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器
△怪器
在馬橋的語言裏,本領高強的人還承襲了一個符號:“怪器”。
《辭源》(商務印書館一九八八年)對“怪”有三種釋義:一是指“奇異”,“奇特”;二是指“特別”、“非常”、“很”——似可看作前一義的逐步虛詞化;三是指“責備”、“指斥”,比如“怪我”,就是批評我的意思。
這樣看來,漢語中的奇異之物,總是與責備和指斥有不解之緣,不如庸常那麽安全。
馬橋最“怪器”的人,非馬鹽午莫屬。當初知青招工的招工,病退的病退,隻留下包括我在內的最後兩個。會唱革命京劇的都走了,文藝宣傳隊奉命演出時幾乎開不了鑼,於是就有人推薦鹽午。他當時還是個在校中學生,應招而來,果然唱得很好,雖然矮得沒法上台,也沒有工夫參加排練,但他躲在台後暗處,可以把一本戲從頭唱到尾,無論正派、反派、生角、旦角,所有唱詞他張口便有,台上人隻需配合一下口形就行。有幾個難度極大的高音,他也順溜溜地唱了上去,音流在鄉村夜空破雲高飛,真讓我大吃一驚。
他唱完就跑回家了,消失在夜色裏,以至我還沒來得及認真地看他一眼。
他唱戲的名氣很大,平江縣搞什麽匯演,也有人來請他過去幫忙——吹笛子拉胡琴都是他的一碗飯。要做個景片或做件戲裝,他撓撓腦袋,好主意說有就有。
我真正看清他的臉,是在他畢業回鄉之後。一張圓乎乎的娃娃臉,似乎乳毛未退,與他哥哥鹽早的尖嘴猴腮大不一樣。他看我下圍棋,看了幾局就鬥膽上場對弈。我對他掉以輕心,一心想指導他,沒料到幾步下來,他扭殺得我狼狽不堪。我另外做局,他也處處打劫,透出一股凶勁和狠勁,簡直無懈可擊,窮追猛打,斬草除根,寧可錯殺三千,決不放走一個。
我暗暗稱奇,也輸得很不服氣。
他謙卑地說:“對不起,獻醜了,獻醜了。”眉宇間卻有一絲掩飾不去的得意。
我事後暗地裏發憤研究棋譜,約他再戰一場,不料他借口要抓藥或者要出工,躲得遠遠的,決不給我雪恥的機會。我可以想象得出,他目睹我急不可耐無計可施的模樣以後,一轉背是如何開心。
他在村子裏不怎麽幹活,在家的日子很少,連老母病重的時候也不大回來。隊上分給每個人的水利工任務,都是鹽早替他完成的。他家的菜地上,也總是隻有鹽早挑擔的影子。他先是學做漆匠,提著一個工具籃,滿身漆汙,同我在路上相遇過一回。後來有一次見到他,我發現他又改學中醫了,有模有樣地給別人紮著針,把著脈,開著藥方。他後來還學過畫像和刻字——據說在長樂街和縣城裏賣字畫,包括在顧客的自來水筆上刻出懷素體狂草的毛主席詩詞,立等可取,價格也公道。總之,他沒有什麽學不會的,沒有任何東西可阻攔他表現自己的超級怪器。他的怪器名播四鄉,老幼皆知,眾人稱道。盡管他是個“漢奸”(參見詞條“漢奸”),但馬橋人從不惡視他,對他長期不明不白地在外流竄也一直很寬容。
他是馬橋的驕傲,是馬橋弓周圍眾多村寨人們共同的驕傲。傳說某某地方出了一個大學生,馬橋人就會不服氣地說:什麽呢?可惜鹽午是個漢奸,要不三四個大學都讀下來了。傳說某某地方的一個人招到縣裏當水利技術員,吃上國家糧,眼看還要升官。馬橋人也不服氣地說:那家夥還能當技術員?可惜鹽午的成分大,要不哪輪得到他?
