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
空城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85年《湖南文學》,後收入小說集《誘惑》。
我們進城時,天已斷黑。整個街市除了偶然冒出一聲嬰孩的哭泣,悄無聲息,不見人影和燈火。臨街的木板房東偏西倒,門窗緊閉,關鎖著一家家的黑暗,似乎怯怯地守口如瓶,緊咬著一個我們初來者不便知道的秘密。漸漸地,我們也被自己腳步聲弄得毛發倒豎——人呢?人在哪裏?這櫃台,這夥棚,這墟場,這錯落勾結的簷瓦和梁柱,明明還有喧囂人煙的餘溫,轉瞬間卻靜如一片寂靜山穀。
墟場不動聲色向腳步聲迎來。那裏依稀冒出幾團黑影,如蹲伏的十幾隻巨獸從天而降,使人不得不驚慌和提防。借著手電筒的射光細看,才發現巨獸原是肉案,案板均有門板大小,幾口磚那麽厚,油汙黑亮,粗頭粗腦,重若千鈞,壓得一隻隻案腳紋絲不動。案麵有密集交錯的刀痕,除了一圈黑油油的邊沿,當中已砍出了淺淺的本色。不知屠宰過多少生靈之後,不知砍削過多少價錢之後,有的案麵已經凹陷,成了個鍋形。有的幹脆已穿了底,一個漏鬥模樣。但它們也未被收拾處置,仍然露置於街市,大概還可充當趕場者們歇腳時的坐凳,或是品酒時的餐桌。它們大多帶著骨屑肉末,縷縷殘血,在墟街兩旁整齊地蹲伏著,守著這黑沉沉的寂靜。有個肉案上還釘著一把鋼刀,當然是屠夫忘了帶回家的,在暗中泄一道銀光,似肉案偷偷瞥來的一眼,不免使你背脊一涼。
突然,不知哪扇木門裏迸出咣當一聲金屬的巨響,使你魂飛魄散,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什麽大事就要在這裏發生。
第二天,我們早早在旅社起床,得以看清這個小鎮的大貌。小鎮名叫鎖城,其實充其量隻是一個大村子,但有一圈矮矮墩墩的沙土城牆合圍。城牆上青草叢生已經過膝,布滿蛛網和鳥糞,封住了外來者巡遊的興致。牆下的護城河早已幹涸,被城民們墾成了大塊小塊,高低不平,有黃麻冬葵之類作物參差搖曳,地邊還有刺樹紮成的籬笆,顯然是為了防範雞鴨。東邊城樓上冒出炊煙,簷下掛有尿布、蓑衣、草席、鉤筒一類,也不知是何人貧寒得借此破樓安身。
樓簷下的小小風鈴已綠鏽斑駁,竟無人竊去,依然在風中搖出沙啞的嗒嗒聲,似胸有成竹地對小城咕噥著某種預言。從東門到西門,有一條用大卵石鋪成的“官道”,滑溜溜的並不好走,如一條石頭小河潺潺淌來,淌到此處突然凝結。聽人說,這種路可走轎,不宜行馬,容易造成馬蹄打滑,故有官道之稱——取的是土匪騎馬很難追上官轎之意。其實以前的官轎很少來到這裏,小城裏也不見官衙的舊址。在老人們的記憶中,此地天高皇帝遠,官府一直勢薄。縣令每每不能入境,隻能寄居鄰縣,每年來催繳錢糧一次而已。
所以這裏匪患不絕。
附近的老百姓也就活得很小心,皆依傍山嶺築寨而居,大路兩旁和小河兩旁的平川之地倒是曆來廢棄不用。這當然給屯墾提供了條件。明、清兩代都在這裏設立了屯堡,我們的知青農場續上了屯堡,也占據了鎖城以南的大片荒土。
知青們在草地上墾荒種糧,總想去鎖城跑跑公差或辦辦私事,也算是進一趟城,多看些人麵。碰上逢三、逢六、逢九的趕鬧子,更要在城中多耽留些時辰。本地人避瘴癘,忌早起,鬧子或說墟場,要到午時才猛地出現活氣。賣草藥的,賣瓜果的,賣糕餅的,賣竹器的,賣漁網的,賣銅器銀器的,賣豬羊牛馬的,來自四鄉八裏,同類相聚,很有默契地找到各自地盤,坐下來打發一天的光陰。有的漢子提幾根絲篾,或擺兩皮煙葉,也算來趕個場,似乎全不在乎買賣,主要是來此交際和休息娛樂,從熟人那裏借個火來點煙,看一串串手牽手來此閑遊的小女子,大紅大綠,花容月貌,靦腆地低頭來往,實是一大樂趣。到傍晚,這一類漢子已經坐得身影由短到長,可能又提著絲篾或煙葉悠悠然回家去。
