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

  爸爸爸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85年《人民文學》雜誌,後收入小說集《誘惑》,已譯成英文、德文、法文、意文、西文、荷文、日文、韓文、越文等。


  一

  他生下來時,閉著眼睛睡了兩天兩夜,不吃不喝,一個死人相,把親人們嚇壞了,直到第三天才哇地哭出一聲來。


  能在地上爬來爬去的時候,他就被寨子裏的人逗來逗去,學著怎樣做人。很快學會了兩句話,一是“爸爸”,二是“×媽媽”。後一句粗野,但出自兒童,並無實在意義,完全可以把它當作一個符號,比方當作“×嗎嗎”也是可以的。


  三五年過去了,七八年也過去了,他還是隻能說這兩句話,而且眼目無神,行動呆滯,畸形的腦袋倒很大,像個倒豎的青皮葫蘆,以腦袋自居,裝著些古怪的物質。吃飽了的時候,他嘴角沾著一兩顆殘飯,胸前油水光光一片,搖搖晃晃地四處訪問,見人不分男女老幼,親切地喊一聲“爸爸”。要是你大笑,他也很開心。要是你生氣,衝他瞪一眼,他也深諳其意,朝你頭頂上的某個位置眼皮一輪,翻上一個慢騰騰的白眼,咕嚕一聲“×嗎嗎”,掉頭顛顛地跑開去。


  他輪眼皮是很費力的,似乎要靠胸腹和頸脖的充分準備,運上一口長氣,才能翻上一個白眼。掉頭也是很費力的,軟軟的頸脖上,腦袋像個胡椒碾錘搖來晃去,須甩出一個很大的弧度,才能穩穩地旋到位。他跑起路來更費力,深一腳淺一腳找不到重心,靠整個上身盡量前傾,才能劃開步子,靠目光扛著眉毛盡量往上頂,才能看清方向。他一步步跨度很大,像賽跑衝線的動作在屏幕上慢速放映。


  都需要一個名字,上紅帖或墓碑,於是他就成了“丙崽”。


  丙崽有很多“爸爸”,卻沒見過真正的爸爸。據說父親不滿意婆娘的醜陋,不滿意她生下了這麽個孽障,覺得自己很沒麵子,很早就販鴉片出山,再也沒有回來。有人說他已經被土匪裁了,有人說他還在嶽州開豆腐坊,有人則說他拈花惹草,把幾個錢都嫖光了,某某曾親眼看見他在辰州街上討飯。他是否存在,說不清楚,成了個不太重要的謎。


  丙崽他娘種菜喂雞,還是個接生婆。常有些婦女上門來,在她耳邊嘰嘰咕咕一陣,然後她帶上剪刀什麽的,跟著來人交頭接耳地出門去。那把剪刀剪鞋樣,剪酸菜,剪指甲,也剪出山寨一代人,一個未來。她剪下了不少活脫脫的生命,自己身上落下的這團肉卻長不成個人樣。她遍訪草醫,求神拜佛,對著木頭人或泥巴人磕頭,還是沒有使兒子學會第三句話。有人悄悄傳說,多年前她在灶房裏碼柴,曾打死一隻蜘蛛。那蜘蛛綠眼赤身,有瓦罐大,織的網如一匹布,拿到火塘裏一燒,氣味臭滿一山三日不絕。那當然是蜘蛛精了。冒犯神明,現世報應,有什麽奇怪的呢?

  不知她聽說過這些沒有,反正她發過一次瘋病,被人灌了一嘴大糞,病好了,還胖了些,胖得像個禾場滾子,腰間一輪輪肉往下垂。隻是像兒子一樣,間或也翻一個白眼。


  母子住在寨口邊一棟木屋裏,同別的人家一樣,木屋在雨打日曬之下微微發黑,木柱木梁都毫無必要地粗大厚重——這裏的樹反正不值錢。門前有引水竹管,有豬屎狗糞,有經常晾曬著的紅紅綠綠的小孩衣褲以及被褥,上麵荷葉般的尿痕當然是丙崽的成果。丙崽呢,在門前戳蚯蚓,搓雞糞,抓泥巴,玩膩了,就掛著鼻涕打望人影。碰到一些後生倒樹歸來或上山去“趕肉”——就是去打野豬,他被那些紅撲撲的臉所感動,會友好地喊一聲:“爸爸——”


  哄然大笑。


  被他眼睛盯住了的後生,往往會紅著臉氣呼呼地上來,罵幾句粗話,對他晃一晃拳頭。要不,幹脆在他的葫蘆腦袋上敲一丁公。


  有時,後生們也互相逗耍。某個後生笑嘻嘻地拉住他,指著另一位開始教唆:“喊爸爸,快喊爸爸。”見他猶疑,或許還會塞一把紅薯片子或炒板栗。當他照辦之後,照例會有一陣旁人的開心大笑,照例會有丁公或耳光落在他頭上。如果他憤怒地回敬一句“×嗎嗎”,昏天黑地中,頭上就火辣辣地更痛了。


  兩句話似乎是有不同意義的,可對於他來說,效果都一樣。


  他會哭,哇的一聲哭出來。


  媽媽趕過來,橫眉瞪眼地把他拉走,有時還拍著巴掌,拍著大腿,蓬頭散發地破口大罵。如果罵一句,在胯裏抹一下,據說就更能增強語言的惡毒。“黑天良的,遭瘟病的,要砍腦殼的!渠是一個寶崽,你們欺侮一個寶崽,幾多毒辣呀。老天爺你長眼呀,你視呀,要不是吾,這些家夥何事會從娘肚子裏拱出來?他們吃穀米,還沒長成個人樣,就爛肝爛肺,欺侮吾娘崽呀……”


  “視”是看的意思。“渠”是他的意思。“吾”是我的意思。“寶崽”是“呆子”的意思。她是山外嫁進來的,口音古怪,有點好笑和費解。但隻要她不咒“背時鳥”——據說這是絕後的意思,後生們一般不會怎麽計較,笑一陣,散開去。


  罵著,哭著,哭著又罵著,日子還熱鬧,似乎還值得邊抱怨邊過下去。後生們在門前來來往往,一個個冒出胡樁和皺紋,背也慢慢彎了,直到又一批掛鼻涕的奶崽長成門長樹大的後生。隻有丙崽凝固不動,長來長去還是隻有背簍高,永遠穿著開襠的紅花褲。母親說他隻有“十三歲”,說了好幾年,但他的臉相明顯見老,額上疊著不少抬頭紋。


  夜晚,母親常常關起門來,把他穩在火塘邊,坐在自己的膝下,膝抵膝地對他喃喃說話。說的詞語,說的腔調,說話時悠悠然搖晃著竹椅的模樣,都像其他母親對待自己的孩子:“你這個奶崽,往後有什麽用嗬?你不聽話,你教不變,吃飯吃得多,穿衣最費布,又不學好樣。養你還不如養條狗,狗還可以守屋。養你還不如養頭豬,豬還可以殺肉呢。嗬嗬嗬,你這個奶崽,有什麽用啊,睚眥大的用也沒有,長了個雞雞,往後哪個媳婦願意上門?……”


  丙崽望著這個頗像媽媽的媽媽,望著那死魚般眼睛裏的光輝,覺得這些嗡嗡的聲音一點也不新鮮,舔舔嘴唇,興衝衝地頂撞:“×嗎嗎。”


  母親也習慣了,不計較,還是悠悠然地前後搖著身子,把竹椅搖得吱呀呀地響。


  “你收了親以後,還記得娘麽?”


  “×嗎嗎。”


  “你生了娃崽以後,還記得娘麽?”


  “×嗎嗎。”


  “你當了官發了財,會把娘當狗屎嫌吧?”


  “×嗎嗎。”


  “一張嘴隻曉得罵人,好厲害咧。”


  丙崽娘笑了,笑得眼小脖子粗。對於她來說,這種關起門來的對話,是一種誰也無權奪去的親情享受。


  二


  寨子落在大山裏和白雲上,人們常常出門就一腳踏進雲裏。你一走,前麵的雲就退,後麵的雲就跟,白茫茫雲海總是不遠不近地團團圍著你,留給你腳下一塊永遠也走不完的小孤島,托你浮遊。


  小島上並不寂寞。有時可見樹上一些鐵甲子鳥,黑如焦炭,小如拇指,叫得特別焦脆和洪亮,有金屬的共鳴聲。它們好像從遠古一直活到現在,從沒變什麽樣。有時還可見白雲上飄來一片碩大的黑影,像打開了的兩頁書,粗看是鷹,細看是蝶,粗看是黑灰色的,細看才發現黑翅上有綠色、黃色、橘紅色等複雜的紋絡斑點,隱隱約約,似有非有,如同不能理解的文字。


  行人對這些看也不看,毫無興趣,隻是認真地趕路。要是覺得迷路了,趕緊撒尿,趕緊罵娘,據說這是對付“岔路鬼”的辦法。


  點點滴滴一泡熱尿,落入白雲中去了。雲下麵發生了一些什麽事情,似與寨裏的人沒有多大關係。秦時設過郡,漢時也設過郡,到明代“改土歸流”……這都是聽一些進山來的牛皮商和鴉片販子說的。說就說了,山裏卻一切依舊,吃飯還是靠自己種糧。官家人連千家坪都不常涉足,從沒到山裏來過。


  種糧是實在的,蛇蟲瘴瘧也是實在的。山中多蛇,蛇粗如水桶,蛇細如竹筷,常在路邊草叢嗖嗖地一閃,對某個牛皮商的滿心喜悅抽上黑黑的一鞭。據說蛇好淫,即便被裝入籠子裏,見到妖嬈婦女,還會在籠中上下頓跌,躁動不已,幾近氣絕。取蛇膽也不易,據說擊蛇頭則膽入尾,擊蛇尾則膽入頭,耽擱久了,蛇膽化水,也就沒用了。人們的辦法是把草紮成婦人形,塗飾彩粉,引淫蛇抱纏遊戲之,再割其胸取膽,那色膽包天的家夥在這一過程中竟陶陶然毫無感覺。還有一種挑生蟲,春夏兩季多見,人一旦染上蟲毒,就會眼珠青黃,十指發黑,嚼生豆不腥,含黃連不苦,吃魚會腹生活魚,吃雞會腹生活雞。在這種情況下,解毒辦法就是趕快殺一頭白牛,讓患者喝下生牛血,對滿盆牛血學三聲公雞叫。


  至於滿山密密的林木,同大家當然更有關係了。大雪封山時,寄命一塘火。大木無須砍斷,從門外直接插入火塘,一截截燒完便算完事。以至這裏的火塘都直接對著大門,可減少劈柴的勞累。有一種柟木,長得很直,質地緊密,祛蟲防蟻,有微香,長至幾丈或十幾丈才撐開枝葉。古代常有采官進山,催調徭役倒伐這種樹,去給州府做宮室的楹棟,支撐官僚們生前的威風。山民們則喜歡用它打造舟船,遠遠行至辰州、嶽州、乃至江浙,由那些“下邊人”拆船取材,移作他用,琢磨成花窗或妝匣。下邊人把這種樹木稱為香柟。


  人們出山當然有危險。木船或木排循溪水下行,遇到急流險灘,稍不留神就會船毀排散,屍骨不存。這是第一條。碰上祭穀神的,可能取了你的人頭。碰上剪徑的,可能鉤了你的車船,剮了你的錢財。這是第二條。還有些婦人,用公雞血摻和幾種毒蟲,幹製成粉,藏於指甲縫中,趁你不留意時往你茶杯中輕輕一彈,令你飲茶之後暴死於途。這叫“放蠱”。據說放蠱者由此而益壽延年,至少也要攢下一些留給來世的陰壽。當然是害怕蠱惑,此地的青壯後生一般不會輕易遠行,遠行也不敢隨便飲水,實在幹渴難忍,視潭中或井中有活魚遊動,才敢前去捧喝兩口。


  有一次,兩個漢子身上衣單,去一個石洞避風雨,摸索到洞裏,發現那裏有一大堆骷髏,石壁上還有刀砍出來的一些花紋,如鳥獸,如地圖,似蝌蚪文,全不可解。誰知道這是怎麽回事?誰知道這是不是一次放蠱的後果?


