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第一步”
實際上,那一樁舊事,到找到猴孩的時候,才是江湖人顏麵盡失的開始。
當時參加滿月宴的江湖人中,有武林高手,還有江湖百曉生,甚至還包括了當時江湖上的神探, 結果竟然沒有一個人懷疑當時就站在掌門夫人身邊的那個怯弱的姑娘。
一想到當時眾人一口咬定的什麽江湖黑道或者邪魔外道等等“有理有據”的猜測,縱然過了很多年,已經紛紛都是武林前輩和泰鬥的都不禁感覺到臉上發燙。如今回想,那個姑娘確實疑點重重,有人一口咬定怪不得自己注意到那姑娘當時麵色發白,渾身顫抖……當時大意, 隻以為是那姑娘受驚, 並未往做賊心虛上麵想.……都怪自己,太過於的慈悲……
實際上這種說辭聽起來都令人無語:過去了十幾年,還能想起來當時一個不起眼的姑娘的那麽多的情緒變化?不過就是托詞罷了。
這件事情開始沒完沒了。
飛燕門發生變故,掌門夫人奪權,先是軟禁了掌門,之後不久,傳出掌門暴斃的消息,雙飛燕二人自從當年幼子失蹤後就再無所出,掌門夫人順理成章成為了掌門,之後,飛燕門開始搜山,是以那種把整個山頭都翻過來一邊的那種形式的搜山,最終,在一群常年生活在深山中的猴群中,發現了一個少年。
飛燕門的弟子連同那些目的不同心思不同卻表麵文章做的漂亮的其他門派派來的弟子們,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那個少年從猴群中奪了回來,帶到了掌門人麵前。
這中間過程也是十分的唏噓的。
猴子還是一種群居的動物,它們會為了同伴而奔波操勞, 在多年的時間裏,那些猴子早就把那個少年視為了同類,一見到同類被抓,必然不會罷休,它們率領著族群中的所有猴子,圍堵了飛燕門,整天在外麵的樹上和草叢中自哇亂叫,朝著門派的院裏和門窗中丟石頭水果和糞便,意圖逼迫那些人把自己的同伴放出來。
然而當時飛燕門的掌門已經一眼認出來那個猴群抓回來的少年就是自己的兒子,如何肯放開?當即就下令派人去驅趕解決那些猴子。
“那些猴子如何是那麽容易就能被驅趕的?”顧悅行說道,之所以這樣清楚,是因為當年聽故事的時候,他對猴子這段最感興趣,“總不能說讓那個少年去和猴子談判吧?那少年當時自己還是一副猴子樣子呢,又抓又撓又齜牙咧嘴的,給穿衣服都不要的。”
他當年問的細節,對於之後的事情也很是唏噓。
“後來那些猴子始終不肯退縮,也無法講理——人和牲畜如何說理呢?那位剛剛殺夫奪位的新任掌門暴怒之下, 幹脆下令把那些猴子全部射殺。”
“若是這樣也就算了,關鍵是, 她看自己尋了多年的兒子還把她視為仇敵,一心想要歸化回去當畜生,更是怒氣上漲,直接點了她兒子的穴位,讓那位少年去見那些來尋他奪他的猴子被射殺的畫麵。”
聽到這裏,絡央心中愈發的鬱悶,她道:“這也太.……即便是為了孩子著想也不該如此,這樣一來,她孩子如何還能認她?”