知青們走入墟場,最熱愛夥棚那邊的豬血攤子、酒糟擔子,還有老太婆們籃中的粽葉粑粑一類。不過,此地蒼蠅極多,有時嗡嗡嗡地聚攏來,一叮就黑了半個桌麵或半截柱子,頗能破壞食欲。這些蒼蠅多來自臨街的糞氹——其實糞氹與地坪很難區分,界限常常模糊。經常有肥豬哼哼地上街散步,在某個牆角蹭蹭癢,在某棵樹下拱拱泥,去糞氹裏狠狠地探索一番,再披掛一身泥汙竄入人流,儼然也有謀取衣食的忙碌。它們把糞水帶向四麵八方,再加上雞糞、狗糞、驢糞、牛糞、馬糞,羊糞,很少得到清掃,與泥土互相混合,於是黑中帶綠的浮泥散發出一種濃濃的酸臭,蓋滿整個墟場。白天還沒什麽,一到雨天,肥大的螞蟥和蚯蚓鑽出浮泥,鑽出了密密的蟲眼,就會有黑綠色的糞水從這些蟲眼中紛紛滲出,有分有合,有合有分,不知最終流向何處。
於是我又覺得這雨天的鎖城正在潰爛。
我們與本地人言語不通,交往和買賣都十分困難。有時我蹲在賣主的筐簍前打上好一陣手勢,對方眼中還是一片茫然。有一位同伴逞能,纏住一個漢子哇啦哇啦講了一通,自以為用上了本地話,其實很像電影中那種日本官佐的漢語:“……你的知道,檳榔的,哪裏有賣?”
對方舉起一個柚子。
“不是這個,檳榔的,雞心檳榔的,嗯?”
對方嗯嗯地點頭,懂了,指著斜對麵一個鋪麵說了幾句什麽。我們以笑代謝,興衝衝而去,竟發現那是一裁縫店。
我們不甘心,又攔住一位女子詢問,不料對方一開口就臉紅,於是引來一圈圍觀者。有的像詢問我們,有的像指導我們,有的像責罵我們,但我們徒見一排排黃牙露出來,徒見一張張嘴又開又合,嘰裏呱啦中竟無一句可解。一位後生掃興地轉身擠出去,肩頭的扁擔橫挑過來,在我腦袋上狠狠刮了一下。
“要找檳榔嗎?”
有聲音清晰傳來。順著聲音看去,見人群中有一位老太婆,細密的皺紋十分舒展,雖小鼻子小眼,但輪廓勻稱而和諧,臉上隆起兩個肉球,又添幾分孩童的天真。
我們回答,就是,就是。可答後又覺得剛才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對了,剛才這不是十分純正的省城官腔麽?在千裏外的偏僻之地冒出來,而且由一位身穿大襟衣肩挎竹背簍的蒼蒼老婦說出,豈不是奇跡?
“太好啦,您也是外地人嗎,阿婆?”
她笑了笑,隻是要我們跟她走。
“您是什麽時候到這裏來的?”
她仍然答非所問,隻說西門有檳榔賣。
我們前呼後擁,隨著她樂顛顛地走了,穿過墟場,穿過街口,又從兩排肉案當中走過。這裏總是很熱鬧。紅鮮鮮的肝肺,白生生的肚腸,都在肉案上光彩燦爛。屠夫賣得興起,往肉堆上拍兩拍,就有雄壯的叭叭聲響,有高聲大氣的吆喝。嫩肉細膩,老肉鬆弛,均已被細細分解。幾個碩大的豬頭伏在案頭,閉眼安睡,似乎對世事毫不關心。唯有一隻被剜得太厲害,薄薄地隻剩一張臉,露出了苦相。
後來我們才知道,老婦現在獨身寡居,開了一個小粉店,就在肉市後一個不顯眼的街角。粉店小而幹淨,灶台上不見油汙,地板和牆板都被擦洗得木紋畢露,黃澄澄的桌麵也徐徐透出木香。進食者在這裏可以四體鬆弛,腳伸出去,不用擔心踩著什麽穢物,手放下去,不用擔心兩袖壓住油汙。老太婆有點閑不住,見一隻狗帶來些汙泥,立刻取來抹布,蹲下去擦拭地板。我們建議她改用洗把,她卻說用洗把伸著個腰,使不上勁。