本義的娃崽久病不愈,打算送到縣裏去。馬橋人就斷定他必死無疑:鹽午開的藥方都沒治下來,還送到縣裏做什麽?不是白白送錢麽?半個月後,那娃崽偏偏在縣裏治好了病。對此,馬橋人一點也不奇怪,一點也不反思,還是有很多話可說。他們說決不是因為鹽午的藥方不好,隻能怪鄉下缺藥,一個好方子配不齊藥,能怪誰呢?能怪鹽午麽?要是鄉下配藥條件好一點,那娃崽的病肯定早好了,何須到縣醫院去挨針和挨刀?可憐他臠心肝肺都被挖出來當酸菜洗,起碼折去了十年陽壽嗬。
連本義自己也同意這種看法。
本義是黨支部書記,同鹽午的父親又結過仇,口口聲聲鹽午比他老子還怪器,將來肯定是個反革命分子,是個坐班房判徒刑的料。但這並不妨礙他同樣崇拜鹽午的怪器,對鹽午另眼相看,包括自己的家人病了,也要請鹽午來把把脈。缺了這一步,他會覺得不大放心。
鹽午給村裏人看病從來不收錢,對幹部當然更加恭敬有加。有一次,他找我討一支紙煙,接煙以後拔腿就跑,眨眼間不見了人影。我去下村辦事,發現公社何部長正坐在曬穀坪裏,嘴上正抽著我那支“嶽麓山”,鹽午則在一旁搓著手,滿臉是憨厚和略微羞澀的微笑,聆聽部長教誨。我後來才知道,他不抽煙,不是不想抽,是舍不得抽。他在外麵做漆匠、行醫、畫像刻字,所有接受來的顧客敬煙,都一律小心保存,小心積攢,回頭就敬獻給幹部們,尤其是敬獻給本義。本義的紙煙總是牌子雜亂,就是這個原因。
有一段時間,他同何部長關係特別親密,隻要是何部長有事,他招之即來,來之即笑,笑之即跑腿,永遠是一個乖崽崽,是一個隨時表現學問但又把學問歸功於領導栽培的大才子。有一天,他為在外麵做油漆活太累,回到馬橋已是深夜,困得深一腳淺一腳的。聽鄰居說,何部長捎過信來,說一台鬧鍾壞了,請他去修理一下。他豈敢怠慢,連夜跑到長樂街一個鍾表匠那裏借工具,再往公社趕。過天子嶺的時候,一不小心,摔到高崖下。第二天上午,有人從那裏經過才發現了他——臉上、手上、腳上,叮滿了密密麻麻的山螞蟥,活像一夜之間全身長滿紅須。過路人七手八腳幫他打螞蟥,打得滿手都是血。把他打醒了,他一看自己全身血花花,嚇得哇哇直哭。
如果不是碰巧有人經過,再過幾個鍾頭,他的血恐怕就要被山螞蟥吸得一幹二淨。何部長後來想起這事也有點後怕。
他的優秀表現最終管不了什麽用,既沒能讓他當上幹部,也未能讓他入團入黨。有兩次大學招收工農兵學員,何部長做好了本義和其他幹部的工作,把他作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往上推薦,一到上麵還是打了回來。不僅如此,每到重要節日前夕,到他家裏查抄一輪,對他家兄弟訓一訓話,是民兵們的例行公事,是再講情麵也得走一道的過場。
我調去縣裏工作那年,聽說縣公安局還懷疑他寫了反動標語,曾把他抓入大牢。反動標語是國慶節文藝匯演時發現的,據說就寫在公社臨時戲台上。內容是什麽,我一直不知道。我隻知道公安局抓他的理由是:他當時在後台拉胡琴和幫腔,離出事位置很近,而且有反動的家庭背景,有文化,有水平,最為怪器,不是最有可能在黑夜掩護之下做出反動勾當麽?