  加上大嶺深坑,山路崎嶇,大樹實在不易外運,於是長了也是白長,派不上多大用場,雄姿英發地長起來,又在陽光雨露下默默老死山中。枝葉腐爛,年年厚積,若有人軟軟地踏上去,腐積層就冒出幾注黑汁和一些水泡,冒出陰濕濃烈的酸臭,浸染著一代代山豬和野豹的號叫。這些叫聲總是淒厲而悠長。


  村村寨寨所以都變黑了。


  這些村寨不知來自何處。有的說來自陝西,有的說來自廣西,說不太清楚。他們的語言和山下的千家坪的就很不相同。比如把“說”說成“話”,把“站立”說成“倚”,把“睡覺”說成“臥”,把近指的“他”與遠指的“渠”嚴格區分,頗有點古風。人際稱呼也特別古怪,好像是很講究大團結,故意混淆遠近和親疏,於是父親被稱為“叔叔”,叔叔被稱作“爹爹”,姐姐成了“哥哥”,嫂嫂成了“姐姐”,如此等等。“爸爸”一詞,還是人們從千家坪帶進山來的,暫時算不上流行。所以,按照這裏的老規矩,丙崽家那個離家遠走杳無音信的人,應該是丙崽的“叔叔”。


  這當然與他沒太大關係。叫爹爹也好,叫叔叔也罷,丙崽反正從未見過那人。就像山寨裏有些孩子一樣,丙崽無須認識父親,甚至不必從父姓。如果不是母親吐露往事,他們可能永遠不知自己的骨血與哪一個漢子有關。


  但人們還是有認祖歸宗的強烈衝動。對祖先較為詳細的解釋,是古歌裏唱的。山裏太陽落得早,夜晚長得無聊,大家就懶懶散散地串門,唱歌,擺古,說農事,說匪患,打瞌睡,毫無目的也行。坐得最多的地方,當然是那些灶台和茶櫃都被山豬油抹得清清亮亮的殷實人家。壁上有時點著山豬油燈殼子,發出淡藍色的光,幽幽可怖。有時人們還往鐵絲編成的燈籃裏添塊鬆膏,待鬆膏燒得劈啪一炸,銅色火光煌煌一閃,燈籃就睡意濃濃地抽搐幾下。火塘裏的青煙冒出來,冬天可用來取暖,夏天可用來驅蚊。棟梁壁頂都被煙火熏得黑如焦炭,渾然黑色中看不清什麽線條和界線,隻有一股清冽的煙味戳鼻。要是火燒得太旺,氣流上衝,梁上一根根灰線子不斷搖晃,點點煙屑從天而降,翻舞飛騰,最後飄到人們的頭上、肩上或者膝頭上,不被人們注意。


  德龍最會唱歌,包括唱古歌。他沒有胡子,眉毛也淡,平時極風流,婦女們一提起他就含笑切齒咒罵。他天生的娘娘腔,嗓音尖而細,憋住鼻腔一起調,一句句像刀子在你腦門頂裏剜著,刮著,擠著,讓你一身皮肉發緊。大家緊慣了,還緊出了滿心的佩服:德龍的喉嚨真是個喉嚨嗬!


  他揣著一條敲掉了毒牙的青蛇,跨進門來,嬉皮笑臉,被大家取笑一番以後,不勞多勸就會盯住木梁,捏捏喉頭,認真地開唱:

  辰州縣裏好多房?

  好多柱來好多梁?

  雞公嶺上好多鳥?

  好多窩來好多毛?

  這類“十八扯”相當於開場白或定場詩,是些不打緊的鋪墊。唱得氣順了,身子熱了,眼裏有邪邪的光亮迸出,風流情歌就開始登場:


  思郎猛哎,


  行路思來睡也思,

  行路思郎留半路,

  睡也思郎留半床。


  德成風流,最願意唱風流歌,每次都唱得女人們麵紅耳赤地躲避,唱得主婦用棒槌打他出門。當然,如果寨裏有紅白喜事,或是逢年過節祈神祭祖,那麽照老規矩,大家就得表情肅然地唱“簡”,即唱曆史,唱死去的人。歌手一個個展開接力唱,可以一唱數日不停,從祖父唱到曾祖父,從曾祖父唱到太祖父,一直唱到遠古的薑涼。薑涼是我們的祖先,但薑涼沒有府方生得早。府方又沒有火牛生得早。火牛又沒有優耐生得早。優耐是他爹媽生的,誰生下優耐他爹呢?那就是刑天——也許就是晉人陶潛詩中那個“猛誌固常在”的刑天吧?刑天剛生下來的時候,天像白泥,地像黑泥,疊在一起,連老鼠也住不下。他舉起斧頭奮力大砍,天地才得以分開。可是他用勁用得太猛啦,把自己的頭也砍掉了,於是以後成了個無頭鬼,隻能以乳頭為眼,以肚臍為嘴,長得很難看的。但幸虧有了這個無頭鬼,他揮舞著大斧,向上敲了三年,天才升上去;向下敲了三年,地才降下來。這才有了世界。


  刑天的後代怎麽來到這裏呢?——那是很早以前,很早很早以前,很早很早很早以前,五支奶和六支祖住在東海邊上,發現子孫漸漸多了,家族漸漸大了,到處都住滿了人,沒有曬席大一塊空地。怎麽辦呢?五家嫂共一個舂房,六家姑共一擔水桶,這怎麽活下去嗬?於是,在鳳凰的提議下,大家帶上犁耙,坐上楓木船和楠木船,向西山遷移。他們以鳳凰為前導,找到了黃泱泱的金水河,金子再貴也是淘得盡的。他們找到了白花花的銀水河,銀子再貴也是挖得完的。他們最後才找到了青幽幽的稻米江。稻米江,稻米江,有稻米才能養育子孫。於是大家唱著笑著來了。


  奶奶離東方兮隊伍長,

  公公離東方兮隊伍長。


  走走又走走兮高山頭,

  回頭看家鄉兮白雲後。


  行行又行行兮天坳口,

  奶奶和公公兮真難受。


  抬頭望西方兮萬重山,

  越走路越遠兮哪是頭?

  據說,曾經有個史官到過千家坪,說他們唱的根本不是事實。那人說,刑天是爭奪帝位時被黃帝砍頭的。此地彭、李、麻、莫四大姓,原來住在雲夢澤一帶,也不是什麽“東海邊”。後因黃帝與炎帝大戰,難民才沿著五溪向西南方向逃亡,進了夷蠻山地。奇怪的是,這些難民居然忘記了戰爭,古歌裏沒有一點戰爭逼迫的影子。


  雞頭寨的人不相信史官,更相信他們的德龍——盡管對德龍的淡眉毛看不上眼。眉淡如水,完全是孤貧之相。


  德龍唱了十幾年,帶著那條小青蛇出山去了。


  他似乎就是丙崽的父親。


  三


  丙崽對陌生人最感興趣。碰上匠人或商販進寨,他都會迎上去大喊一聲“爸爸”,嚇得對方驚慌不已。


  碰到這種情況,丙崽娘半是害羞,半是得意,對兒子又原諒又責怪地嗬斥:“你亂喊什麽?要死嗬?”


  嗬斥完了,她眉開眼笑。


  窯匠來了,丙崽也要跟著上窯去看,但窯匠說老規矩不容。傳說燒窯是三國時的諸葛亮南征時路過這裏教給山民們的,所以現在窯匠動土,先要掛一太極圖頂禮膜拜。點火也極有講究,須焚香燃炮在先,南北兩處點火在後,窯匠念念有詞地輕搖鵝毛扇——諸葛亮不就是用的鵝毛扇嗎?

  女人和小孩不能上窯,後生去擔泥坯也得禁惡言穢語。這些規矩,使大家對窯匠頗感神秘。歇工時,後生就圍著他,請他抽煙,恭敬地討教技藝,順便也打聽點山外的事。這其中,最為客氣的可能要數石仁,他一見窯匠就喊“哥”喊“叔”,第二句就熱情問候“我嫂”“我嬸”——指窯匠的女人。有時候對方反應不過來,不知道他是扯上了誰。三言兩語說親熱了,石仁還會盛情邀請窯匠到他家去吃肉飯,吃粑粑,去“臥夜”。


  石仁對窯匠最討好,但一再討好的同時也經常添亂,不是把堆碼的窯坯撞垮了,就是把桶模踩爛了,把弓線拉斷了,氣得窯匠大罵他“圓手板”和“花腳烏龜”,後來幹脆不準他上窯來——權當他是另一個丙崽。


  這使他多少有些沮喪和落寞。他外號仁寶,是個老後生,雖至今沒有婚娶,但自認為是人才,常與外來的客人攀攀關係。無所事事的時候,他溜進林子裏,偷看女崽們笑笑鬧鬧的溪邊洗澡,被那些白色影子弄得快快活活的心痛。但他眼睛不好,看不大清楚,作為補償,就常常去看小女崽撒尿,看母狗母豬母牛的某個部位。有一次,他用木棍對一頭母牛進行探究,被丙崽娘看見了。這婆娘愛撥弄是非,回頭就找這個嘀咕幾句,找那個嘀咕幾句,眉頭跳跳的,見仁寶來了才鎮定自若地走開。後來仁寶上山挖個筍子,刮點鬆膏,或是到牛欄房去加點草料,也總看見那婆娘探頭探腦,裝著在尋草藥什麽的,死魚般的眼睛充滿信心地往這邊瞥一瞥,瞥得仁寶心裏發毛。


  仁寶沒理由發作,罵了陣無名娘,還是不解恨,隻好在丙崽身上出氣,一見到他,注意到周圍沒什麽旁人,就狠狠地在他臉上扇耳光。


  小老頭被打慣了,經得打,嘴巴歪歪地扯了幾下,沒有痛苦的表情。


  石仁再來幾下,直到手指有些痛。


  “×嗎嗎,×嗎嗎……”小老頭這才感到形勢不妙,穩穩地逃跑。


  仁寶追上去,捏緊他的後頸皮,逼著他給自己磕了幾個響頭,直到他額上有幾顆陷進皮肉的沙粒。


  他哇哇哭起來。但哭沒有用,等那婆娘來了,他一張啞巴嘴說不清誰是凶手,隻能眼睛翻成全白,額上青筋一根根暴出來,憤怒地揪自己的頭發,咬自己的手指,朝著天大喊大叫,瘋了一樣。


  丙崽娘在他身上找了找,沒發現什麽傷痕,“哭,哭死嗬?走不穩,要出來野,摔痛了,怪哪個?”


  丙崽氣絕,把自己的指頭咬出血來。


  就這樣,仁寶報複了一次又一次,婆娘欠下的債,讓小崽子加倍償還,他自己躲在遠處暗笑。不過,丙崽後來也多了心眼。有一次再次慘遭欺淩,待母親趕過來,他居然止住哭泣,手指地上的一個腳印:“×嗎嗎”。那是一個皮鞋底印跡,讓丙崽娘一看就真相大白。“好你個仁寶臭腸子哎,你鼻子裏長蛆,你耳朵裏流膿,你眼睛裏生黴長毛嗬?你欺侮我不成,就來欺侮一個蠢崽,你枯臠心毒臠心不得好死呀——”她一把鼻涕一把淚,拉著丙崽去尋找凶手,“賊娘養的你出來,你出來!老娘今天把丙崽帶來了,你不拿刀子殺了他,老娘就同你沒完!你不拿錘子錘癟他,老娘就一頭撞死在你麵前……”


  這一夜,據說仁寶嚇得沒敢回家。


  不過,後來仁寶同她並沒有結仇,一見到她還“嬸娘”前“嬸娘”後地喊得特別甜。幫她家舂個米,修個桶,找窯匠討點廢磚瓦,都是挽起袖子轟轟烈烈地幹。摘了幾個南瓜或幾個包穀,也忙著給她家送去。有人說,他是同丙崽娘打過一架,但打著打著就摟到一起去了,摟著摟著就撕褲子了——這件事就發生在他們去千家坪告官的路上,就發生在林子裏,不知是真是假。還有人說,當時丙崽“×嗎嗎×嗎嗎”地騎到仁寶的頭上揪打,反而被他娘一巴掌扇開,被趕到一邊去,也不知是真是假。


  反正結果有點蹊蹺。看見仁寶有時給呆子一把楊梅或者紅薯片,婦女們免不了更多指指點點:真的嗎?不會吧?諸如此類。


  丙崽對紅薯片並不領情,一把擲回仁寶。“×嗎嗎。”


  “你瘋嗬?好吃的。”


  “×嗎嗎!”