如果你往裏屋瞥一眼,還可以看見壁上插著此地極罕見的牙膏和牙刷,看見主人的鏡子和睡衣,還有所有家具上的一塵不染。
她叫四姐。也有小娃崽,學著阿婆們的樣,叫她四姑娘或四嫂子。她聽了,隻是眯眯一笑,並不多言語。不論與她熟到什麽程度,我們還是不知道她的名字,更不知道她的來曆。每次見我們上門,她不用說話,就知道我們要吃什麽,要吃多少。一碗碗可口的米飯端上來,她笑眯眯地看我們吃完,笑眯眯地看我們離去。靠她做翻譯,我們在附近收糞,購買雞蛋或土布,也不再有什麽困難。自然,我們還從這位翻譯的嘴裏得知本地很多掌故,包括寺廟的興衰和戲班的來去。有一次,我問附近還有什麽地方好玩,她想了想,拴上門,帶我們往城南走。我怕她誤會,把我們帶進百貨商店或中學校園,想解釋一下卻沒顧得上,隻是半信半疑跟著她。出了城,我感覺身上一涼,眼前一暗,發覺我們已到了兩株古柏之下。古柏果然雄奇,濃密的樹冠不似枝葉,倒像墨色岩層懸在天空。樹幹猙獰而倔傲,拔地衝天,有一種神話感。小沙河淙淙地流來,穿過柳樹林,在古柏前分割出兩個小沙洲。因為河水衝走了一些泥沙,古柏的很多樹根暴出地麵,如老人痙攣的筋骨,又似兩隻巨大的章魚。坐在這些縱橫交錯的老樹根上,聽水聲,觀大木,自覺渺小。久坐之後,想必會悟出一些人生道理。
我很驚異,不知四姐為什麽把我們引來這裏,為什麽這樣準確地猜透了我的意願。回頭一看,發現她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開,去了遠遠的一邊,平靜無事的模樣,佝僂著背脊采集野菜,隻有發髻和背脊偶爾浮出草浪。
她一定是有來曆的,但她從來不說。看著她一次次趴在地上擦拭地板,我想一定有很多秘密,已被她擦進黃澄澄的木紋了。
我們碰上政治運動,鬧騰了兩三年。農民代表奉命進駐農場時,抓了好些人,批鬥了好些人。本地人把“捆”稱為“綯”,而且“綯”術極高。一片“綯起來”的吆喝中,一根細細麻繩,就可以綯得你天旋地轉日月無光。我甚至曾經倒掛在梁上,望著眼前搖搖晃晃的土地,感到血往眼球和鼻竇壓了下來。我看見門窗都倒置,看見旁人都變得下身長上身短,平時不常看見的桌椅底部塵垢也都收入眼中。地麵在頭頂,於是幹濕不勻的泥沙成了雲天,彎曲的泥縫成了黑色閃電,一些雲母片的亮點成了星光。我這才發現,原來大地與天空同樣豐富,隻是青年人習慣於看天,平時很少看地。
當然得鳴鑼遊街,當然得被民兵押著去勞動改造。這一天去鎖城擔糞,我餓得頭重腳輕兩眼發花,趁看守人員看別人玩蛇的機會,一把丟掉糞桶,鑽入墟場的人流,撲向一家家店鋪。我身無分文,想賒一點什麽充饑。有幾個店老板倒認得我,但他們笑一笑,沒把饅頭或糕餅遞過來。
我來到了四姐的粉店。那裏正熱鬧,門前停了好幾擔竹木,客人們在桌邊談著廣西那邊殺人的事,嘰嘰哇哇不好懂。四姐看見我,先是一愣,嘴呆呆地張開,但很快就哆哆嗦嗦端來兩碗米粉,似乎一眼看出了我的來意。
我的右腕已經捆出傷痕,怎麽也拗不過來,隻得用左手扶筷子,因此吃得很慢,汗也冒出來了。我希望有風,正想著背上就涼了,回頭一看,是四姐在我身後搖著蒲扇。
咽完最後一口,我回過頭,發現身後已沒有人,隻有一條蜷伏在桌下的狗。
這是一個好機會,趁四姐不在,我可以拔腿就走逃之夭夭。但我走出門走了一段,又覺得慚愧不安。待我返身回到店裏,四姐已經回來了,正指點鄰家一位女子如何刺繡。她不緊不慢,咕唧幾個字,停頓下來,再咕唧幾個字。
“四姐……”
她手捏幾縷彩線,看了我一眼。
“四姐,對不起……”
她淡淡地說:“你丟下什麽東西了?”
