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的飛行
情感的飛行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2006年《天涯》雜誌。
時間:二〇〇六年九月八日
地點:成都四川音樂學院
今天一走進四川音樂學院,我就有點吃驚。幾年前我與音樂家金鐵霖先生去國外訪問,到過很多歐洲國家的音樂學院,發現那些學院都很小。但川音有這麽大的校區,有學生一萬六千多人,讓人覺得不可思議。聽敖院長說,全國有大大小小的音樂學院幾百所,大規模的音樂學院也有上十所,這更讓我大開眼界。當然,中國應該有龐大的音樂學院,應該有更多和更好的音樂學院。這不僅僅因為中國是一個人口大國,還因為中國有深厚的音樂傳統。中國古人行“禮樂之治”。禮是指製度。樂是指文化。禮與樂構成了當時全部上層建築的兩大支點。可以想象,中國古代文化以音樂為龍頭,如果那時有中宣部,部長肯定是音樂部長;如果那時有文化部和教育部,部長們也一定是音樂家(眾笑)。我們現在發掘的一些漢墓或者秦墓,常常發現那裏藏有大型的編鍾或編磬,發現各種絲竹管弦,由此可知音樂在中國古代有怎樣重要的地位,有怎樣成熟的創造和推廣。
音樂在世界其他民族文化傳統中也極為神聖。有過歐美生活經驗的人都知道,在那裏見總統和見市長可以穿便裝,看電影和看畫展也可以穿便裝,但如果是進音樂廳,尤其是聽古典音樂會,男男女女都少不了盛裝禮服,有軍功章的軍人們還常常把軍功章掛滿一胸,如同去接受檢閱。為什麽?因為音樂廳就是聖殿,音樂幾乎就是上帝的聲音,在很多人眼裏代表了文化的最高品級和最初源頭。古希臘的繆斯女神就是music(音樂)之神。如果考慮到歐洲漫長曆史上音樂與宗教的不解之緣,那麽歐美人對音樂特有的崇敬更不難理解。
每個民族都有好的東西和不好的東西。比方說戰爭總是伴隨著偏執和仇恨,就是不好的東西。製度、輿論、習俗、學問一類隱含著利益要求,包括對特定階級或特定民族的利益分配傾斜,對於不能從中受惠或從中受惠較少的人來說,也常常是不夠好的東西。但唯有音樂——當然是指能夠流傳的音樂——這種不需要翻譯的藝術,這種直接溝通心靈的超語言、超邏輯、超觀念的表達,具有最敞開、最純淨、最溫暖的品質,展現了每個民族至美的一麵。
前不久,日本首相參拜供有二戰甲級戰犯的靖國神社,引起了中國和其他東亞各國人民的不滿。中國和日本的民族主義情緒隨之有所升溫,正邪之爭有可能被歪曲成族群衝突。很多日本人厭惡中國人。很多中國人也厭惡日本人。雙方的一些憤青在網上對罵得昏天黑地。處理這一難題,我覺得有一個簡便辦法,就是讓日本人多聽聽中國的音樂,比方說《我的家在鬆花江上》;也讓中國人多聽聽日本的音樂,比方說《四季歌》《拉網小調》《北國之春》《草帽歌》……這些日本歌曲怎麽讓我們恨得起來?產生了這些動人歌曲的民族怎麽可以被我們一股腦兒地仇恨?我們怎麽可以一時腦袋發燒,就在一個偉大的民族與少數幾個右翼政客之間畫等號?