  “我×你媽媽呢。”


  丙崽一口濃痰吐到仁寶的身上。


  婦女們大笑:仁寶伢子,這下知道了吧?要×嗎嗎還不容易嗬……她們沒說完,差點笑得氣岔,羞得仁寶一臉漲紅奪路而逃。大概是受到笑聲的鼓舞,丙崽左右看看,更加猖狂起來,把自己拉的屎抓了個滿手,偏斜著腦袋,輪出一個白眼,繼續追擊仁寶,一路“×嗎嗎×嗎嗎×嗎嗎”,竟把一條漢子追得滿山跑。


  仁寶跑下山去了。直到半個多月以後,他才重新出現在人們眼前。他頭發剪短了,胡樁刮光了,還帶回了一些新鮮玩意兒,一個玻璃瓶子,一盞破馬燈,一條能長能短的鬆緊帶子,一張舊報紙或一張不知是何人的小照片。他蹬著一雙更不合腳的舊皮鞋殼子,在石板路上嘎嘎咯咯地響,很有新時代氣象。“你好!”他逢人便招呼,招呼的方式很怪異,讓大家聽不大懂。你什麽好呢?又沒生病,能不好麽?

  仁寶的父親仲滿是個裁縫,看見菜園裏雜草深得可以藏一頭豬,氣不打一處來,對兒子腳下的皮鞋最感到戳眼:“畜生!死到哪裏去了?有本事就莫回來!”


  “你以為我想回來?我一進門就臠心衝。”


  “你還想跑?看老子不剁了你的腳!”


  “剁就要剁死,老子好投胎到千家坪去。”


  “到千家坪,吃金子屙銀子是吧?”


  “千家坪的王先生穿皮鞋,鞋底還釘了鐵掌子,走起來當當地響,你視過?”


  仲滿沒見過什麽釘鐵掌的皮鞋,不便吭聲,停了片刻才說:“皮鞋子上不得坡,下不得河,不透氣,穿起來腳臭,有什麽稀奇?”


  “鐵掌子,我是說鐵掌子。”


  “隻有騾馬才釘掌子,你不做人,想做畜生?”


  仁寶覺得父親侮辱了自己的同誌,十分惱怒,狠狠地報複了一句:“辣椒秧子都幹死了,曉得麽?”


  叭——裁縫一隻鞋摔過來,正打中仁寶的腦袋。他不允許兒子如此不遵孝道。


  “哼!”


  仁寶怕第二隻鞋子,但堅強地不去摸腦袋,衝衝地走進樓上自己的房間,繼續戳他的舊馬燈罩子。


  聽說他挨了打,後生們去問他,他總是否認,並且嚴肅地岔開話題:“這鬼地方,太保守了,太落後了,不是人活的地方。”


  後生們不明白“保守”是什麽意思,更不明白玻璃瓶子和馬燈罩子有何用途,於是新名詞就更有價值,能說新名詞的仁寶也更可敬。人們常見他憤世嫉俗,對什麽也看不順眼,又見他忙忙碌碌,很有把握地在家裏研究著什麽。有時研究對聯,有時研究鬆緊帶子,有時研究燒石灰窯。有一回,還神秘地告訴後生們:他在千家坪學會了挖煤,現在他要在山裏挖出金子來。金子!黃泱泱的金子哩!

  他真的提著山鋤,在山裏轉了好幾天。有幾個想沾光的後生,偷偷地跟著看,看了幾天,發現他並沒有真正動手。


  對付同伴們的疑惑,他寬容地笑一笑,然後拍拍對方的肩,貼心地作些勉勵:“就要開始了,聽說沒有?上麵來人了,已經到了千家坪,真的。”


  或者說:“就要開始啦,真的,明天就會落雪,秧都靠不住。”說完回頭望一望什麽,似乎總有個無形的人在跟著他。


  有時甚至幹脆隻有一句:“你等著吧,可能就在明天。”


  這些話赫赫有威,使同伴們好奇和崇敬,但大家不解其中深意,仍是一頭霧水。要開始,當然好,要開始什麽呢?要怎麽開始呢?是要開始燒石灰窯,還是要開始挖金子,還是像他曾經說過的那樣——下山去做上門女婿?不過眾人覺得他蹬著皮鞋殼子,總有沉思的表情,想必有深謀遠慮。邀伴去犁田、倒樹或者砍茅草,幹這一類庸俗的事,不敢叫他了。


  仁寶從此漸漸有了老相,人瘦毛長一臉黑。他兩眼更加眯,沒看清人的時候,一臉戳戳的怒氣。看清了,就可能迅速地堆出微笑。尤其是對待一些不凡人士:窯匠、木匠、界(鋸)匠、商販、讀書人、陰陽先生,等等,他總是順著對方的言語,及時表示出驚訝,憤慨,惋惜,歡喜,乃至悲天憫人的莊嚴。隨著他一個勁地點頭,後頸上一點黑殼也有張有弛。當然,奉承一陣以後,他也會巧妙地暗示自己到過千家坪,見識過那裏的官道和酒樓。有時他還從衣袋摸出一塊紙片,謙虛謹慎地考一考外來人,看對方能否記得瓦崗寨的一條好漢到六條好漢,能否懂一點對聯的平仄。


  這一天,寨子裏照例祭穀神,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祠堂。仁寶大不以為然,不過受父親鞋底的威脅,還是不得不去應付一下。隻是他臉上一直充滿冷笑。可笑嗬,年年祭穀神,也沒祭出個好年成,有什麽意思?不就是落後麽?他見過千家坪的人作陽春,那才叫真正的作家,所謂作田的專家。哪像這鬼地方,一年隻一道犁,甚至不犁不耙,不開水圳也不鏟田埂,更不打糞氹,隻是見草就燒一把火,還想田裏結穀?再說就算田裏結了穀,與他的雄圖大誌有何關係?他看到大家在香火前翹起屁股下拜,更覺得氣憤和鄙夷。為什麽不行帽簷禮?什麽年月了,怎麽就不能文明和進步?他在千家坪見過帽簷禮的,那才叫振奮人心!


  他自信地對身邊一個後生說:“會開始的。”


  “開始?”後生不解地點點頭。


  “你要相信我的話。”


  “相信,當然相信。”


  他覺得對方並非知音,沒什麽意思。於是目光往左邊的女人們投過去。有個媳婦,晃著耳環,不停地用衣袖擦著汗珠。跪下去時沒注意,側邊的褲縫脹開了,露出了裏麵的白肉。仁寶眯著眼睛,看不太清楚,不過這已經足夠,可以讓他發揮想象,似乎目光已像一條蛇,從那窄窄的縫裏鑽了進去,曲曲折折轉了好幾個彎,上下奔竄,恢恢乎遊刃有餘。他在腦子裏已經開始親熱那位女人的肩膀、膝蓋,乃至腳上每個趾頭,甚至舌尖有了點酸味和鹹味……


  直到叭的一聲,他感覺腦門頂遭到重重一擊才猛醒過來。回頭一看,是丙崽娘兩隻冒火的大圓眼,“你娘的×,借走老娘的板凳,還不還回來?”


  “我……什麽時候借過板凳?”


  “你還裝蒜?就不記得了?”丙崽娘又一隻鞋子舉起來了。


  四


  女人們白天愛串人家,偷偷地沿著屋簷溜進東家或西家,湊在火塘邊嘰嘰咕咕,茶水喝幹了幾吊壺,尿桶裏漲了好幾寸,直說得個個麵色發白,汗毛倒豎,才拿起竹籃或搗衣的木槌,罷休而去。


  一般來說,她們談得最多的是婚嫁之事。比如說,哪個男人暗取了哪個女子的一根頭發,念上七十二遍“花咒”,就把那女子迷住了。又比如說,哪個女子未婚先孕,用大涼的藍靛打胎,居然打出了一個滿身長毛的猴子。如此等等。有時候,她們也討論一些不祥之兆:某家的雞叫起來像鴨;臘月裏居然沒下一場雪;還有丙崽娘去嶺那邊接生帶回的消息,說雞尾寨的三阿公坐在屋裏被一條大蜈蚣咬死,死了兩天還沒有人知道,結果有隻腳被老鼠吃去一半——這些事端是不是有些不吉?

  但後來又有人說,三阿公並沒有死,前兩天還看見他在坡上扳筍子。這樣一說,三阿公又變得恍恍惚惚,有無都成為一個問題了。


  像要印證這些兆頭,後來一陣倒春寒,下了一陣冰雹,田裏大部分禾苗都凍成了黑水,隻剩下稀稀拉拉幾根,像沒有拔盡的雞毛。幾天後暴熱,田裏又多蟲,稻穀都長成了草。糧食立刻就成了焦心的話題。家家都覺得奶崽太多,太能吃,又覺得米桶太淺,一舀就見底。有人開始借穀,一借就有了連鎖反應,不管桶裏有穀沒穀的,都踴躍地借,大張旗鼓地借,以示自己也會盤算別人。丙崽娘也借得要死要活的,其實她這幾年大模大樣地積德,義務照看祠堂,偷偷省下了不少貓糧。祠堂裏不能沒有貓,不然老鼠啃了族譜和牌位怎麽辦?攪了祖宗的安寧怎麽辦?養貓也不能沒有貓糧。丙崽娘每年從公田收成裏分得兩擔穀,每天拿瓦罐盛半罐飯,吆吆喝喝從一些門戶前經過,說是去送貓食,其實一進祠堂就自己吃了。隻可憐那隻餓貓,隻吃點糠粉野菜,餓得皮包骨,成天蚊子一樣尖叫。


  靠這隻老貓,娘崽兩個居然混過了春荒。大家似乎知道這個中機巧,有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她橫眉豎眼,裝著沒聽見就是。


  一直借到寨子裏人心惶惶,女人們又開始談起殺人祭穀神。丙崽娘有點興高采烈,積極投入了這場對穀神的議論。得閑的時候,就帶上針線鞋底,拉上丙崽,矮胖的身子左一頓,右一頓,屁股磨進一家家高大的門檻。對一些沒聽說過穀神的女崽,她諄諄教導:這可是個老規矩呐。不殺人是不能祭穀神的,要殺人就要殺個男的,選頭發最密的殺,肉塊都分給狗吃。殺到哪一家,就叫哪一家“吃天糧”……說得女子睜大眼睛,臉色發白,相互擠靠得越來越緊。她又笑起來,神秘地壓低聲音:“你屋裏不會吃天糧的,放心。你男人頭發胡子都稀麽……不過,也不蠻稀。”或者說:“你屋裏不會吃天糧的,放心。你竹哥太瘦了,沒有幾斤肉,不過……也不蠻瘦。嗯啦。”


  她圓睜雙眼,把一戶戶女人都安慰得心驚肉跳之後,才彎著一個指頭,把碗裏的茶葉扒起來,嚼得吱吱響,嚴肅認真地告別:“吾去視一下。”


  “視一下”有很含混的意思,包括我去打聽一下,我去說說情,有我做主,或者是我去看看我的雞塒什麽的,都通。但在女人們的恐慌中,這種含混也很溫暖,似乎也值得寄予希望。


  實在是割野蔥去了。


  然後是看雞塒去了。


  雞塒那邊就是仁寶父子的家。丙崽娘看完雞塒,總是朝那邊望一眼。這一眼的意思也很模糊,似乎是招呼,似乎是警惕,似乎是窺探隱私,似乎是不示弱地挑戰:看你能把我怎麽樣?每天都這樣偷偷地望幾眼,叫仲裁縫心裏貓抓似的。


  仲裁縫恨女人,尤恨丙崽他娘,那個圓不圓癟不癟的家夥。說起來,她還算他的弟媳,又與他為鄰,兩家地坪相連樹蔭相接,要是拆了牆壁,大家會發現對方也不過是吃飯、睡覺、訓兒子,沒什麽兩樣。但越接近就越看得清楚,看出些不一樣來。丙崽娘常常挑起一竹篙女人的衣褲,顯眼地曬在地坪裏,正衝著裁縫的大門,使他一出門就覺得晦氣,這不是有辱斯文麽?她還經常在地坪裏攤曬一些胞衣,作為大補佳藥拿去吃,或賣錢。那些婆娘們腹中落下來的肉囊,有血腥氣,在曬席上翻來滾去的,曬出一條條皺紋,恰似一個個鬼魂,令人須發倒豎。


  不過,這一切都不如她那眼光可惡。似乎是心不在焉地瞅一眼,有毫無理由的理由,有毫不關心的關心,像投來一條無形的毒蛇。堂堂仲滿的兒子就是被這樣的毒蛇纏住,亂了輩分,毀了倫常,鬧出一些惡濁不堪的閑言,豈不是往他仲滿耳朵裏灌膿?