顧悅行也同樣不解,當年他也是不解,但是當年他知道這事的時候,實際上就已經是個舊事了。
舊事的無奈之處就在於,那是已經發生的過程和結果。無論他如何質疑如何的表示還有更好的方法,都隻是一種局外者的冷靜罷了。
時隔多年之後,顧悅行說道:“那位掌門夫人,設身處地的想一想,也實在是可憐,她當年也是一代女俠,認識楊飛的時候也以為自己是得天厚愛的特殊被關照者,想想啊,遇到一個門當戶對郎才女貌的少俠,然後雙劍合璧行走江湖,最後丈夫創建門派,還以她的名字命名門派——到這裏,簡直不知道是多少江湖女子的美夢了。”
“但是呢,這也是噩夢的開始——她的丈夫不諳寂寞,勾引義妹,並且不負責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導致那姑娘由愛生恨,報複到一個弱小的嬰兒身上,到這裏,原本這一切還能有轉機,若是她的丈夫當時誠心悔過,對妻子和盤托出,他們夫妻兩人還能有可能為了孩子重修舊好,那孩子也有機會正常長大,結果沒有,她丈夫反而為此把所有責任都順水推舟給到了妻子的肩上,然後以妻子的累贅,化解自己伺候多年風流浪蕩的愧疚。.……這是多少女子的噩夢啊……光是想想,都要瘋狂,不管是為了自己的兒子多年的苦難,還是為了自己多年的折磨。”
所以她當時弑夫奪位,還把自己剛剛尋到的兒子抓到麵前看把自己養大的猴群的射殺場麵……即便是過去多年,那位給顧悅行講舊事的老人都要評判一句:“瘋女人。”
顧悅行又問了當年困惑的事情:“那個少年,是個徹徹底底的人,也是人生的孩子,腦子也是人,但是他多年來,一直認定自己是個猴子,即便是或許中途有所察覺他和其他的猴子生的不一樣的模樣,在外貌上和身手上都有所差別,可是最終,他還是選擇讓自己融入猴群。那你們說,他到底算是猴子呢?還是人?”
麵對這個問題,絡央和趙南星對視了一樣,均犯了難。
趙南星問道:“那少年最後,結局如何?”
看顧悅行那唏噓的模樣,就知道這樁舊事的結局並不會太好,果然,顧悅行道:“那位掌門夫人在斷了少年的後路,在告之了少年他已經沒有那猴群為家之後,幹脆就把那少年給困在了家裏。請了私塾先生和禮儀的老師來教他做人的規矩做派,還教他吃熟食,還要用碗筷吃飯等等.……一開始,那少年當然不肯買賬,但是後來.……打怕了,也餓怕了,於是果然像模像樣的學了起來,學會了穿衣服穿鞋還會站著走路,也會端著碗吃飯,甚至還會發出人發出來的一些簡單的祝福請安和吃飯這種詞句。”
末了顧悅行問他們倆:“你們覺得這像是什麽?”
絡央尚且不解其意,趙南星倒是說了個明白:“有些像是耍猴?或者說,馴獸?”
顧悅行點頭,不錯,以打罵和不給食物挨餓的方式逼迫不通人性的牲畜被迫學會一些動作和手藝,這種行為,就是叫做馴化。
馴化的第一步,往往就是建立權威,說人話就是讓那個被馴服者感覺到恐懼。
顧悅行說道:“馴服那個猴子少年的是一個武師,比較狗血的是,他是當時前掌門的人,而且這個人,暗中傾慕那位前掌門的義妹多年,即便是那位義妹早已經嫁為人婦,還一直和前任掌門暗通款曲,這位武師依然癡心不改。哦,忘了說了,那位前掌門的義妹,在前掌門被害之後,也跟著懸梁自盡了。”
趙南星笑著搖頭:“看來那位夫人並不是當掌門的料。她或許是因為內疚和思子心切,把自己困頓了太久,在自己的一方世界中自艾自憐,長久不看外麵的世界,她或許不該去當這個掌門,或許,重新做個女俠,會更合適些。”
“江湖也有江湖的規矩,不是一成不變的,很多武林前輩之所以隱退後就基本不再出山,並不是不想在出來,而是隱退太久,已經不再習慣如今的江湖了。”顧悅行說,“想在江湖上立足,就得時不時的下個山,這一點上,那位楊飛做的很是合格的。雖然也不一定,下了山要是幹嘛。”
說回正題,那位新任掌門也很快發現,自己奪權這事確實衝動,她當時得知真相,被自己多年的委屈衝破了理智,一氣之下,也歸功於自己的運氣。沒想到成為掌門之後事情如此的繁瑣,她竟然無法專心去麵對自己的兒子,隻能把自己的孩子交給了一個信得過的武師,然後自己去解決自己丈夫留下的爛攤子。
當然,這種所謂信得過,也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被馴服的孩子,或者說,猴子,會對主人產生一種懼怕,同時,會對那個始作俑者產生徹底的憎恨,那個少年,一直被那位馴服者灌輸誰才是始作俑者的事情,包括猴群的慘死,包括自己如今莫名其妙的苦難……以至於他心中的仇恨越來越大,最終,在那位燕飛掌門風塵仆仆回來的那天,掌門還沒來得及欣慰自己兒子總算是像了個人的時候,她的兒子就暴起,一把抓花了她的臉,把她整個人撕咬的血肉模糊。”
絡央:“.……”
趙南星:“.……”
兩個人明顯還想繼續聽那故事走向和後續,沒想到這已經成了結尾。
片刻安靜之後,趙南星不死心問道:“後來呢?”