我感到奇怪的是,鹽午的崇拜者們,馬橋的男女老幼並不怎麽在乎他們的偶像被抓走,甚至把反動看成一件有頭有臉的事。他們的反應很平靜,似乎事情的結果很自然,很合理,是遲早的事。談起鄰村另一個嫌疑犯,他們不以為然地嗤之以鼻:他還想反動?他那一筆字,鹽午拿腳都寫得出來,他偷個牛偷個糧穀還差不多。
在他們的口氣裏,反動不是小偷小摸,非常人所能為也。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這方圓百裏之內比來比去,不是鹽午最有資格反動、最有水平反動、最有可能反動麽?他麵色慘白地坐入警車,與光榮遠行去城裏讀大學,簡直就是一回事。
其他人休想冒用他的特權。
他們甚至為此動起了拳腳。當時龍家灘有一個人來趕腳豬,閑談時,說起龍家灘也有人十分反動,是某某在新疆的一親戚,早幾年就當了團長,同林彪一類大人物都一起照過相的。馬橋的幾個後生聽了就很不服氣,說什麽團長呢,聽說也隻是個管倉庫的,沒有什麽兵權。要是鹽午從娘肚子裏早出來二十年,莫說團長,軍長也當得不愛了。說不定是蔣介石手下的重臣,眼下在台灣天天坐烏龜車哩。
龍家灘的人說:“鹽午怪是怪器,也不是太怪器,畫毛主席的像,畫得腦殼大身子細,像供銷社的王老倌。”
馬橋的人說:“你以為鹽午畫不像?他反動,當然畫得那個樣子。”
“他畫得一腦殼的汗,反什麽動呢?”
“你沒看見他畫龍?一眨眼就畫一條。”
“畫龍不是奇事,是個漆匠都畫得。”
“他還教得書。”
“李孝堂不也教書?”
“李老倌哪有他教得好?”
馬橋的後生舉出一例子,說鹽午解釋“脖子”這個詞時,足足解釋了十幾分鍾。什麽叫脖子呢?就是人的腦袋和肩膀之間呈圓柱體形狀的包容了很多管道的可以伸縮也可以旋轉的肉質物體,你看看,這是什麽水平?李孝堂能夠解釋出這麽多學問?脖子就是脖子,李老倌肯定隻能把自己的頸根拍兩拍,完事。那也算是教書?
龍家灘的人說:“我看拍兩下還好些。”
關於鹽午到底怪不怪器的問題,關於他是畫不像毛主席還是故意畫得不像的問題,關於脖子這家夥到底該如何解釋的問題,他們爭論了好久。龍家灘的人不小心踩了一個人的腳,對方火冒三丈,隨手把茶水潑在他的臉上。要不是旁人勸住,事情就鬧大了。
我在前麵說過,(奇)怪總是被(責)怪。“怪器”一詞總給我隱隱的不安,不會通向什麽好的結果。公安局和馬橋人最終證實了這一點。他們麵對反動標語,不疑鹽午的同鍋兄弟鹽早,也不疑鄰村其他地主和富農,主要原因是那些人都不及鹽午怪器。他們天經地義順理成章不假思索不約而同地把聰明人認定為敵人,把才智認定為險惡——盡管對聰明才智不無暗暗的崇拜。與其說他們在追查反動標語,不如說他們早就看出來了,“怪器”這個詞,遲早是要關進監獄的。
鹽午聰明一世,可惜沒有慎察其中詞義,沒有慎察這個詞在馬橋語言中的凶險指向,多年來竟得意於自己的怪器,一個勁怪器地討好幹部和鄉親,怪器地經營著自己的命運,忙得過於樂觀了。
他在大獄裏是否有所醒悟,我不得而知。我隻知道他坐牢也別出一格,不放過任何可以怪器一下的機會。在那個連褲帶都收走了的地方,他居然成功地自殺過一次。他好幾個夜裏捂住肚子在地上亂滾,哼哼叫叫,引得醫生來給他打針。他把針藥瓶偷偷地藏起來,最後,把藥瓶打碎,吞到肚子裏去。
他淚流滿麵,滿嘴是血,一度昏迷過去。管教人員把他送到醫院搶救,醫生聽說他吞了玻璃碎片,說透視也沒法查出位置,手術更沒法做,根本就沒有什麽救治的可能了。奉命背著他上醫院的兩個小囚犯一聽,就嗚嗚地哭起來。哭聲引來醫院裏的一個夥房老倌。幸好老人還有經驗,建議給他灌韭菜,說沒切斷的韭菜稍稍燙熟,灌下肚去,就可把腸胃裏的玻璃碎片纏住,裹住,最後混在大便裏拉出來。醫生們將信將疑地做了,事後翻出糞便裏一團團的韭菜,裏麵果然有玻璃片,令人十分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