  “妖怪!”


  有一天,仲裁縫在大門口怒罵。


  地坪裏沒有他人,隻有丙崽娘。她架起一條腿,撕剝腳皮,哼了一聲,吐出一口痰,又狠狠剝下兩大塊繭皮。


  就這樣交了惡。


  但仲裁縫從來不對丙崽做手腳。有一回,小老頭怯怯地來到他家門口,研究了一下他臉上的麻子,吐了兩個痰泡,把一團綠色鼻涕抹在布料上。裁縫忍無可忍,但還是沒有惡語,隻是橫了一眼,旋即把布料塞進灶口,燒了。


  避女人與小子,乃有君子之風。仲裁縫算不算君子,不好說。但他從不與女人交道,從不同後生笑鬧,在寨子裏是個頗有“話份”的長者。話份在這裏也是一個含糊概念,初到這裏來的人許久還弄不明白。似乎有錢,有一門技術,有一把胡須,有一個很出息的兒子或女婿,就有了所謂話份。後生們都以畢生精力來爭取話份。


  有話份,就意味著有人來聽你說話。仲裁縫粗通文墨,自婆娘早死之後,孤獨度日,睛耕雨讀,翻破了幾本六叔留下來的線裝書,知道不少似真似假的舊事。晉公子重耳、呂洞賓、馬伏波,還有他最為崇拜的賢相諸葛亮,都常在他嘴中出入。尤其是坐在火塘邊的時候,他把竹煙管喝得嗬嗬的響,慢條斯理說一句,停半天再說一句,三個字一頓,五個字一斷,間或夾上一聲“哎”,久久沒有下文,目光茫茫然,不像是在同聽者說話,而是在同死去的先人禪對。後生們望著他臉上幾顆冷峻的陰麻子,不敢催促他。


  “汽車算個卵。”他說,“臥龍先生,造了木牛流馬,逢山過山,逢水過水。隻怪後人太蠢,就失傳了。”


  他還說:“先人一個個身高八尺,力敵千鈞,日行三百。哪像現在,生出那號小雜種,茄子不是茄子,豆角不是豆角。”


  大家知道他是說丙崽。


  “先人真有那麽高大?”有個後生表示懷疑,“上次我們挖墳磚,挖出來的骨頭同我們的差不多,沒長到哪裏去嗬。”


  “曉得什麽!”仲滿哼了一聲,“人死了,骨頭就縮了。”


  “那年千家坪唱戲,諸葛亮還是個矮子。”


  “書真戲假,戲台上的事能信麽?”


  他越這樣崇敬古人,越覺得日子不順心。搖著蒲扇,還是感到悶,鼻尖上直冒汗——呸,妖怪,先前哪有這麽熱呢?那時候六月天的夜裏也要蓋被子嗬。他覺得椅子也很不合意,吱吱呀呀叫得很陰險——妖怪,如今的手藝也真是哄鬼嗬,哪像先前一張椅子,從出嫁坐到做外婆,還是緊緊實實的。想來想去,覺得沒有了臥龍先生,這世道恐怕是要敗了,這雞頭寨怕是要絕人了。


  眼下,聽人們都在議論天災,議論殺人祭穀神,聽得讓人煩。他坐在家裏不知要如何才好。好像出了點問題,仔細思量,才知是自己肚子餓。近來很少有人接他去做衣,即使接他去做上門工,主家的飯食也越來越稀軟——此事最不可容忍。人是鐵,飯是鋼麽,人吃飯怎麽成了豬吃潲?如果米飯不是粒粒如鐵砂,他情願不摸筷子。當然,更讓他寒心的是,今天是什麽日子?是他五十歲大壽。想想看,壽星佬居然餓著,這日子還能過?


  “仁拐子!”他叫喊。


  沒有人回答。


  “仁拐子,要舂米啦!”


  他又喊了一聲,上樓去找找,還是沒有找到米,隻有半籮癟殼穀,充其量隻能拿來喂喂雞。還有去年攢下來一擔包穀和幾十個南瓜,竟然也不翼而飛。他往兒子的房間看看,發現那鋪蓋上全是灰土,還有老鼠屎,看來很久沒有人睡過,使他不免吃了一驚。


  他明白了什麽,一句話也沒說,隻是啪啪兩下,狠抽自己的耳光。“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嗬。老子前世作了什麽孽?……”


  他看見牆邊幾個大瓦壇子,很久沒有裝酸菜了,倒立在那裏,像幾個囚犯受著大刑,永遠倒栽在那裏。他還看見一具棺木,不知是仁寶為誰準備的,橫霸中央,不可一世。有一隻老鼠鑽出棺材,在牆根一晃即逝,更讓他明白了什麽。妖怪!對了,就是這個妖怪——他夢見過的,這家夥眼紅足赤,抹了胭脂一般,拱手而立,眼睛滴溜溜地轉,還同情地衝他一笑。這不就是古書上說的紅眼媚鼠嗎?不就是德龍家那妖婆附體的精怪嗎?仁拐子一定是被它媚住的,是被它勾了魂魄的。


  仲裁縫氣喘籲籲,下樓找到鐵尺,回頭找媚鼠算賬。一鐵尺打過去,咣地破了個壇子,老鼠尾巴又縮進壁縫去了。他跑到另一房間,撬破一個木櫃,捅爛兩隻篾簍,還是沒有成功捕殺。他咚咚咚地竄到樓下,對可疑之處一律給予驚天動地的檢查。一瞬間,碗缽爛了,吊壺也倒了,桌椅板凳都苦苦地跪倒或趴下,塵灰到處飛揚。當他引火大燒鼠洞的時候,一不小心,黑油油的帳子又接上火,燎起熱爆爆的一片金黃色光亮。


  幸虧老黑狗前來相助,媚鼠總算被他找到,被他戳死,六隻肉溜溜的乳鼠也被他斬首,拿到火塘中燒出了一股奇臭。他聽見地坪中有腳步聲,回過頭,沒看見兒子,隻有丙崽娘蓬頭散發,半掩胸襟,朝這邊瞄了一眼。


  大概是聞到了奇臭,不知這裏發生了什麽事。


  他更加冒火,一咬牙,把老鼠的屍灰泡在水裏,喝了下去。


  他臉發黑,感到丹田之氣已盡,默坐一陣之後出門而去。此時公雞正在叫午,寨子裏靜得像沒有人,隻有兩隻蝴蝶在無聲飛繞。對麵是雞公嶺一片猙獰石壁,斑斕石紋有的像刀槍,有的像旗鼓,有的像兜鍪鎧甲,有的像戰馬長車。還有些石脈不知含了什麽東西,呈深深赭色,如淋漓鮮血劈頭蓋腦地從山頂瀉下來,一片慘烈的兵燹氣象。仲裁縫突然覺得,他聽到了來自那裏的轟隆隆聲浪,聽到了先人們正在對自己召喚。


  路過瓜棚時,見綠葉叢中冒出一張老人的臉。


  “仲爺,吃了?”


  “吃了。”他淡淡一笑。


  “要祭穀神了?”


  “要祭的吧?”


  “輪到誰的腦袋?”


  “聽說……搖簽。”


  “搖簽?”


  “搖到我就好了。”


  “活著是沒什麽意思。”


  “我都活過了五十,該回去了。”


  “誰說不是呢?”


  “省得餓肚皮,省得挑擔子。”


  “還省得蚊子螞蟥咬。”


  “省得日曬雨淋。”


  “省得受兒孫的氣。”


  雙方不再說話。


  山上的樹漫天生長。從茶子坡過去,大木就多了。有些樹上紮了篾條,那都是壽木。寨裏的人很小就要上山給自己看壽木,看中了,留個記號,以後每年檢查一兩次,直到自己最終躺進壽木做成的棺材。但仲裁縫很少進山,也一直沒選過壽木,而且憎惡這一棵棵居心不良的鳥樹。君子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死也要有個死威,死得頂天立地,還用得著準備什麽?他提著彎刀進山來,就是要選一處好風景,砍出一個尖尖的樹樁,然後樁尖對準糞門,一聲嘿,坐樁而死,死出個慷慨激昂。他見過這種死法。前些年馬子洞的龍拐子就是一個。他咳痰,咳得不耐煩了,就昂首挺胸地坐死在樁上。後來人們發現血流滿地,樁前的草皮都被他抓破,抓出了兩個坑,翻出了一堆堆浮土,可見他死得慘烈、死得好,不僅上了族譜的忠烈篇,還在四鄉八裏傳為美談。


  他選定了一棵鬆樹,用裁縫的手,不熟練地砍削起來。


  五


  為什麽祭穀神不用豬羊而要用人肉,為什麽殺人得殺個男人,最好是須發茂密的男人……這些道理從來無人深究。


  有些寨子祭穀神,喜歡殺其他寨子的人,或者去路上劫殺過往的陌生商客,但雞頭寨似乎民風樸實,從不對神明弄虛作假,要殺就殺本寨人。抽簽是確定對象的公道辦法,從此以後每年對死者親屬補三擔公田稻穀,算是補償和撫恤。這一次,一簽搖出來,搖到了丙崽的名下,讓很多男人鬆了口氣,一致認為丙崽真是幸運:這就對了,一個活活受罪的廢物,天天受嘲笑和挨耳光,死了不就是脫離苦海?今後不再折磨他娘,還能每年給他娘賺回幾擔口糧,豈不是無本萬利的好事?


  聽到這消息,丙崽娘兩眼翻白,當場暈了過去。幾個漢子不由分說,照例放一掛鞭炮以示祝賀,把昏昏入睡的丙崽塞入一隻麻袋,抬著往祠堂而去。不料隻走到半道,天上劈下一個炸雷,打得幾個漢子腳底發麻,暈頭轉向,齊刷刷倒在泥水裏。他們好半天才醒過來,嚇得趕快對天叩拜,及時反省自己的罪過:莫非穀神大仙嫌丙崽肉少,對這個祭品很不滿意,怒衝衝給出一個警告?