同樣,自從美國總統布什宣布反恐的“聖戰”以後,自從他創造了“伊斯蘭法西斯主義”這樣一個概念以後,所有的伊斯蘭教徒似乎都有了準恐怖分子的可疑身份。一些中國人也在跟著瞎起哄。在這些人的眼裏,雖然自己的一張黃麵孔不是特別高貴,但低賤的人可以看不起更低賤的人,他們也擺出晉升候補的姿態,在伊斯蘭族群麵前尋找自我身份的優越。其實,這種把恐怖主義與特定民族或宗教掛鉤的做法,正中極端恐怖主義者的下懷,是伊斯蘭世界裏極端思潮的翻版和倒影。本·拉丹可能對此高興不已。這一條我們暫時不往深裏說。我想說的是:我們是否了解伊斯蘭?我們在多大程度上了解伊斯蘭?如果我們懶惰得不願去采訪和閱讀,我們至少可以聽一聽伊斯蘭的音樂吧?至少可以聽一聽伊拉克、伊朗、土耳其、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的歌曲吧?至少的至少,我們中國人可以聽一聽維吾爾等境內西部民族的民歌吧、包括作曲家王洛賓先生編寫的那些情歌吧?我們一定可以發現,這些歌曲裏同樣充滿著動人的善良以及美麗。歌曲裏流淌出來的喜怒哀樂,同樣是我們的喜怒哀樂。歌曲的創造者和傳唱者幾乎就是我們自己,沒有任何理由受到蔑視甚至敵視。
音樂是靈魂的表情,是精神的芳香,是直接從心靈出發然後抵達心靈的情感飛行。可惜的是,我們現在聽到的音樂越來越少了。像剛才主持人說的,這些年我階段性地居住鄉村。在我的記憶中曾經充滿著山歌的鄉村,眼下基本上一片寂靜,歌手不知去了哪裏。隻有在辦紅白喜事的時候,尤其是辦白喜事的時候,我才可以聽到某些老人聚在一起唱唱喪歌,保留了一點本土音樂傳統殘跡。我在城市裏也很少聽到音樂。如果我不是居住在中國少數民族的地區,不是生活在西亞、歐洲、南美有關族群那裏,我幾乎很難聽到咖啡館裏開心的合唱,很難聽到地鐵裏大提琴或長笛突如其來的旋律,很難聽到海灘邊某個房間裏飄蕩出來的鋼琴樂符,也很難聽到深夜的街巷裏,一兩個或三五個醉漢,互相攙扶著或拉扯著,步履踉蹌時唱出懷鄉老歌——他們憂傷的嘶啞之聲在夜空旋繞。
很遺憾,在我所到過的中國城市裏,最常聽到的是嘩啦啦的麻將聲(眾笑)。
我們當然還有音樂,有越來越便捷和精密的音樂設備,比方說留聲機或MP3。一些優秀的音樂家們做出了非凡成績,也是不可抹殺的事實。我對他們充滿著感激之情。但我們的樂曲更多出現在商業演出和政績宣傳之中,似乎離利潤和權力越來越近,離心靈越來越遠。有些“春節晚會”的演唱,花團錦簇,流光溢彩,金碧輝煌,人海戰術加人肉戰術,耗費了納稅人的巨額資金,不過是一些豪華的三流雜技和激昂的配樂練聲。我們的很多商業性演唱已無樂可言,隻是刺激,隻是造作,是作歡樂狀或悲痛狀,是假模假式的宣泄,是強加於人的鬧騰,與心靈沒有多少關係。我們就是在這種聽覺環境日益汙染的情況下,不知什麽時候成了聾子和啞巴。隻要離開了宣傳和消費,我們已經不太習慣開口歌唱。
清代學者顧炎武在《日知錄》裏引述古人的話:“凡建國,禁其淫聲、過聲、凶聲、慢聲。”《孟子》也有過類似的看法,所謂“聞其樂而知其德”。什麽是古人說的“淫”、“過”、“凶”、“慢”?那些虛張聲勢和虛情假意的音樂垃圾就是。這正是世道人心麵臨危機的一種表征,不是什麽好兆頭。更進一步說,問題不僅僅在於音樂離心靈更遠,而在於很多人的心靈本身在枯竭,在麻木,在冷漠,已經很難分泌出音樂。走在一些大街上,我有時會注意迎麵而來的一些表情。我看見很多人穿著時尚而且體態俊俏,但我們很多兒童的臉上已沒有天真,很多青年的臉上已沒有熱情,很多婦女的臉上已沒有優雅,很多男人的臉上已沒有剛毅,很多老人的臉上已沒有慈祥……我看到更多的是目無定珠,神色緊張,麵若冰霜,甚至賊眉鼠眼探頭探腦,一腦門子官司(眾笑)。你們在大街上是否也見過太多這樣的表情?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會有音樂嗎?我們還能有什麽樣的音樂?
