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覺佬
△覺覺佬
馬橋最會發歌的是萬玉,但我到馬橋很久以後才認識他。村裏奉命組織過一個文藝宣傳隊,宣傳毛澤東思想。就是把上麵來的一些文件或社論編成快板演唱,敲鑼打鼓送到其他村寨,其他村寨也照此辦理。演出結束總要喊一些口號。七嘴八舌喊口號,很難喊得整齊,於是常常把長口號分成幾句來喊,不免喊出些問題。毛主席有條語錄,一分開就變成了三句:(一)打擊貧農!(二)就是!(三)打擊革命!……一前一後都成了反動口號。但大家依舊逐一振臂高呼,沒覺出有什麽不順耳。
還要奉命演出革命樣板戲。鄉下條件有限,隻能因陋就簡,在道具服裝等方麵不可能太講究。白毛女上台,頭頂一掛長麻,嚇得小把戲一臉僵硬。英雄楊子榮沒有鬥篷,隻好讓他穿上蓑衣打虎上山。有一次深秋的風大,把台上木製的景片刮倒了,也就是把貼滿棉花的一塊門板刮倒了,可憐楊子榮同誌剛剛壯誌豪情地打完虎,就被倒下來的這座雪山咚地一砸,兩眼翻白,東偏西倒,最後栽倒在台上。好在台上的幾盞油燈昏昏的,觀眾沒怎麽看清,還以為英雄臥倒是設計中的戰鬥動作,給了一些掌聲。
農民說,還是老戲好看,不過新戲也還熱鬧,也出味。
楊子榮雖然負傷,但還是演得比較成功。他腦子昏昏然,忘了台詞,情急生智,見到鑼鼓唱鑼鼓,見到桌椅唱桌椅,最後一氣把土改合作社人民公社修水利種油菜全唱了,唱得全場喝彩。公社幹部也沒聽清,連聲說好,決定讓馬橋的宣傳隊代表全公社到縣裏參加匯演。
進縣城是一件很稀罕的事,而且排練節目總比挑塘泥要鬆活得多。有些男女還可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自由交際,互相化化妝,互相收拾收拾衣物什麽的。大家都很高興。村黨支部書記馬本義也覺得臉上有光,興衝衝地交代我,要編一出四個女崽的戲,編什麽他不管,就是要四個女崽。
我問為什麽。
“你們舊年不是連了四件紅褂子麽?那些褂子費了大隊上兩擔穀,鎖在箱子裏作惜了。”
原來他是不想埋沒了兩擔穀。
大家也覺得這個建議是對的。
為了改進節目,縣裏來了兩個文化館的人,建議還要加一個山歌,體現馬橋的民間文化特點。本義想了想,說這有何難,萬玉的喉嚨尖,發喪歌發喜歌都是好角色,要他來發!
村裏的人都笑,尤其婦女們笑得前翻後仰,讓我有點奇怪。我打聽這個人是誰,她們略加描述,我才隱約想到一個似乎見過的人,沒有胡子,彎彎眉毛也極淡,加上他總是刨出一個光頭,看上去頗似一顆光溜溜的油蘿卜。我記得他總是挑著一個擔子出村,不知是去幹什麽。也記得他曾旁觀別人唱歌,當時有人勸他出場,他就拖著一種尖細的娘娘腔講官話:“莫唱的,莫唱的,同誌們莫要拿小弟調笑。”說著還紅了臉。
他住下村兩間茅屋,離了婚,帶著一個小伢。據說他有點下流,尖尖嗓門總是出現在女人多的地方,總是激發出女人的大笑,或者被女人們用石頭追打。他原是一個推匠,就是上門推礱碾穀的人,多與主婦們交道。日子久了,“推”字由於他又有下流的意味。常有人問他,到底推過多少女人?他不好意思地笑:“莫耍我,新社會要講文明你曉不曉?”
複查說過這樣一件事。有一次,萬玉到龍家灣推米,一個小孩問他叫什麽號?他說他叫野老倌。小孩問你來做什麽?他說打你媽媽的粑粑嗬。小孩興衝衝跑回屋,如實傳達。這家聚著一夥女人在喝薑茶,一聽皆笑罵。娃崽的姐姐氣不過,放出狗來咬,駭得他抱頭鼠竄,最後失足掉在糞氹裏。
他一身糞水爬上田埂,留下氹裏一個大坑,像一頭牛睡過的。路上有人驚問:“萬推匠,你如何今天往糞氹裏跳?”