  這樣,丙崽娘哭著鬧著趕上來,把麻袋打開,把咕咕嚕嚕的丙崽抱回家去,漢子們也就沒怎麽攔阻。


  重新商議,重新搖簽,殺了另一個短命鬼,是後來的事。不過像很多寨子一樣,雞頭寨這次祭過穀神以後還是災厄未除,地上依然大旱,下種的秋玉米沒怎麽出苗,稻田裏的蟲子也沒退去。人們更恐慌了,不僅把周邊山上的野菜挖了個遍,不僅把鐲子耳環都拿去換糧食,而且鬼鬼祟祟張皇失措摩拳擦掌準備炸掉雞頭峰——這是一位巫師的主意。據這位巫師一邊揪鼻涕一邊說,流年不利,年成不好,主要是叫雞精在作怪。你們沒看見麽?雞頭峰正衝著寨子裏的田土,把五穀收成都啄進肚子裏去啦。


  巫師抓狂時發出的大聲雞叫,給人們印象很深。


  風聲傳出去,七裏路以外的雞尾寨立刻炸了鍋。道理是這樣:若斬了雞頭,雞尾還如何出糞?沒有雞尾出糞,雞尾寨還拿什麽豐收五穀?要知道,雞尾寨是個大寨,有幾百號人口,在寨前的石頭大牌坊下進進出出,全靠叫雞精一個糞門的照顧,近年來比較富足。那寨子出了一些讀書人,據說有的在新疆帶兵,回鄉省親都是坐八人大轎。每逢過年,那寨子裏家家宰牛,牛叫聲此起彼落,牛皮商也最喜歡往那裏鑽。


  不僅雞頭吃穀雞尾出糞的說法,一直在暗暗流傳使兩寨生隙,而且雞尾寨去年一連幾胎都生女崽,還生了什麽葡萄胎,也是兩寨不和的原因。有人說,雞尾寨路口的一口水井和一棵樟樹,就是保佑全寨的陽根和陰穴,是寨子裏發人的保障。一年前有雞頭寨的某後生路過那裏,上樹摸鳥蛋,弄斷一根枝丫,不就傷了雞尾寨的命根?那後生還往井裏丟了一隻爛草鞋,不就是鬧出什麽葡萄胎的根由?……眼下,舊恨未消新仇又起,賊坯子們還要炸掉雞頭峰,也太歹毒了吧?

  雙方初次交手,是在兩寨交界處吵了一架,還動起了手腳。雞尾寨有人受傷,腦袋上留下一條深溝,嘴裏大冒白色泡沫。雞頭寨也有人掛彩,腸子溜到肚皮外,帶血帶水地拖了兩丈多遠,被旁人撿起來,理成一小堆重新塞回肚囊。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寨子裏鑼聲大震,人人頭上都纏著白布條,家家大門上都倒掛著一條長褲,祖宗牌位前還有人們咬破手指灑下的血跡。這都是決一死戰的表示。看著大人們忙著扛樹木去寨前堵路設障,或是在階前霍霍地磨刀,丙崽倒是顯得很興奮,大概把熱鬧當成了過年的景象。他到處喊“爸爸”,搖搖擺擺地敲著一麵小銅鑼,口袋裏裝有紅薯絲,掏出來一兩根,就撒落了三四根,引來兩條狗跟著他轉。他對仲裁縫家的老黑狗會意地一笑,又朝兩棵芭蕉樹哇地叫囂了一聲,看見前麵有一條牛,又低壓著腦袋,朝那邊一頓一頓地慢跑。


  幾個娃崽也在路口瘋玩,看見了他。


  “視,寶崽來了。”


  “他沒有叔叔,是個野崽。”


  “吾曉得,渠是蜘蛛變的。”


  “根本不是,渠的媽媽是蜘蛛變的。”


  “要渠磕頭,好不好!”


  “不,要渠吃牛屎,吃最臭最臭的!啊呀,臭死人!”


  ……


  丙崽朝他們敲了一下鑼,舔舔鼻涕,興奮地招呼:“爸爸爸——”


  “哪個是你爸爸?呸,矮下來!”


  娃崽們圍上去,捏他的耳朵,把他揪到一堆牛屎前,逼他跪下去,鼻尖就要頂著牛糞堆了。“張嘴,你張嘴!”他們大喊。


  幸好來了一群大人,才使娃崽們停止胡鬧,遺憾地一哄而散。但丙崽還在那裏久久地跪著,發現周圍已無人影,才爬起來朝四下看看,咕咕噥噥,陰險地把一個小娃崽的鬥笠狠狠踩上幾腳,再若無其事地跟上人群,去看熱鬧。


  大人們牽來了一頭牛,牛身上的泥片已被洗刷幹淨了,須毛清晰,屁股頭的胯骨顯得十分突出。濕滑的牛嘴一挪一磨,散發出來自胃裏的一種草料臭。


  一個漢子提著大刀走過來,把刀插在地上,脫光上衣,大碗喝酒。那刀也令丙崽感到新奇。刀被磨得鋥亮,刀口一道銀光,柔順而清涼,十分誘人。有花紋的刀柄被桐油擦得黃澄澄的,看來很合手,好像就要跳到你手上來,不用你費什麽氣力,就會嚓嚓嚓地朝什麽東西砍去。“吉辰已到,太上顯靈——”隨著有人一聲大呼,鑼鼓齊鳴,鞭炮炸響,那漢子已經喝完酒,叭的一聲,砸了酒碗,拔起刀來,一跺腳,一聲嘿,手起刀落,牛頭就在地動山搖之間離開了牛身,像一塊泥土慢慢垮下來。牛角戳地之時,牛眼還圓圓地睜著,牛頸則像一個西瓜的剖麵,皮層裹著鮮鮮的紅肉——沒有頭的牛身還穩穩站了片刻。


  娃崽們嚇了一跳。他們不知道,為什麽當牛身最終向前撲倒的時候,大人們都會一齊歡呼起來:

  “贏了!”


  “我們贏了!”


  “我們贏定了!”


  “拍死姓羅的那些臭雜種——”


  ……


  其實這是一種戰前預測方式。據說當年馬伏波將軍南征,每次戰鬥之前都要砍牛頭問凶吉,如牛向前倒,就是預示勝利,若牛向後倒,就得趕快撤兵。


  人們的歡呼太響亮了,嚇得丙崽上嘴唇跳了一下,咕咕噥噥。他看見有一縷紅紅的東西,從大人們的腿下流出來,一條赤蛇般地彎彎曲曲急竄。他蹲下去捏了捏,感到有些滑手,往衣上一抹,倒是很好看。不一會,他滿身滿臉就全是牛血。大概弄到嘴裏的牛血有些腥,小老頭翻了個白眼。


  丙崽娘也提了個籃子來,想看看牛肉怎麽分。聽人家說,沒人上陣的人家沒有肉吃,正撅著嘴巴生氣。一眼瞥見丙崽這血汙汙的全身,更把臉盤氣大了。“你要死,要死嗬?”她上前揪住小老頭的嘴巴,揪得他眼皮往下扯,黑眼珠轉不過來,似乎還望著祠堂那邊。


  “×嗎嗎。”


  “又要老娘洗,又要老娘洗,你這個催命鬼要磨死我嗬?還不如拿你去祭了穀神,也讓老娘的手歇上幾天嗬。”


  “×嗎嗎×嗎嗎。”


  她把丙崽像提貓一樣提回家去。


  整整一天,丙崽沒有衣穿,全身赤條條。他似乎還知道點羞恥,沒有出門去巡遊,隻是聽到遠處急促地敲鑼,也敲幾下自己的小銅鑼。看見婦女們哭哭泣泣燃著香火去祠堂,他也在水溝邊插上一排樹枝,把一堆牛糞當作叩拜的對象。不知什麽時候,他倒在地上睡了一覺。醒來時覺得寨子裏特別安靜,就再睡了一覺,直到斜斜的夕陽投照在他身上,把他全身抹出了一片金色。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祠堂的大瓦蓋下,嘈雜的腳步聲,叫罵聲,哭號聲,鐵器碰撞聲,響在他的周圍。借著閃閃爍爍的鬆明子,他看不清這裏的全景,隻見男女老幼全是頭纏白布,一眼望去,密密的白點起起伏伏飄移遊動。好些女人互相攙扶著,依靠著,摟抱著,哭得捶胸頓足,淚水濕了袖口和肩頭。丙崽娘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時用袖口去擦眼睛,也把眼圈哭紅了,顯得一張娃娃臉很純真了。她坐在二滿家的媳婦旁,用力收縮鼻孔,捉住對方的手,用外鄉口音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去也就去了。你要往開處想,嗬?你還有後,有兄弟,有爺娘。吾呢,那死鬼不知是死是活,一個丙崽也當不得正人用的,比你還苦十倍嗬。”


  她勸別人莫哭,自己卻帶頭大哭,使對方更加淚水橫飛。


  “打冤家總是有個三長兩短。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早死早投胎,說不定投個富貴人家,還強了。嗬?”


  對方還是哭出奇怪聲調,聽上去是剪刀在玻璃上劃出的尖聲。


  大概想到了什麽傷心事,丙崽娘拍著雙膝更加大放悲聲,哭得自己頭上的白布條在胸前滑上去,又滑下來。“吾那娘老子哎,你做的好事呀。你疼大姐,疼二姐,疼三姐,就是不疼吾呀。你做的好事呀,馬桶腳盆都沒有哇……”


  這就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了。


  正堂裏燒了一堆柴火,劈劈啪啪炸出些火光。靠三根大樹支著,一口大鐵鍋架在火上,冒出咕咕嘟嘟的沸騰聲,還有騰騰熱氣衝得屋梁上的蝙蝠四處亂竄。人們聞到了肉香,但人們也知道,鍋裏不光有豬肉,還有人肉。按照打冤家的老規矩,對敵人必須食肉寢皮,取屍體若幹,切成了一塊塊,與豬肉塊混成一鍋,最能讓戰士們吃出豪氣與勇氣。當然,豬肉油水厚一些,味道鮮一些。為了怕人們專挑豬肉,也為了避免搶食之下秩序混亂,肉塊必須公平分配,由一個漢子站在木凳上,抄一杆梭鏢往鍋裏胡亂去戳,戳到什麽就是什麽,戳給誰誰就得吃。這叫吃“槍頭肉”。


  前麵已經有人吃開了。有的吃到了肺,不知是豬肺還是人肺。有的吃到了肝,不知是豬肝還是人肝。有的吃到了豬腳,倒是吃得很安心。有的吃到了人手,當下就胸口作湧,哇的一聲嘔吐出來。


  柴火的熱氣一浪浪襲來,把前排人的胸脯和胯襠都烤燙了,使他們不由自主往後挪。油浸浸的那杆梭鏢映著火光,油浸浸的發亮,不時從鍋裏帶出一點汁水,就零零星星灑下三兩火珠,落入身影後的暗處。一個赤膊大漢突然站起來,發瘋般地大叫一聲:“給老子上人肉!老子就是要吃羅老八的臠心肝肺……”


  幾個不甘示弱的漢子也站起來:


  嚼羅老八的骨頭!

  嚼羅老八的腳筋!

  老子要拿羅老八的雞巴拌辣椒!


  ……


  場麵有點亂。人影錯雜之際,火光把人影投射在四壁和屋頂,使那些比真人放大了幾倍乃至十幾倍的黑影,一下被拉長,一下被縮短,忽大忽小,忽胖忽瘦,扭曲成各種形狀。


  “德龍家的,過來!”


  叫到丙崽娘的名字了。她哭得淚眼糊糊的,還在連連拍膝,“吾不要哇,吃命哇……”


  “碗拿來。”


  “羅老八是我接生的哇,他還喊我幹娘哇……”


  “德龍家的,你娘的×吃不吃?丙崽,你吃!”


  丙崽穿著開襠褲,很不耐煩地被旁人推到前麵,很不情願地從旁人手裏接過一個碗。他抓起碗裏一塊什麽肺,被燙了一下,嗅了一嗅,大概覺得氣味不好,翻了個白眼,連碗帶肺都丟了,朝母親懷裏跑去。


  “你要吃!”有人把肺塊撿起來,重新放在碗裏。


  “你非吃不可!”很多油亮亮的大嘴都衝著他叫喊。


  一位白胡子老人,對他伸出寸多長的指甲,響亮地咳了一聲,激動地教誨:“同仇敵愾,生死相托,既是雞頭寨的兒孫,豈有不吃之理?”