顧悅行歎氣:“後來飛燕門的掌門就死了,可憐,一年之內死了兩位掌門,飛燕門就分崩離析了,至於為何那個掌門一個習武之人竟然打不過一個少年.……你把他想成一隻猴子就知道了,那段日子,那個少年不停地磨礪爪子,磨礪牙齒.……他既然多年來生活在猴群中,那指甲其實也被磨礪的十分的堅硬,平日裏撕扯一些小動物真是不在話下,何況是沒有皮毛保護的一個人的臉皮呢……”
絡央也問道:“那少年呢?是逃走了嗎?回去了他熟悉的密林?”
顧悅行說:“當然沒有,若是這樣,那些武林人士的麵子就真的別要了,那少年把自己的母親,當然那少年是不認的,隻覺得是仇人——那少年把自己的母親抓成了重傷,當場就被那個武師以逆反的罪名擒拿然後亂棍打死.……據說當時那位掌門還沒有完全斷氣,但是也沒任何力氣反抗,她應該是活生生看著自己的好容易尋回來的兒子被打成血泊中的一堆肉泥,然後才心不甘情不願的斷氣的。”
顧悅行沉溺在舊事的唏噓中,不怎麽關心趙南星和絡央的麵麵相覷,隻是道:“所以說,這要如何評判呢?按常理來說,他是個活生生的人,可是他卻想做猴子,最終也是以猴子舉動被打死的;可是若是一隻猴子想要當人,它作為一直猴子向往人的生活,然後想方設法的穿上人的衣裳,像模像樣的端正坐著用筷子吃麵,那也不會被當做人,但是若是它是個人的樣子呢?人說披著羊皮的狼,它就算是披著人皮的猴,一個人的模樣,即便是一時安耐不住吃麵的時候跳起來蹲在板凳上,不會用筷子,大概也不會有人覺得,他其實是個猴子吧?”
這一行話和這個舊事,在不知不覺之間,給了顧悅行一個回答,他當時自己問的問題,如今自己得到了答案:“是人,還是牲畜,實際上,最重要的是對方有沒有醒過來……醒過來覺悟,它想要做人的覺悟。首先要有這個覺悟,之後的事情,才能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否則,就好像那個猴子養大的少年那樣,即便是他生了一副人相,擁有一套完整的為人的條件,可是他不想做人啊,他就像當個猴子,所以他幹出來了在我們外人看來,親手毀了自己大好前途的一番錯誤的事情。但是這對他來說,並不是錯誤的啊,他隻是想要擺脫苦難,想要回去熟悉的森林罷了。”
趙南星明白顧悅行的意思:從動物變成人,或者人要變成動物,意識的萌發永遠都是必須跨出的第一步。沒有這第一步,後麵的一切都會失去順理成章的解釋。
那麽,在定義了這第一步之後,剩下的,就要按照醫家的概念來解釋了:“但是猴子,和人是不同的,他們之間的差距不單單是外形,還包括了許多無法明說的東西,直白一點就是,即便是人是猴子變的,那人也變了上千年了,這上千年的變故,早已經把人和猴子給分的清清楚楚,這是天地的意思,若是誰想要改變這天地的規矩,要遭受的,可就不是什麽秋後問斬或者擇日處死,而是天打雷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