“我看……看這糞氹到底有好深麽。”
“你也來檢查生產麽?”
他支支吾吾急步走了。
一些娃崽在他身後拍手大笑,他撿一塊石頭威脅,腰子扭了好幾下,憋出吃奶的勁也不過投了一竹竿遠。娃崽便笑得更加放心。
從此,“檢查生產”就成了馬橋的一個典故,指萬玉式的狼狽,以及對狼狽的掩飾。比方有人摔了一跤,馬橋人就會笑問:你又檢查生產麽?
萬玉是本義書記的同鍋堂弟,有一段,本義家來了一個模樣子漂亮的女客,他就三天兩頭籠著袖子到本義家閑坐,娘娘腔尖銳到深夜。一天晚上,火塘邊已經圍了一圈人,他大咧咧抽一張椅子擠入。本義沒好氣地問他:“你來做麽事?”
“嫂子的薑茶好香,好香。”他理直氣壯。
“這裏在開會。”
“開會?好嗬,我也來開一個。”
“這是開黨員會。你曉不曉?”
“黨員會就黨員會,我個把月沒有開會了,今天硬是有癮,不開它一家夥還不行。”
羅伯問:“哎哎哎,你什麽時候入了黨?”
萬玉看看旁人,又看看羅伯:“我沒有入黨麽?”
“你入了褲襠吧?”
羅伯這一說,眾人大笑。
萬玉這才有羞愧之色。“罷罷罷,奴妾誤入金鑾殿,去也去也。”
他剛跨出房門就怒火衝天,對一個正要進門的黨員威脅:“好吧,老子想開會的時候,偏不讓我開。老子不想開的時候,你們又偏要開!好吧,以後你們開會再莫喊老子來!”
他後來果然不再參加任何會,每次都拒絕得振振有詞:“我想開會的時候如何不讓我開?好,你們把好會都開完了,剩幾個爛會就想起我來了,就掛牽起我來了,告訴你,休想!”
出於對幹部們將他逐出黨員會的怨恨,他牢騷漸多,有一次幫幾個婦人染布,忙得滿頭大汗,也忙得愉快。說著說著就得意起來,不免說走了嘴。他說毛主席也沒有胡子,你們看像不像張家坊的王三婆婆?見婦人們笑了,他又說,他有兩張領袖的寶像,一張貼在米桶前,一張貼在尿桶前。他要是米桶裏沒有米舀了,就要給寶像甩一個耳光。要是尿桶裏沒有尿擔了,也要朝寶像甩一個耳光。
他看見婦人們笑得合不攏嘴,更加得意,說他來年要到京城去一趟,要找毛主席說個理,為什麽叉子灣裏的冷浸田也要插雙季稻?
話傳到幹部們的耳朵裏,幹部當即就要民兵操起步槍,把萬玉一索子捆了送往公社。幾天之後他回來了,哼哼喲喲,臉上青了幾塊。
“怎麽樣嗬?公社請你去檢查生產?”有人問他。
他摸著臉苦笑:“搭伴幹部們看得起,罰得不重,不重。”
他的意思是指公社念他是貧農,隻罰了他一百斤穀。
從此,“看得起”或者“幹部看得起”也成了馬橋的典故,是自我解嘲的意思,或者是罰穀的意思。要是有人犯事被罰,別人就會說他:“今天幹部看得起你嗬?”
萬玉初到宣傳隊來的時候,顯得十分破落潦倒,一根草繩捆著破棉襖,歪戴一頂呢子帽,懸吊得過高的褲腳下沒有襪子,露出一截凍得紅紅的腳杆。還提著一杆牛鞭,是剛從地上回來。他很不耐煩的樣子,說搞什麽鬼呢,一下子不準他發歌,一下子又要他發歌,還要發到縣裏去,好像他是床腳下的夜壺,要用就拖出來,不用就塞進去。何部長從不做好事!
其實這根本與公社的何部長無關。
他神秘地問:“如今可以發覺覺歌了麽?共產黨……”他做了個表示翻邊的手勢。
“你胡說些什麽?”我塞給他一張紙,是關於大抓春耕生產的歌詞。“今天記熟,明天就連排,後天公社裏要檢查。”
他看了好半天,一把抓住我的手:“就發這個?鋤頭?鈀頭?扁擔?積氹糞?浸禾種?”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同誌,下了田天天都是做這號鬼事,還拿上台來當歌發?不瞞你說,我一想起鋤頭扁擔就出汗,心裏翻。還發什麽發?”