  “吃!”掌竹扡的那位漢子,把碗再次塞到他懷裏,於是屋頂上出現了一個無比巨大的手影。


  丙崽看著屋頂上黑影,哇的一聲哭了。


  六


  仁寶下山耍了幾日,順便想打打零工,交交朋友。要是機會好,找個機會做上門女婿也不錯。他聽說前幾天有一隊槍兵從千家坪過,覺得太好了。嘿,這不就是要開始了麽?可槍兵過就過了,既沒有往雞頭寨去改天換地,也沒邀他去暢談一下什麽理想,使他相當失望。倒是有一個買炭的夥計從山裏慌慌地出來,說雞頭寨與雞尾寨行武了,還說馬子溪漂下來了一具屍體,不知為什麽腳朝上頭朝下,泡得一張臉有砧板大,嚇死人……


  仁寶嚇了一跳:還果真打起來了麽?


  他在外麵人緣很廣,在雞尾寨也有一位窯匠朋友,一位銅匠朋友,一位教書匠朋友,堪稱莫逆,不可傷情麵的。如今打什麽冤家呢?同飲一溪水,同燒一山柴,大家坐攏來喝杯酒吃碗肉不就結了?


  仁寶回到了寨子裏,發現父親臉色蒼白,重傷在床——那天他去坐樁,被一個砍柴的發現,把他救了回來,但下體的傷口一時半刻封不了疤。


  “不是渠不孝,仲爹何事會尋絕路?”


  “坐樁沒死成,興怕也會被氣死。”


  “崽大爺難做,沒得辦法嗬。”


  “你看渠個臉相,吊眉吊眼的,是個克爹的種。”


  “他娘故得那樣早,恐怕也是被克的吧?”


  ……這一類話,從耳後飄來,仁寶不可能沒聽到。他跪在老爹的床前,抽了自己幾個耳光,在地上砸出幾個響頭,又去借穀米給仲裁縫做了一頓幹飯。見裁縫還是不理他,便毫無意義地掃了掃地,毫無意義地踩死了幾隻螞蟻,毫無意義地把馬燈罩子再研究了片刻,怏怏地往祠堂而去。


  祠堂門前一圈人,都頭纏白布條,正談論著打冤家的事。這似乎是仁寶重建形象的好機會,隻是大家都紅了眼,紅得仁寶也有幾分激動,一開腔竟完全忘了自己回寨子來的初衷。“雞頭峰嘛,這個,當然麽,是可以不炸的。請個陰陽先生來,做點關口,什麽邪氣都是可以破掉的是不是?”他顯出知書識禮的公允,“不過話說回來,說回來。他們姓羅的明火執仗打上門來,也欺人太甚不是?小事就不要爭了,不爭了——”他閉著眼睛拖出長長的尾音,接著惡狠狠掃了眾人一眼,“但我們要爭口氣,爭個不受欺!”


  “仁寶說得對,我們被他們欺侮太久了!”一個漢子說。


  仁寶受到鼓舞,說得更為滔滔不絕:“人心都是肉長的,總得講個天地良心吧?莫說是你們,我對雞尾寨的人怎麽樣?他們來了,我衝豆子茶,豆子是要多抓一把的。到時候吃飯,我油鹽是要多下一些的。怎麽能翻臉不認人呢?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對這樣不知好歹的畜生,你還有什麽道理可講?……”


  打冤家的正義性,由他以新的方式再次解說。眾人如果不覺得他的道理有多新鮮,至少覺得那惡狠狠的掃視還是很感人。他眯著眼睛看出這一點,看到自己忤逆不孝和怕死躲戰的惡名幾乎消除,更為興高采烈,把衣襟嚓的一下撕開,掄起一把山鋤,朝地上狠狠砸出一個洞,“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呸!老子的命——就在今天了!”


  他勇猛地紮了紮腰帶,勇猛地在祠堂衝進衝出,又勇猛地上了一趟茅房,弄得眾人都肅然起敬。


  從這一天起,他似乎成了個預備烈士,總像要開始什麽大事,在寨子內外無端地遊來轉去,好像在巡視哨卡,又好像在檢查熬硝一類備戰工作,無論看一棵樹還是一塊岩石,都鎖著眉頭目光凝重,有種出征臨戰之際壯士一去不複返的肅穆。轉悠完了,他見人就心情沉重地囑托後事:“金哥,以後家父就拜托你了。我們從小就像嫡親兄弟,不分彼此的。那次趕肉,要不是你,吾早就命歸陰府了。你給吾的好處,吾都記得的……”


  “二伯爺,腰子還陰痛麽?你老要好好保重。以前很多事隻怪吾沒做好。吾本來要給你砍一屋柴禾,但來不及了。那次幫你墊樓板,也沒墊得齊整。往後的日子裏,你想吃就吃點,要穿就穿點,身子骨不靈便,就莫下田了。侄兒無用,服侍你的日子不多了,這幾句還是煩請你把它往心裏去……”


  “慶嫂子,有件事早就想找你說一說。吾以前做了好些蠢事,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千萬莫記恨。有一次我偷了你的兩個菜瓜,給窯匠師傅吃了,你不曉得。現在吾想起來,臠心蒂子都是痛的。吾今日特地來說聲得罪了,對不起嗬。你要咒就咒,你要打就打……”


  “幺姐……你……你在洗衣麽?這一次實在是沒辦法了。你千萬莫難過,千萬莫傷身子。吾是個沒用的人,文不得,武不得,連幾丘田也做不肥。不過人生一世,總是要死的。這一點我明白。八尺男兒,報家報國,義不容辭。你話呢?好些事眼下也沒法講了。反正隻要你心裏還有一個石仁哥,我也就落心落意去了。你千萬……硬朗點,形勢總會好的。吾這就告辭了……”


  他很能克製悲傷,不時縮縮鼻子。


  弄得連最討厭他的幺姐也都有些戚戚然,淚水奪眶而出。“石仁,你不要這樣,我以前也不是真恨你……”


  “不,吾決心已定。”他低著頭,望著路邊一塊破瓦片。


  “不是說不打了嗎?”


  “你也相信?”他悲壯地一笑。


  幾天下來,大家都不知道他要幹什麽,不知道他馬上要幹什麽。聽見他的皮鞋子還是在石階上響來響去,發現他還沒有去赴湯蹈火。好在寨子裏這一段很亂,又是雞上屋,又是牛吃禾,又是辦喪事和操武藝,眾人沒顧上研究這位大英雄。甚至也慢慢習慣了。要是他不忙,眾人還會覺得少了點什麽,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這一天,從雞尾寨傳來消息:對方準備告官。這樣雞頭寨也得有所準備,仁寶在外麵的腳路廣,更得有所作為才對。不過他並沒有同官府打過交道,對文書款式沒有太多把握。兩位老人想了想,記起仲裁縫說過的什麽,對提筆的那位說:“興許,叫稟帖吧?”


  仁寶想起了什麽,搖搖手:“不是不是,叫報告。”


  “稟帖吧?”


  “是報告。”


  “總得有上有下,要講點禮性。”


  “要講禮性,報告就最禮性了。”仁寶寬容地一笑,“沒錯的,沒錯的。”


  “你去問你叔叔。”


  “他隻懂些老皇曆,曉得個屁嗬。”


  “你讀過好多書?他讀過好多書?”


  “現在還讀什麽書?下邊人都看報紙了。”


  “下邊人打個屁也是香的?什麽報告不報告,聽起來太戳氣了。”


  “伯爺們,大哥們,聽吾的,決不會錯的。昨天落了場大雨,難道老規矩還能用?我們這裏也太保守了,真的。你們去千家坪視一視,既然人家都吃醬油,所以都照鏡子,都穿皮鞋。你們曉不曉得?鬆緊帶子是什麽東西做的?是橡皮筋,這是個好東西。馬燈燒的是什麽東西?是汽油,也是個好東西。你們想想,還能寫什麽稟帖麽?正因為如此,我們就要趕緊決定下來,再不能猶豫了,所以你們視吧。”


  眾人被他“既然”、“因為”、“所以”了一番,似懂非懂,半天沒答上話來。想想昨天確實落了雨,就在他“難道”般的嚴正感麵前,勉強同意寫成“報帖”。


  接下來又發生一些問題。老班子要用文言寫,他主張用什麽白話寫;老班子主張用農曆,他主張用什麽公曆;老班子主張在報告後麵蓋馬蹄印,他說馬蹄印太保守了,太難看了,太汙濁了,隻能惹外人笑話,應該以什麽簽名代替。他時而沉思,時而寬容,時而謙虛地點頭附和——但附和之後又要“把話說回來”,介紹各種新章法和新理論,儼然一個通情達理的新黨。


  “仁麻拐,你耳朵裏好多毛!”丙崽娘忍無可忍,突然大喊了一聲,“你哪來這麽多彎彎腸子?四處打鑼,到處都有你,都有你這一坨狗屎!”


  “嬸娘……”仁寶嘿嘿一笑。


  “哪個是你嬸娘,呸呸呸……”丙崽娘抽了自己嘴巴一掌,眼眶一紅,眼淚就流出來,“你曉得的,老娘的剪刀等著你!”


  說完拉著丙崽就走。


  人們不知丙崽娘為何這樣悲憤,不免悄聲議論起來。仁寶急了,說她是個神經病,從來就不說人話麽。然後忙掏出幾皮煙葉,一皮皮分送給男人們,自己一點也不剩。加上一個勁的討好,他雞啄米似的點頭哈腰,到處拍肩膀和送笑臉,慷慨英雄之態蕩然無存。事後一個漢子揪住仁寶逼問:“你對德龍家的到底怎麽樣了?她硬是吃得下你。”仁寶捶胸頓足地說:“老天在上,我能怎麽樣?她是我嬸娘,一個禾場滾子。我就是雞巴再騷,不怕她碾死我?”漢子上下打量仁寶一眼,還是半信半疑。


  七


  告官的代表從千家坪回來,說官府收是收下了報帖,但還得派人上山來查勘事實,才能最終斷案。不過從辦案官的臉色來看,好像是凶多吉少。且不說雞尾寨人脈廣,在官場裏有關係,就是說話這一條,雞頭寨也不占上風。他們的口音別出一格,辦案官聽著聽著就發脾氣:“你們說些什麽話?把舌頭扯直了再說好不好?”


  爹媽給的舌頭就是這樣,還要怎麽個直法?

  “下次再在公堂上講鳥語,先掌嘴三十!”辦案官又說。


  加上三位代表一到千家坪就水土不服,又是胸悶,又是頭暈,又是嘔吐拉稀,這官司看來是太不好打,也打不下去的。他們十張嘴頂不了仇家的一張嘴,這官司還能打麽?難怪仲裁縫說過,先民有仇不動朝不告官,是禍是福從來都自己扛,那才是好漢。


  告官叫做走“舌道”,叫做文勝。行武叫做走“牙道”,叫做武勝。到底是要用舌還是要用牙,寨子裏分成兩派意見,一時無法統一。有個後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說那天殺牛以占勝敗,結果並不靈。倒是丙崽當時在場咒了句“×媽媽”,像是給了個壞兆頭,卻靈驗了……這不十分可疑嗎?這一想,大家都覺得丙崽神秘。丙崽有一次從山崖上滾下來,不但沒有死,還毫發未損,不是神了嗎?丙崽有一次被棋盤蛇咬了一口,不但沒有倒地立斃,還活蹦亂跳手舞足蹈追著蛇要打,不是更神了嗎?這樣一件大神物,隻會說“爸爸”和“×嗎嗎”兩句話,莫非就是泄露天機的陰陽二卦?