音樂並不僅僅是一種技術。哪怕是無調式,哪怕是用噪音,哪怕是最離經叛道的先鋒音樂,隻要是優秀的作品,就一定是動人和動心的,是情感自然的奔流。現在有很多文藝家誤把技術當作藝術,其實技術與藝術雖然互為依托,甚至互相滲透,但兩者並不是一回事,完全不是一回事。
最簡單地說,技術是沒有電的機器,沒有血流的身體,有點沒心沒肺,隻是實現價值的手段和載體,但本身並不構成價值。而藝術是人心之術,是有生命價值的技術,隱含著特別的感覺、感情、感動以及感悟,隱含著人生經驗和精神取向,是叩問人心和喚醒人心的聲波信號或者圖像信號。這才是從藝者的“大道”。藝術的這一特點,使藝術與體育、藝術與科學、藝術與其他很多人類活動,有了最大的差別。
技術是可以教育的,而藝術不可以。我這裏舉一個文學方麵的例子。常常有人問:文學寫作有什麽技術秘訣嗎?我的回答是:沒有。我的證據是:如果有這樣的秘訣,那麽普天下所有作家的兒女都一定是作家。因為哪有父母不把一件好東西傳給兒女的道理?事實上,古今中外的曆史證明,作家兒女當作家的例子雖然有,但為數極少。美國和中國的大學一度很喜歡辦作家班,但這種作家班培養出來的作家雖然有,同樣為數極少。我們因此而不難明白,文學的技術可以傳授和訓練,但文學最重要的內核,即作家的生活閱曆、情感經驗、精神境界,等等,沒法通過師生相授的方式,在課堂裏進入教學。學位製度、教學改革一類在這方麵基本上無所作為。每一個人的精神曆程和精神積累都獨一無二,是人生實踐和長期曆練的結果。在幾百個或幾千個課時之內,一個人的心理蘊藏怎麽可能就全麵複製另一個人的心理蘊藏?
技術是可以購買的,而藝術不可以。在眼下這個商品化世界裏,不管是工業或農業還是別的什麽技術,隻要你出得起大價錢,大概都不難買到。但正像剛才一位同學在字條上提到的,導演張藝謀和陳凱歌在沒有大投資的時候,倒拍出了很優秀的影片。一旦成了世界級的明星導演,一旦有投資商們趨之若鶩爭相拍錢,《英雄》和《無極》卻多少有點令人失望。他們是缺錢嗎?不是。是買不到人才和技術嗎?不是。他們在編排、拍攝、製作、宣傳等方麵大把大把地燒錢,已無所不用其極,但獨獨忘記了電影不是有情節的廣告片,不是一台體育嘉年華或科技嘉年華。電影最可貴之處在於動人和動心,在於感覺、感情、感動以及感悟的有效傳遞,在於熱血生命的和盤托出——而這一切隻能由創作者靠長期的曆練來積聚和生長,是任何投資商都無法隨意占有的無價之物。錢多,固然能買來明星陣營,能買來明星陣營的雇傭勞動,但不一定能買來藝術家們的激情和靈感,以及靈感所依托的興奮點,還有全部生活積累中沉甸甸的某一份隱痛。在這裏,作為張藝謀和陳凱歌的批評者,我並沒有對他們喪失信心。相反,我希望並且相信中國優秀的導演們在更多的實踐之後,能打掉一些技術迷信,再一次從自己的心靈出發。
幾年前,我與幾位作家到蒙古訪問。因為我們帶的蒙語翻譯隻熟悉中國的老蒙語,不大熟悉蒙古的新蒙語,加上蒙古能說英語的人也不多,我們在很多地方都沒法與主人們交談。那麽漫長的白天和夜晚怎麽打發?總不能隻是傻笑、隻是打手勢吧?於是我們以唱歌代替交談。幾天下來,我把能想起來的歌都唱完了。有一位同行的廣西作家名叫東西,特別能唱,很為中國人掙了些麵子。但相比之下,我們對蒙古朋友們的歌唱天賦簡直望塵莫及,也被草原上巨大無邊和深不可測的音樂寶庫深深震驚。一位司機,一位老師,一位官員,一位牧羊老人,他們一開口都成了天才的歌手,都成了蒙古的王洛賓。即便夜以繼日地唱下去,他們也不會有曲目的重複,而且幾乎每一支歌都樸素,上口,優美,奇妙,崇高,出神入化,變化多端,直擊人心,洶湧著曆史深處的情感浪潮。在這樣的歌聲裏,再冷漠的心也會變得柔軟。我們會為母親感動,為駿馬感動,為狼和小草感動,為泥土和藍天感動。我們會有不知來由和毫無道理的淚水突然湧入眼眶。
我知道,在那一刻有靈魂之門的打開。我們在平時並不知道自己有這樣的門,更不知道這樣的門會在何時打開,會在什麽信號密碼的敲擊之下打開。
比較而言,蒙古並不是一個富裕的國家。但我從歌手們的表情看出,他們有一種富裕之外的幸福,是生活得充實、自信而且高貴的人民。
我不是一個音樂方麵的專家。我今天來這裏說說與音樂稍有關聯的話題,隻是想拜托和期待在座的諸位,今後不但要當技術家,更要當藝術家,不棄“小機”的同時更要不失“大道”,創作出更多優秀的音樂作品,讓我們在一個經濟發展和科技進步的時代,同樣成為充實、自信而且高貴的人民。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