“你以為請你來唱什麽?要你唱,你就唱,你不唱就出工去!”
“嗬喲喲同誌,如何這麽大的脾氣!”
他沒將歌詞還給我。
他的歌聲未必像村裏人說的那樣好聽,雖然還算脆亮,但顯得過於爆,過於幹,也過於直,一板唱上去,完全是女人的尖嘯,是刀刃刮在瓷片上的那種刺激。我覺得聽者的鼻竇都在哆哆嗦嗦地緊縮,大家不是用耳朵聽歌,是用鼻竇、額頭、後腦勺接受一次次刀割。
馬橋不能沒有這種刀割。除了知青,本地人對他的歌聲一致好評。
知青更不同意他自我得意的化裝,不讓他穿他的那雙舊皮鞋。他還要穿出他的燈芯絨褲子,甚至還要戴上一副眼鏡。縣文化館來的輔導老師也說,大鬧春耕怎麽可以是個相公樣?不行不行。他們想了想,要他打赤腳,卷褲腿,頭上戴一個鬥笠,肩上還要扛一把鋤頭。
他大為不解:“肩鋤頭?那不像個看水老倌?醜絕了,醜絕了!”
文化館的說:“你懂什麽?這是藝術。”
“那我挑擔糞桶來,就更加藝術麽?”
如果不是本義在場督練,爭論不可能結束。其實本義也覺得鋤頭不大悅目,但既然縣裏來的同誌說鋤頭好,他隻能擁護。“要你肩你就肩著,”他對萬玉大罵,“你這個家夥怎麽醒得豬一樣?總要肩個東西吧?不然在台上呆呆的像個什麽?發起歌來如何有個勢?”
萬玉眨眨眼,還是呆著。
本義急起來,上去給萬玉做了幾個示範動作,撐著鋤頭,或者是扛著鋤頭,一會兒扛在左邊,一會兒扛在右邊,讓他看清楚。
以後幾天的排練中,萬玉打不起精神,支著他那把鋤頭站在一旁,形單影隻。他比其他演員都年長一截,似乎也搭不上話。有些過路的婦女來看熱鬧,萬玉到這個時候總有羞慚萬分的表情,五官糾聚出一團苦笑:“大妹子莫看,醜絕了。”
他最終沒有跟我們到縣裏去。在公社上拖拉機的那天,左等右等,就是沒看見他的影子。好容易看見他來了,又發現他沒有帶鋤頭。問他的鋤頭到哪裏去了,他支支吾吾,說不礙事的,不礙事的,到縣裏再借。領隊的說,街上不像鄉下,家家都有鋤頭,萬一沒有借到合適的如何辦?快回去拿!萬玉還是籠著袖子支支吾吾沒有動。我們看出來了,他硬是同那把鋤頭過不去,不想把它肩上台。
領隊的隻好自己就近去借。等他借來時,發現萬玉不見了,溜了。
其實他從來沒有去過縣裏,一直是很想去的。他早就在洗鞋子洗衣服,做進城的準備。他還偷偷地請求我,到時候一定要領著他過城裏的馬路——他最怕汽車。要是街痞子打他,他是肯定打不贏的。城裏的女子好看,他東看西看也可能走失。他希望我隨時挽救他。但他終於沒有跟著我們去縣城,決心與那把鋤頭對抗到底。他後來還解釋,他對那些積氹、鏟草皮、散牛糞、浸禾種的歌詞無論如何記不住,心裏慌慌的,惱惱的,唱著唱著就想罵人,真到縣城去唱肯定要出大事。他不是沒有努力,甚至吃了豬腦子、狗腦子、牛腦子,還是記不上幾句,一走神就滑到男女事上去了。他隻得狠狠心臨陣開溜。
因為他的不辭而別,本義後來罰了他五十斤穀。
這樣看來,萬玉在很多事情上不認真,在唱歌的問題上卻相當認真。他在很多時候不堅定,對覺覺歌的傾心卻無比堅定。他簡直有藝術殉道者的勁頭,情願放棄逛縣城的美差,情願放棄工分並遭受幹部臭罵和處罰,也不願接受關於鋤頭的藝術,沒有女人的藝什麽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