  大家都覺得是這個理,於是連忙取來一架滑竿,就是兩根竹子夾一張椅子,把丙崽抬到祠堂前。香火也即刻點燃。


  “丙相公……”


  “丙大爺……”


  “丙仙……”


  漢子們伏拜在他麵前,緊緊盯住他,對他額上的抬頭紋充滿希望。


  丙崽剛坐過滑竿,十分快活,臉上笑紋舒展,鼻涕炸了一個泡。他把停止不動的滑竿踢了一腳,發現它還是不再動,翻了個白眼。


  實在不好理解。


  是不是他要高興了才會顯靈?有人狠狠心,把家裏珍藏很久的一塊粽粑找來,貢獻給雞頭寨第一大高人。丙崽這才興奮起來,急急地掰粽粑,沒抓穩,掉了一塊,其實就掉在他右腳邊,但他腦袋轉起來不靈便,輪著眼皮居然朝左邊望去。這樣個吃法,是吃一半掉一半。每掉一塊,他照例去找,照例找錯了方向。有時也能陰差陽錯,發現了前幾次掉下的碎粑,他撿起來就往嘴裏塞。


  他拍拍巴掌,聽見了麻雀叫,仰頭輪了個方向不夠準確的白眼。最後指定了一個方向:“爸爸。”


  好,終於有了結果。照事先的約定,他叫“爸爸”就意味著舌道,意味著官司還得繼續打。主張用舌的一派因此歡欣鼓舞,一顆懸心總算落到實處。不過,主張牙道的一派還是猶疑,一再琢磨丙崽的其他意思。比方他手裏的粽粑總是掉了一半,就沒什麽意味嗎?嘴裏吹了一個涎泡,又是什麽含義?至於他的手指朝上,所指之處有祠堂一個尖尖的簷角,向上彎彎地翹起,像一隻黑色老鳳舉翅欲飛。那不會是更重要的指點吧?


  “渠是指麻雀,還是指樹?”


  “不,是指屋簷。”


  “簷和言同音,是不是說要言和?”


  “胡說,簷和炎同音,雙火為炎麽。他是說要用火攻。”


  爭了半天,天意又變得茫然難測。


  不管是出於天意還是人意,這一天戰端再起。雞尾寨的人主動殺上山來。先是濃煙滾滾,大概是有人故意放火,大火順著南風,很快就燒焦了雞頭寨的前山,直燒得鳥雀亂飛,一根根竹子炸得驚天動地,黑黑的煙灰到處降落。要不是僥幸碰上一場雨,整個寨子連同後山以及更多的山林,恐怕都得慘遭毒手。接下來,一夥滿臉塗著血汙的男女,據說嘴裏念了刀槍不入的金剛咒,據說頭上淋了祛邪避禍的狗血酒,越過大木橫陳的路卡,操持刀槍哇哇哇往上衝,如同閻王殿開了大門。他們與迎戰的壯丁們混成一團,又砍又劈,又戳又刺,又揍又踢,又咬又啃,經常分不清你我敵友。殺紅了眼的時候,一鋤頭挖到自家人也是難免的。看花了眼的時候,對著一個樹蔸大砍大殺也有可能。殺嗬,殺嗬,殺嗬——殺你豬婆養的——殺你狗公肏的——在那一刻,一顆離開了身子的腦袋還在眨眼。一截離開了胳膊的手掌還在抓撓。一具沒有腦袋的身子還在向前狂跑。很多人體就這樣四分五裂和各行其是。


  黑紅色或淡紅色的鮮血,迅速噴紅了草坡和田土,匯入了幹枯的溝渠……這一天夜裏,特別安靜。


  活下來的人似乎被遍地鮮血嚇懵了,震呆了,已經不知道哭泣,已經沒有淚水。隻有竹義家的媳婦瘋了,在寨子裏走一路就笑一路,唱一路戲文。


  一些骨瘦如柴的狗異常活躍,被空氣中的血腥味刺激得嗚嗚亂叫,須毛奮張,兩耳豎立。它們也許太餓了,紛紛擠出門縫和跳越石牆,身體拉成一條直線,向血腥味狂射而去,在草坡上或溪溝裏找到屍體,撕咬著,咀嚼著,咬得骨頭咯咯咯脆響。一條條狗很快就吃得肚大肥圓,打著飽嗝,眼睛紅紅的,在茅草中竄來竄去時鬧出很大動靜。它們所到之處都會有血跡。肉塊也被它們叼得滿處都是。有時你去灶房,無意中搬開一捆柴禾,也許會發現柴彎裏滾出一隻陌生的手或者腳。


  把人肉吃習慣以後,它們對活人也變得很有興趣,總是心懷叵測地跟著人影。尤其是見到有人吵架,音容有些異樣,它們就會盯住不放,大大方方地露出尖牙,長長的舌頭活潑得像一條飄帶、一片水波,等待著什麽結果發生。據說竹義家的阿公有次在樹下瞌睡,竟被狗誤認成屍體,把他大咬了一口。


  丙崽把一泡屎拉在椅子上了。


  丙崽娘照例喚狗來舔:“嗬哩——嗬哩——嗬哩——”


  狗來了,嗅一嗅,又舔舔舌頭走了,似乎對糞便已喪失熱情。它們剛才聽到召喚,不得不來敷衍一下,隻是不想在主人麵前過於趾高氣揚,顯得它們富貴並不忘舊情。


  於是寨子裏屎多了,蒼蠅多了,到處都臭起來。丙崽娘遇到二滿家的媳婦,縮了縮鼻子,“你身上怎麽有股臭味?”


  竹義家的瞪大眼,“怪事,是你身上臭。”


  兩人嗅了一陣,發現大家手都是臭的,袖口也都是臭的,連棒槌和竹籃也有股怪味,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空氣早就臭了,連嘴裏說出的話都像放屁。


  丙崽娘一直自詡自己娘家是大戶,最為幹淨整潔,因此她從來活得與眾不同,即便時逢亂世,即便眼下差不多家家舉喪,她還是貴人習慣依舊,帶上草把和茶枯,把丙崽拉到水井邊狠狠擦洗。但她腹中的米糧實在太少,以前吃下的胞衣也不管用,隻是洗淨了丙崽的屁股,褲子與椅子上的臭味卻怎麽也洗不掉。她喘著氣,翻著白眼,兩眼一黑便歪歪地倒下。


  不知自己是怎樣醒來的,是怎樣摸回家的。沒有被狗咬,恐怕就是萬幸。她聽著窗外的激情狗吠,望著蚊帳上和牆上密密麻麻的蒼蠅,傷心地號啕大哭起來:“吾那娘老子哎,你做的好事呀。你疼大姐,疼二姐,疼三姐,就是不疼吾呀,你怎麽把吾丟到這個黃連罐裏來了,一丟就是幾十年哇……”


  丙崽怯怯地看著她,試探著敲了一下小銅鑼,想使她高興。


  她望著兒子,手心朝上推了兩把鼻涕,慈祥地點頭:“來,坐到娘麵前來。”


  “爸爸。”兒子穩穩地坐下了。


  “你一定不能死,你一定要活下去。伢嗬,你要去找你那個砍腦殼的鬼!”


  她咬著牙關,兩眼像對對眼,黑眸子往鼻梁擠,眸子之外有一圈寬寬的眼白,讓丙崽有些驚慌。


  “×嗎嗎。”他輕聲試了一句。


  “你要去找你爸爸,他叫德龍,淡眉毛,細腦殼,會唱些瘟歌。”


  “×嗎嗎。”


  “你記住,他興許在辰州,興許在嶽州,有人視過他的。”


  “×嗎嗎。”


  “你要告訴那個畜生,他害得吾娘崽好苦嗬。你天天被人打,吾天天被人欺,人家哪個願意正眼朝我們看一眼?要不是祠堂裏一份貓糧,吾娘崽早就死了。要不是你娘不要臉,把一張臉皮任人踩,吾娘崽也早就死了。你要一五一十都告訴那個畜生——”


  “×嗎嗎。”


  “你要殺了他!”


  丙崽不吭聲了,上嘴唇跳了跳。


  “吾曉得,你聽懂了,聽懂了的。你是娘的好崽。”丙崽娘笑了,眼中溢出一滴淚。


  她輕輕拍著丙崽,把對方哄睡了,然後挽著個菜籃,一頓一頓地上山去,大概是去采野菜。但她再也沒有回來。後來有各種傳說,有的說她被蛇咬死了,有的說她被雞尾寨的人裁了,還有的說她碰上岔路鬼,迷了路,丟了魂,最後摔到山崖下……據說有人看見過她的一隻鞋子掛在樹上。


  這些都無關緊要。寨子裏已經減少很多人,再減少一個,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隻是丙崽在一直等母親歸來。太陽下山,石蛙呱呱地叫,門前小道上的腳步聲漸稀,他還沒有見到那張熟悉的麵孔。好像有很多蚊子,咬得他全身麻麻地直炸。小老頭使勁地撓著,撓出了血,憤怒起來。他要報複蚊子,便把椅子推倒,把茶水潑在床上,把柴灰灌到吊壺裏。一塊石頭砸過去,鐵鍋也叭的一聲裂開。他顛覆了一個世界。


  一切都沉入暗夜中,門外還是沒有熟悉的腳步聲。隻有寨子裏的隱隱哭聲,有鄰居木樓裏麻子臉裁縫斷斷續續的呻吟。


  小老頭在蚊蟲的包圍下睡了一覺,醒來後覺得肚子餓,踉踉蹌蹌地走出寨子。月亮很圓、很白,濃濃的光霧照得遍地如白晝,連對麵山上每棵樹和每棵草,似乎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溪那邊,嘩嘩響處有一片銀光灼灼的流水,大片銀光中有幾團黑影,像捅出了幾個洞,其實是雄踞水中的巨石。石蛙已經沉寂,大概它們也睡了。但遠處不知何處傳來的密集狗吠,像傳說著什麽夜裏發生的大事。


  丙崽咬著指頭繼續走。媽媽曾帶著他出外接生孩子。也許媽媽現在就在那些地方,他要去找。他在月光下走著,在籠罩大地的雲霧之中走著,上身微微前傾,膝蓋悠悠地一晃一晃,像隨時可能折斷。不知過了多久,不知走了多遠,他踢到了一個鬥笠,又踢到了一個藤編的盾牌,空落落地響。他咕嚕了幾聲,撒了一泡尿,把盾牌狠踩了一腳。他發現前麵躺著一個人,是女的,有散亂的長發,但丙崽從來沒有見過。他搖了搖她的手,打她的耳光,扯她的頭發,見她總是不能醒來。他手摸女人的乳房,知道這肥大的東西可以吃,便捧著它吸了幾口,不過沒吸到什麽滋味,隻好掃興地撒手。他發現這個女人的腹部很柔軟,有彈性,便騎上去,又是後仰又是上跳,感覺自己瘦尖尖的屁股十分舒服。


  “爸爸。”小老頭累了,靠著肥大乳房,靠著這個很像媽媽的女人睡了。兩人的臉都被月光照得如同白紙。還有耳環一閃。


  八


  “爸爸。”


  丙崽指著祠堂的簷角傻笑。


  簷角確實沒有什麽奇怪,像傷痕累累的一隻欲飛老鳳。瓦是窯匠們燒製的,用山裏的樹,用山裏的泥,燒出這隻老鳳的全身羽毛。也許一片片羽毛太沉重,它就飛不起來了,隻能靜聽山裏的斑鳩、鷓鴣、畫眉以及烏鴉,靜聽一個個早晨和夜晚,於是聽出了蒼蒼老態。但它還是昂著頭,盯住一顆星星或一朵雲。它肯定還想拖起整個屋頂騰空而去,像當年引導雞頭寨的祖先們一樣,飛向一個美好的地方。


  兩個後生從祠堂裏抬著大鐵鍋出來,見到丙崽不禁有些奇怪。


  “那不是丙崽嗎?”


  “渠的娘都死了,渠還沒死?”


  “八字賤得好,死不到渠的頭上。”


  “怕是閻王老子忘記了。”


  “聽說渠從崖上跌下來,硬是跌不死。我就不信。”


  “再讓他跌一次,如何?”


  “這個小雜種,上次還吃粽粑。”說話者是指丙崽曾經榮任大仙,享受過特殊優待,因此氣不打一處來。


  “就是,我們都吞糠咽菜,渠當了官嗬?還可以吃粽粑,隻怕還要八道酒席?”