“對不起,我沒有錢……”
“不要緊,不要緊。”
“你相信我,我以後會還你……”
“你剛才已經給錢了麽。”
“什麽?不,我沒有。”
“你看這娃!你自己記錯了。”
她似乎不願與我糾纏,回頭又去與女子談刺繡。事後我回想起來,她對待一切都是淡淡的。假如我再去她那裏,她還會讓我吃飽,會給我扇風,也不計較錢糧,隻是覺得沒有必要過於熱情,沒有必要多說。
我有點手足無措,悻悻地出了門。
我看見看押人員大步衝我而來,吃了一驚,但定睛細看,才發現對方不是看押人員,隻是麵目相似的另一位陌生人。我慢慢發現,這個小鎮上的很多人都麵貌相近,幾種常見的臉型屈指可數,隱約顯示出本地人的血統脈絡。隻有四姐的小圓臉別具一格,尤其是那種細膩的肌膚和勻稱和諧的輪廓,在這裏是一個異數。
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似的,我們就骨架粗硬,喉結突出,進入了中年。當年的知青大多已經回城,營生和興趣各各有別。每逢聚在一起,最能維持氣氛的話題還是談球賽,談小孩,談往事。於是我們偶爾會說到鎖城,說到當年的豬血攤子、酒糟擔子以及粽葉粑粑。有人也提到了四姐——我都差點把她忘了。
不知是誰提供了一些傳說。有人說她原是省裏一位名門中醫的遺孀,戰亂之年,流落異鄉,就定居在鎖城了。有人說她是多年前土匪從客船上劫下來的一位丫環,後來由政府搭救,就地安置,一直在鎖城自食其力。還有一種說法較為詳細,也十分怪誕:說她原是省城裏的一位青樓名妓,多與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們交往。有一回,一個據說得了“花癡”的銀匠慕名而來,出錢賄賂鴇婆,求見她一麵。她哪裏看得上一個銀匠?聽說此事以後隨意開了個玩笑,說那人要見也可以,得弄幹淨身子再來。不料那銀匠把此話當真,立刻求醫割勢,幾乎喪命。她為此深為震動,說世上男子多是淫而無情的禽獸,唯有這銀匠情而不淫,真丈夫也。從此她竟棄絕風塵,隨銀匠去了廣西。直到銀匠病故,她還是立誌守節,為了反抗夫家人逼她再嫁,便隱姓埋名來到鎖城謀生。
這種說法未見得真實,和其他幾種說法一樣,似可信也不足信。套在四姐的頭上,都隻是有點像而已。
前不久,我又去看望了分別多年的鎖城。官道還在,但很多卵石已脫落空缺,使路麵一截截中斷,石頭小河快要幹涸了。城牆早已無影無蹤,大概是在風雨之下逐漸垮塌,隻是建在牆基上的房屋,比其他房屋要明顯高出一截,隱約勾勒出當年城牆的輪廓。四姐的小粉店也不見了,被供銷商場一大片紅磚水泥樓房取代。隻是墟場仍像當年那樣熱鬧,甚至更加熱鬧——許多雜貨攤販冒了出來,給小鎮增添了鮮豔色彩。一些後生把鋼絲行軍床打開,就成了簡便的貨攤。運動衫、牛仔褲、折疊傘、電子手表以及太陽鏡,等等,一直搖晃到顧客的鼻子前。小販們說著一種不太難懂的本地官話,蓄長發,戴手表,著裝時尚,臉色黑裏透紅,有一種審度和挑剔外地人的自信。有點奇怪的是,這裏一串串牽手來往的少女,身段高多了,也漂亮多了,與她們的上一代大不相同。這種人種演化的現象在周圍四鄉並不多見,不知是什麽原因。
我問幾位後生小販,知不知道以前這裏有個粉店?知不知道一位叫四姐的阿婆?她現在怎麽樣?……他們眼中透出茫然,互相打聽了一下,搖搖頭。
四姐死了嗎?算起來她現在年過古稀,是可能死了,可以死了。當然也有其他可能,比方被一個海外歸來的親人接到城裏去了什麽的,這類事眼下都不足為奇。然而他們根本不知道她。
我心裏空落落的,接著又問了一句:“你們知道這裏來過知識青年嗎?”
“知道的。”
“知道知青是些什麽人?”
“不,不大知道。”
他們說,知青就是知青麽,知青來過這裏吧?知青是些城裏人吧?是些犯了錯誤的城裏人吧?是些神經有毛病的城裏人吧?好像他們在草地上搭了幾個棚棚子。至於還幹了些什麽,以後又到哪裏去了,就不大清楚了。從他們盡力回憶的眼神中,以及互相啟發互相提醒的神態中,我感到他們似乎在說一個遠古曖昧不明的神話。
自然,除了幾個“棚棚子”,往事是很容易被忘記的。
我在那些久違的肉案前站定。一切都變了,隻有它們還是老樣子,汙黑油亮,雄威凜凜,橫霸一街,不可一世。隻有細看,才會發現多了幾架砍穿了底的肉案,多了幾架案麵凹陷得更深的肉案。也許被鮮血浸染過的東西,才有這般結實,才熬得過悠長歲月。我記得以前這裏多雨,血水常流下案腳,流入泥濘。有些打魚人常來肉案前討些豬血,據說漁網在豬血裏多浸泡,漁網就更逗魚蝦,也更經久耐用。
198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