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

  三毛▲


  我還要說一頭牛。


  這頭牛叫“三毛”,性子最烈,全馬橋隻有煌寶治得住它。人們說它不是牛婆生下來的,是從岩石裏蹦出來的,就像《西遊記》裏的孫猴子,不是什麽牛,其實是一塊岩頭。煌寶是岩匠,管住這塊岩頭是順理成章的事。這種說法被人們普遍地接受。


  與這種說法有關,誌煌喝牛的聲音確實與眾不同。一般人趕牛都是發出“嗤——嗤——嗤”的聲音,獨有誌煌趕三毛是“溜——溜溜”。“溜”是岩匠常用語。溜天子就是打鐵錘。岩頭豈有不怕“溜”之理?倘若三毛與別的牛鬥架,不論人們如何潑涼水,這種通常的辦法不可能使三毛善罷甘休。唯有誌煌大喝一聲“溜”,它才會驚慌地掉頭而去,老實得棉花條一樣。


  在我的印象裏,誌煌的牛功夫確實好,鞭子從不著牛身,一天犁田下來,身上也可以幹幹淨淨,泥巴點子都沒有一個,不像是從田裏上來的,倒像是衣冠楚楚走親戚回來。他犁過的田裏,翻卷的黑泥就如一頁頁的書,光滑發亮,細膩柔潤,均勻整齊,溫氣蒸騰,給人一氣嗬成行雲流水收放自如神形兼備的感覺,不忍觸動不忍破壞的感覺。如果細看,可發現他的犁路幾乎沒有任何敗筆,無論水田的形狀如何不規則,讓犁者有布局犁路的為難,他仍然走得既不跳埂,也極少犁路的交叉或重複,簡直是一位丹青高手惜墨如金,決不留下贅墨。有一次我看見他犁到最後一圈了,前麵仍有一個小小的死角,眼看隻能遺憾地舍棄。我沒料到他突然柳鞭爆甩,大喝一聲,手抄犁把偏斜著一抖,死角眨眼之間居然乖乖地也翻了過來。


  讓人難以置信。


  我可以作證,那個死角不是犁翻的。我隻能相信,他已經具備了一種神力,一種無形的氣勢通過他的手掌貫注整個鐵犁,從雪亮的犁尖向前迸發,在深深的泥土裏躍躍勃動和擴散。在某些特殊的時刻,他可以犁不到力到,力不到氣到,氣不到意到,任何遙遠的死角要它翻它就翻。


  在我的印象裏,他不大信賴貪玩的看牛崽,總是要親自放牛,到遠遠的地方,尋找幹淨水和合口味的草,安頓了牛以後再來打發自己。因此他常常收工最晚,成為山坡上一個孤獨的黑點,在熊熊燃燒著絳紫色的天幕上有時移動,有時靜止,在滿天飛騰著的火雲裏播下似有似無的牛鈴鐺聲。這時候,一顆顆疏星開始醒過來了。


  沒有牛鈴鐺的聲音,馬橋是不可想象的,黃昏是不可想象的。缺少了這種喑啞鈴聲的黃昏,就像沒有水流的河,沒有花草的春天,隻是一種輝煌的荒漠。


  他身邊的那頭牛,就是三毛。


  問題是,誌煌有時候要去石場,尤其是秋後,石場裏的活比較忙。他走了,就沒有人敢用三毛了。有一次我不大信邪,想學著誌煌“溜”它一把。那天下著零星雨點,閃電在低暗的雲層裏抽打,兩條充當廣播線的赤裸鐵絲在風中搖擺,受到雷電的感應,一陣陣地瀉下大把大把的火星。裸線剛好橫跨我正在犁著的一塊田,淩駕在我必須來回經過的地方,使我提心吊膽。一旦接近它,走到它的下麵,忍不住腿軟,一次次屏住呼吸扭著頸根朝上方警戒,看空中搖來蕩去的命運之線潑下一把把火花,擔心它引來劈頭蓋臉的震天一擊。


  看到其他人還在別的田裏頂著雨挖溝,我不好意思擅自進屋,不想顯得自己太怕死。


  三毛抓住機會捉弄我。越是遠離電線的時候,它越跑得歡,讓我拉也拉不住。越是走到電線下麵,它倒越走得慢,又是屙尿,又是吃田邊的草,一個幸災樂禍的樣子。最後,它幹脆不走了,無論你如何“溜”,如何鞭抽,甚至上前推它的屁股,它身體後傾地頂著,四蹄在地上生了根。


  它剛好停在電線下麵。火花還在傾潑,劈劈啪啪地炸裂,一連串沿著電線向遠處響過去。我的柳鞭抽毛了,斷得越來越短。我沒有料到它突然大吼一聲,拉得犁頭一道銀光飛出泥土,朝岸上狂奔。在遠處人們一片驚呼聲裏,它拉得我一個趔趄,差點撲倒在泥水裏。犁把從我手裏飛出,鋒利的犁頭向前蕩過去,直插三毛的一條後腿,無異在那裏狠狠劈了一刀。它可能還沒有感覺到痛,躍上一個一米多高的土埂,晃了一下,踩得大塊的泥土嘩啦啦塌落,總算沒有跌下來,但身後的犁頭插入了岩石縫裏,發出劇烈的嘎嘎聲。


  不知是誰在遠處大叫,但我根本不知道叫的是什麽。直到事後很久,才回憶起那人是叫我趕快拔出犁頭。


  已經晚了。插在石縫裏的犁頭咣的一聲別斷,整個犁架扭得散了架。鼻繩也拉斷了。三毛有一種獲得解放的激動,以勢不可擋的萬鈞之力向嶺上呼嘯而去,不時出現步法混亂的扭擺和跳躍,折騰著從來未有過的快活。