  兩個後生放下鍋,大步闖上前來,先把丙崽的全身搜了一遍,沒發現紅薯絲也沒發現包穀粒。其中一位本就窩火,見丙崽坐癟了他的鬥笠更是火冒三丈,伸手一抹,根本沒用什麽氣力,丙崽就像一棵草倒下了。另一位抽出尖刀頂住他的鼻尖,唾沫星飛到丙崽臉上:“快,抽自己的嘴巴!你不抽,老子剝了你,煮了你!”


  “敢!”


  身後冒出冷冰冰的聲音,兩個後生回頭看,是鐵青的一張麻臉。


  仲裁縫是最講輩分的,伸出兩個指頭,劍指兩個後生的鼻子:“渠是你們叔爹,高了兩個輩分,豈能無禮?”


  後生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地位,想到仲裁縫還是丙崽的伯伯,立刻避開怒目交換了一個眼色,老老實實抬鍋去。


  仲裁縫向家裏走去,想了想,又回轉身對侄兒伸出巴掌:“手!”


  丙崽往後躲,翻了個白眼,不像是看他,隻是看他頭上的一棵樹。他全身緊張得直顫抖,上嘴唇跳了跳,是試圖壓住恐懼的勉強一笑。


  他的手太冷,太瘦,太小,簡直是隻雞爪。仲裁縫抓住它,如同抓住一塊冰,不覺全身顫了一下。他幫丙崽抹了抹臉,趕走對方頭上幾隻蒼蠅,扣好對方兩個衣扣。這件衣不知是誰做的——他從來沒給親侄兒做過衣。


  “跟吾走。”


  “爸爸。”


  “聽話。”


  “爸爸。”


  “誰是你爸爸?”


  “×嗎嗎。”


  “畜生!”


  ……


  裁縫不再看他,隻是牽著他,默默地走下坡。不知為什麽,看著空空蕩蕩的寨子,裁縫突然想起自己做過的很多很多衣,長的,短的,肥的,瘦的,豔的,素的,一件件向他飄來,像一個個無頭鬼,在眼前搖來晃去。包括那天他看見雞尾寨的一具屍體,上麵的衣不也是出自他一雙手?——他認得那針腳,認得那裁片。想到這裏,他把丙崽的小爪子抓得更緊,“不要怕,吾就是你爸。你跟吾走。”


  幾條狗興衝衝地跟著他們。


  山裏有一種草,叫雀芋,味甘,卻很毒,傳說鳥觸即死,獸遇則僵。仲裁縫今天已采來雀芋半籃,熬了半鍋湯水。事情看來隻能這樣了:寨裏已多日斷糧,幾頭牛和青壯男女,要留下來做陽春,繁衍子孫,傳接香火,老弱病殘就不用留了吧,就不要增加負擔了吧?族譜上白紙黑字,列祖列宗們不也是這樣幹過嗎?仲裁縫經常念及自己生不逢時,無功無業,愧對先人,今天總算以一鍋毒藥殉了古道,也算是稍稍有了些安慰。


  裁縫先把丙崽帶到藥鍋前,摸了摸對方的頭,給他灌了半碗藥湯。


  “爸爸。”大概覺得味道還不錯,丙崽笑了。


  仲裁縫拍拍丙崽的肩,也舒心地笑了,帶著他走向其他人家。他們沿著一條石階,彎彎曲曲地升高,走過路旁石塊壘成的矮牆,走過路旁厚重的木柱和木梁。矮牆縫中伸出好些雜草和野花,招引著蜻蜓蝴蝶。有些家戶還沒有蓋房,隻有路邊的屋基,立了些光溜溜的木柱和橫梁。大梁上飄動著避邪的紅紙。


  幾條狗還是跟著他們。


  裁縫提著木桶,知道藥湯應該送往哪些人家。那些人家似乎也早知約定。見到裁縫與丙崽來到門前,老人們都擺上空碗,在大門邊靜靜等待。


  “時辰到了?”


  “到了。”


  “多舀點吧。”


  “小半碗就夠。”


  “我怕不牢靠。”


  “你放心,放心。”


  元貴老倌扶著拐杖上來請求:“仲滿,吾還想去鍘把牛草。”


  裁縫說:“你去,不礙事的。”


  老人顫顫抖抖地走了,鍘完草,搓搓手,又顫顫抖抖地回來。接過大陶碗,喉頭滾動了兩下,就喝光了藥湯。胡須上還掛著幾點水珠。


  “仲滿,你坐。”


  “不坐了。今天天氣好燥熱。”


  “嗯啦,好燥熱。”


  另一位老人抱著一個瞎眼小奶崽,給仲裁縫看了看,眼裏旋著一圈淚。“仲滿,你視視,興許要給渠換件褂子?你連的那件,渠還沒上過身。”


  裁縫眨了一下眼皮,表示讚同。


  老人轉身回屋,不一會兒,讓瞎眼奶崽穿著新嶄嶄的褂子,還戴著發亮的長命鎖。老人枯瘦的手在新布上摸著,劃出嚓嚓的響聲。“這下就好了,這下就好了。讓我孫兒到了陰間,好歹有個體麵嗬。”


  “還是蠻合身的。”裁縫說。


  “娃崽就是費衣。”


  老人先給瞎眼奶崽灌了藥湯,自己接著一飲而盡。


  木桶已經很輕了,仲裁縫想了想,記起最後一位——玉堂爹爹,實際上是玉堂婆婆。這位老婦人總是坐在門前曬太陽,日長月久,如一座門神,已經老得莫辨男女。她指甲長長的,用無齒的牙齦艱難地勾留口水,皮膚如一件寬大的衣衫,落在骨架上。她架起的一條瘦腿,居然可以和另一條腿同時著地。任何人上前問話,她都聽不見,隻是漠然地望你一眼,向你展示白蒙蒙的眸子。


  裁縫走到她正前麵,她才感覺到身邊有了人,混濁的眼裏閃耀一絲微弱的光。她明白什麽,牙齦勾一勾口水,指指裁縫,又指指自己。


  裁縫知道她的意思,先向她跪下,磕了三個頭,然後掰開對方的嘴巴,朝無牙的黑洞裏灌下藥湯。


  老門神嗆了兩下,嘴角邊掛著殘湯。


  在仲裁縫點燃的一掛鞭炮聲中,在此起彼伏的狗吠聲中,裁縫也喝下了藥湯,然後抱著丙崽端坐在家門口。像其他老弱病殘一樣,他也麵對東方。因為祖先是從那邊來的,他們此刻要回到那邊去了。在那裏,一片雲海,波濤凝結不動,被太陽光照射的一邊晶瑩閃亮,鑲嵌著陰暗的另一邊。幾座山頭從雲海中探出頭來,好像太寂寞,互相打打招呼。一隻金黃色的大蝴蝶從雲海中飄來,像一閃一閃的火花,飄過永遠也飛不完的群山,最後飄落到雞頭寨,飄落在一頭老黑牛的背上——似乎是世界上最大的一隻蝴蝶。


  兩天之後,雞尾寨的男人們上來了,還夾著一些女人和兒童。聽說這邊的人要“過山”,遷往其他地方,他們想來撿點什麽有用的東西。官府的什麽人也來過了。在官家人主持之下,雞尾寨作為勝利的一方操辦“洗心酒”,帶來兩隻烤羊和兩壇穀酒,讓勝敗兩方都喝得臉紅紅的,互相交清人頭,一起折刀為誓,表示永不報冤。


  一座座木屋已經燒毀,冒出淡淡的青煙,隻留下遍地焦土和一些破瓦壇,還暴露出各家各戶無鍋的灶台,一個個黑色的洞口。屋基狹窄得難以讓人相信——人們原來就活在這樣小的圈子裏?酸甜苦辣的日子就交給了這樣的洞穴?雞頭寨的青壯男女仍然頭纏著白布條,目光黯淡,形容憔悴。他們準備上路了。一些外嫁的姑娘在這個時候也拋夫別子,回到娘家,決意跟隨兄弟姊妹,今後要死要活都捆在一起。他們把犁耙、斧鐮、鍋盆、衣被、箱簍,都拴在牛背或馬背上,錯錯落落形成一列長隊。一個鏽馬燈殼子,咣咣地晃在牛屁股上。最後剩下來的十幾隻羊和幾條狗,一聲不吭地跟著主人,似乎也知道生活將重新開始。


  作為臨別儀式,他們在後山腳下的一排新墳前磕頭三拜,各自抓一把故土,用一塊布包上,揣入自己的襟懷。


  在淚水一湧而出之際,他們齊聲大喊“嘿喲喂”——開始唱“簡”:

  ……他們的祖先是薑涼。薑涼沒有府方生得早。府方沒有火牛生得早。火牛沒有優耐生得早。優耐沒有刑天生得早。他們原來住在東海邊,後來子孫漸漸多了,家族漸漸大了,到處住滿了人,沒有曬席大一塊空地。怎麽辦呢?五家嫂共一個舂房,六家姑共一擔水桶。這怎麽活得下去呢?沒有曬席大一塊空地嗬,於是大家帶上犁耙,在鳳凰的引導下,坐上了楓木船和楠木船。


  奶奶離東方兮隊伍長,

  公公離東方兮隊伍長。


  走走又走走兮高山頭,

  回頭看家鄉兮白雲後。


  行行又行行兮天坳口,

  奶奶和公公兮真難受。


  抬頭望西方兮萬重山,

  越走路越遠兮哪是頭?

  ……


  男女都認真地唱著,或者說是賣力地喊著。尤其是外嫁歸來的女人們,更是喊得淚流滿麵。聲音不太整齊,很幹,很直,很尖利,沒有顫音和滑音,一句句粗重無比,喊得歌唱者們閉上眼,引頸塌腰,氣絕了才留一個向下的小小轉音,落下尾聲,再連接下一句。他們喊出了滿山回音,喊得巨石絕壁和茂密竹木都發出嗡嗡嗡聲響,連雞尾寨的人也在聲浪中不無驚愕,隻能一動不動。


  一行白鷺被這種呐喊驚嚇,飛出了樹林,朝天邊掠去。


  抬頭望西方兮萬重山,

  越走路越遠兮哪是頭?

  還加花音,還加“嘿喲嘿”。仍然是一首描寫金水河、銀水河以及稻米江的歌,毫無對戰爭和災害的記敘,一絲血腥氣也沒有。


  一絲也沒有。


  遠行人影微縮成黑點,折入青青的山穀,向更深遠的深山裏去了。但牛鈴聲和馬鈴聲,還有關於稻米江的幸福歌唱,還從無邊的綠色中淡淡透出,輕輕地飄來,在冷冽的溪流上跳蕩。溪水邊有很多石頭,其中有幾塊特別平整和光滑,簡直晶瑩如鏡,顯然是女人們長期搗衣的結果。這幾麵深色大鏡攝入山間萬象卻永遠不再吐露。也許,當草木把這一片廢墟覆蓋之後,野豬會常來這裏號叫,野雞會常來這裏結窩。路經這裏的獵手或客商,會發現這個山穀與其他山穀沒什麽不同,隻是溪邊那幾塊深色石塊有點奇異,似有些來曆,藏著什麽秘密。


  丙崽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來了——他居然沒有死,而且頭上的膿瘡也褪了紅,淨了膿,結了殼,葫蘆腦袋在脖子上搖得特別靈活。他赤條條地坐在一條牆基上,用樹枝攪著半個瓦壇子裏的水,攪起了一道道旋轉的太陽光流。他聽著遠方的歌聲,方位不準地拍了一下巴掌,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咕噥著他從來不知道是什麽模樣的那個人:


  “爸爸。”


  他雖然瘦小和蒼老,但臍眼足有銅錢大,令旁邊幾個小娃崽十分驚奇和崇拜。他們爭相觀看那個偉大的臍眼,友好地送給他幾塊石頭,學著他的樣,拍拍巴掌,紛紛喊起來:


  “爸爸爸爸爸——”


  一位婦女走過來,對另一位婦女說:“這個裝得潲水麽?”於是,把丙崽麵前那半壇子旋轉的光流拿走了。


  198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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