記憶的價值

  記憶的價值 注釋標題 此文為知青回憶錄《我們一起走過》序,湖南文藝出版社,1990年。


  當那一段用油燈溫暖著的歲月漸離我們遠去,“知青”這一個名詞是愈來愈生疏了——尤其是對於流行歌哺育下的新一代來說。時光匆匆,過去之前還有過去,我們幾乎已經忘記了井田製,忘記了柏梁體,忘記了多少破落王府和寂寞驛站,為什麽不能忘記知青?

  畢竟有很多人忘卻不了。


  亂石橫陳曲折明滅的一條山路,茫茫雪原上懸駐中天的一輪新月,背負沉重柴捆迎麵走來的某位白發老嫗,還有失落在血色晚霞中一串串牛鈴鐺的脆響……這一切,常常突破遺忘的岩層,冷不防潛入某位中年男人或女人的睡夢,使他們驚醒,然後久久難以入眠,看窗外疏星殘月,聽時間在這空闊無際的清夜無聲流逝。


  對於他們中的許多人來說,最深的夢境已係在遠方的村落,似乎較難容下後來的故事。哪怕那故事代表電大或函大文憑,代表美國或日本的綠卡,代表個體戶酒吧裏的燈紅酒綠,它們都顯得模糊和匆促,匆促得無法將其端詳,更無法在夢境裏定格出纖毫畢現的圖影——如那遠方的村落。


  緣由也簡單:多因了苦難。


  人很怪,很難記住享樂,對一次次盛宴的回憶必定空洞和乏味。唯有在痛苦的土壤裏,才可以得到記憶的豐收。繁盛的感受和清晰的畫麵,存之經年而不腐敗。發生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的一場巨變是如此盛產記憶。數以百萬計的青年學生被拋入窮鄉僻壤,移民運動規模空前絕後。這些青年衣衫襤褸,心身憔悴,輾轉於城鄉之間,掙紮於貴賤之間,求索於文明與野蠻之間,一任命運餓其體膚,勞其筋骨,苦其心誌。他們常常守著油燈企盼未來。他們帶著心靈創傷從那裏逃離時,也許誰也沒有想到,回首之際,竟帶走了幾乎要伴其終身的夢境。


  這夢境僅屬於他們自己。不僅後輩人將討厭任何用作炫耀和教誨的苦難,連他們曾密切相關的友人,也毫無義務要把他們的苦難看得特別要緊。我曾返回當年務農的鄉村。陌生的新一代農民已行行列列地高大著,對尋訪舊地的知青隻能漠然。一些舊相識已多衰老,談起往事也隻能閃爍其詞隻鱗片爪,像談起遠古一個模糊傳說。除了找到舊牆上半塊褪了色的油漆“語錄牌”,算是當年遺跡,那裏沒有紀念碑。


  不會有紀念碑,不會有金質勳章,不會有檔案館史料辦離退休老知青活動中心,甚至未能熬過那歲月的一些男女學友,遠方的墳前不會有鮮花和新土年複一年。關於遙遠村落的夢境,隻能默默地屬於他們自己。


  當然不值得沮喪。時光總是把苦難漸漸釀出甘甜,總是越來越顯示出記憶的價值。作為人的證明,記憶缺乏者隻能是白癡,是禽獸。作為生的證明,生命留給我們每一個人的除了記憶可還有別的什麽?難道是電視和冰箱?或是吃過了又拉過了的酒肉?幸福已存在了上下數千年,並不是電器時代的專利。幸福也將伴隨人類繼續下去,行將經曆誰都闊綽得根本不用電視和冰箱當然更不靠油燈照明的時候。但是,即便在那個時候,也不是任何人都幸福的,不是任何人都能夠獲得記憶的富有。


  步入中年的知青們,曆史已在他們記憶底片上,在他們的身後多墊了一抹黃土地,或是一麵危崖。這使他們繼續長旅人生時,脊梁多了幾分承托和依靠。他們也許會因此而欣慰,而充實,而通達,多一些前行的沉著。


  由我幾位朋友通過一份雜誌《海南紀實》開始征稿,並由湖南文藝出版社最後編輯完成的這本《知青回憶錄選》,就是獻給這些人的。願他們在睡夢驚醒時,這本小書能悄悄地陪伴他們到天明。


  1990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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