  這一天,它鼻子拉破,差點砍斷了自己的腿。除了折了一張犁,它還撞倒了一根廣播電線杆,撞翻一堵矮牆,踩爛了一個籮筐,頂翻了村裏正在修建的一個糞棚——兩個搭棚的人不是躲閃得快,能否留下小命還是一個問題。


  我後來再也不敢用這頭牛。隊上決定把它賣掉時,我也極力讚成。


  誌煌不同意賣牛。他的道理還是有些怪,說這頭牛是他喂的草,他喂的水,病了是他請郎中灌的藥,他沒說賣,哪個敢賣?幹部們說,你用牛,不能說牛就是你的,公私要分清楚。牛是隊上花錢買來的。誌煌說,地主的田也都是花了錢買的,一土改,還不是把地主的田都分了?哪個種田,田就歸哪個,未必不是這個理?


  大家覺得他這個道理也沒什麽不對。


  “人也難免有個閃失。關雲長還大意失荊州,諸葛亮是殺了他,還是賣了他?”等到人家都不說了,也走散了,誌煌一邊走還能一邊對自己說出一些新詞。


  三毛沒有賣掉,隻是最後居然死在誌煌手裏,讓人沒有想到。他拿腦殼保下了三毛,說這畜生要是往後還傷人,他親手劈了它。他說出了的話,不能不做到。春上的一天,世間萬物都在萌動,暖暖的陽光下流動著聲音和色彩,分泌出空氣中隱隱的不安。誌煌趕著三毛下田,三毛突然全身顫抖了一下,眼光發直,拖著犁頭向前狂跑,踩得泥水嘩嘩嘩濺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水簾。


  誌煌措手不及。他總算看清楚了,三毛的目標是路上一個紅點。事後才知道,那是鄰村的一個婆娘路過,穿一件紅花襖子。


  牛對紅色最敏感,常常表現出攻擊性,沒有什麽奇怪。奇怪的是,從來在誌煌手裏服服帖帖的三毛,這一天瘋了一般,不管主人如何叫罵,統統充耳不聞。不一會,那邊傳來女人薄薄的尖叫。


  傍晚的時分,確切的消息從公社衛生院傳回馬橋,那婆娘的八字還大,保住了命,但三毛把她挑起來甩向空中,摔斷了她右腿一根骨頭,腦袋栽地時又造成了什麽腦震蕩。


  誌煌沒有到衛生院去,一個人捏著半截牛繩,坐在路邊發呆。三毛在不遠處怯怯地吃著草。


  他從落霞裏走回村,把三毛係在村口的楓樹下,從家裏找來半盆黃豆塞到三毛的嘴邊。三毛大概明白了什麽,朝著他跪了下來,眼裏流出了混濁的眼淚。他已經取來了粗粗的麻索,挽成圈,分別套住了畜生的四隻腳。又有一杆長長的斧頭握在手裏。


  村裏的牛群紛紛發出了不安的叫聲,與一浪一浪的回音融會在一起,在山穀裏激蕩。夕陽突然之間暗淡下去。


  他守在三毛的前麵,一直等著它把黃豆吃完。幾個婦人圍了上來,有複查的娘,兆青的娘,仲琪婆娘,她們揪著鼻子,眼圈有些發紅。她們對誌煌說,造孽造孽,你就饒過它這一回算了。她們又對三毛說,事到如今,你也怪不得別人。某年某月,你鬥傷了張家坊的一鬥牛,你有沒有錯?某年某月,你鬥死了龍家灘的一頭牛,你知不知罪?有一回,你差點一腳踢死了萬玉他的娃崽,早就該殺你的。最氣人的是另一回,你黃豆也吃了,雞蛋也吃了,還是懶,不肯背犁套,就算背上了,四五個人打你你也不走半步,隻差沒拿轎子來抬你,招人嫌麽。


  她們一一曆數三毛的曆史汙點,最後說,你苦也苦到頭了,安心地去吧,也莫怪我們馬橋的人手狠,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嗬。


  複查的娘還眼淚汪汪地說,早走也是走,晚走也是走,你沒看見洪老板比你苦得多,死的時候犁套都沒有解哩。


  三毛還是流著眼淚。


  誌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終於提著斧子走近了它——


  沉悶的聲音。


  牛的腦袋炸開了一條血溝,接著是第二條,第三條……當血霧噴得尺多高的時候,牛還是沒有反抗,甚至沒有叫喊,仍然是跪著的姿態。最後,它晃了一下,向一側偏倒,終於沉沉地垮下去,如泥牆委地。它的腳盡力地伸了幾下,整個身子直挺挺地橫躺在地,比平時顯得拉長了許多。平時不大容易看到的淺灰色肚皮完全暴露。血紅的腦袋一陣陣劇烈地抽搐,黑亮亮的眼睛一直睜大著盯住人們,盯著一身鮮血的誌煌。


  複查他娘對誌煌說:“造孽嗬,你喊一喊它吧。”


  誌煌喊了一聲:“三毛。”


  牛的目光一顫。


  誌煌又喊了一聲:“三毛。”


  牛眼中有幸福的一閃,然後寬大的眼皮終於落下,身子也慢慢停止了抽搐。


  整整一個夜晚,誌煌捧著頭,一言不發,就坐在這雙不再打開的眼睛麵前,直到第二天早上雞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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