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眾生平等”
顧悅行沉默了很久,最後又仰麵躺平下去。
“沒有了也好。”顧悅行說,他直勾勾看著眼睛正上方的屋頂,那橫梁上懸著一盞樣式簡單的燈籠,燈籠上畫著鬆竹仙鶴的吉祥圖案,下方墜著紅色的流蘇,許是時間很久了,燈穗子上積著一層薄薄的細灰,雖然此刻開著窗戶,不過卻沒有什麽風,也招惹不下來那可能會迷了眼睛的燈灰。
他睜大眼睛瞪了很久,等到眼睛實在是幹的受不了才閉上。
他心中繁瑣重重,心亂如麻,不知道該怎麽說起這事。
那就索性不說。
良久之後,趙南星才聽到顧悅行用很低的聲音問他:“你,你們這樣的朝廷中人,是不是覺得江湖人壞透了?”
“嗯?”趙南星正看到一節有趣的章節,有點意不開眼,他很著急想知道下一頁說的是什麽內容和進展,那李秀才到底能不能知道,家裏的小妾其實是桃花妖,“怎麽這麽說?”
顧悅行道:“你不覺得荒唐嗎?一個堂堂的武林盟主,一百年都出不了的江湖學武奇才,他讓包括我這一輩的年輕人都覺得前途無望,甚至倦怠了精進武藝.……這樣的人,即便是走火入魔,那也應該在一些重要的時候或者是大事上走火入魔.……誰知道,誰知道,他竟然是因為一些江湖莫須有的傳聞,這難道不夠荒唐嗎?”
“怎麽能說江湖傳聞不重要呢?所謂三人成虎眾口鑠金,這自古以來風言風語殺死人的事情可不少,”趙南星在看到了新的進展之後十分懊惱,他果然就不該過早期待揭曉,即便是這本誌怪書中,道士早早登場,也不能指望就立刻指出這桃花妖的真麵目來,這書還剩大半本呢,“那遊東按照你的說法,天生奇絕,就好比算是坊間的那種神童一般了,從小天賦異稟,長大也沒有走上傷仲永的路,那一帆風順的時候,自然抵擋受挫的能力就要比那些苦上來的要低。”
顧悅行沒說話。
於是趙南星又說了一句:“雖然是江湖人吧,不過也都是人不是嗎?既然都是人,也是有血有肉,不必區分江湖亦或者朝堂。”
顧悅行道:“你是這樣想的嗎?”
趙南星道:“那當然。眾生平等嘛。就算是無法在地位上真正平等,那對待人心或者人性上,也該眾生平等。”
或者說,真正能夠眾生平等,也就隻有這番了。
顧悅行看起來並沒有太好,他瞥了一眼視線還黏在書上的趙南星,終於是沒按捺住好奇心,問道:“你看得什麽?”
他剛剛問出來就想立刻咬自己的舌頭,若是人家看的是機密東西,豈不是找沒趣?到時候又要落下一個江湖人沒分寸感的印象。他到時候見了趙南星或者旁人,連批評朝堂對江湖人刻板印象害人都說不出口了。
結果趙南星頭也不抬:“故事。”
顧悅行把頭抬起來一點:“什麽故事?”
“一個秀才和他娘子還有一株桃花樹的故事。”
秀才,娘子,桃花樹?
顧悅行又把頭躺了回去,道:“聽起來是個不錯的故事。說的什麽?”
趙南星回答道:“一個要考科舉的秀才為了用功,就在城外湖心島上蓋了一間小屋閉關苦讀,每日晌午讓妻子來送飯。之後忽然在一天夜裏,聽到院子外有一女子歎息。秀才疑惑之下提燈推門查看,發現竟然是那院中的桃花在他眼前變幻成了一個美貌的女子,那女子在月光之下眼含秋波,唇如朱丹,見月時候麵如清華,又在撞見秀才之時粉麵含羞。實在是美不勝收。”
顧悅行酸:“還美不勝收呢.……這種秀才一貫是膽小如鼠,城外,夜裏,月下忽然出現個美人,正常人都要警惕一番其不明來路,那秀才不管是現實亦或者是坊間話本,都沒有一個是膽大包天的,還親眼見了對方幻化,不嚇死才怪。”
趙南星笑道:“若是如此,那這故事也就兩頁寫完了,哪裏還能這樣厚實?”
他搖了搖手裏的書本,那書本果然不薄,一指平厚的程度。
顧悅行好奇道:“這能說出什麽故事?那秀才左擁右抱?齊人之美?”
趙南星說:“目前是這樣。那秀才一開始極其震驚,但是之後卻膽大包天把這一切歸於萬物有靈,甚至在之後桃花精的煽動之下,相信那桃花成精的緣故是因為他整日朗讀的錦繡文章。所以他沾沾自喜,飄飄得意,不過倒是每日讀書,更加勤勉了,畢竟這秀才,多少帶些讀書人的清高,那桃花精也是,那小院原本就是給讀書人用來用功的之處,年年日日受到熏染,自然也染上書香之氣,就連和那秀才對詩也能對出幾句拍案叫絕的好句來。”
顧悅行道:“難道那秀才之妻就是個大字不識的賢良女子?”
趙南星道:“哦,倒也沒那麽俗套,那秀才的妻子是他啟蒙夫子的女兒,自小文采也是出眾,甚至高過那秀才文采,不過在這話本中,女子是不可參加科舉也不可走仕途之路的,所以秀才之妻就專心做個賢內助,幫助丈夫科舉考試走仕途。若是論及文采,那桃花精但凡可以憑借時間累積學問,但是若是論及人來算,她以時間算,文采是不如那秀才之妻的。可是,這是誌怪故事,那麽妖精比人活的長久也算是個常見事情。所以也不算是桃花精取巧。”
顧悅行聳肩,算是接受了這個前提,道:“那既然如此,看來那秀才也沒什麽可喜之處,這桃花精爭他做什麽?”
趙南星笑道:“你怎麽知道那桃花精是要爭那秀才?”
“難道不是?”
趙南星道:“這桃花精年歲長久,閱人無數,就算是秀才,見過的秀才也很多,那天資好的容貌好的哪裏沒有。何必看上這個?”
顧悅行道:“那是你的話說和你的眼界,這是個話本,寫這番故事的,大多也是那些屢次落榜的落魄秀才。因為仕途無望,那點子墨水少少,骨子裏讀書人的清高卻端的比誰都高,所以斷然是做不到擺攤賣字或者代寫書信這種的。那相比而言,寫話本就容易多了,既可以有錢收,也可以不需要露麵,甚至還能夠在那話本裏讓秀才人見人愛,一個胸有點墨的秀才,也沒說過他生的模樣,哦,我要問一句——那話本中,可有說秀才容貌?”
趙南星想了想,回憶一番,飛快道:“還真沒有。隻說了那妻子賢良和才情,說了那桃花精的聰明和美貌。”
“那就是了。”
顧悅行懶洋洋學著趙南星那樣依靠在軟墊上,這期間諦聽進來,送了水果和茶水,顧悅行用木勺舀了一勺甜酪進嘴,十分舒服。
顧悅行道:“估計寫這個話本的秀才的臉也沒什麽好吹的,也沒有錢可以娶妻,所以在話本中就寫這番,故意不寫秀才容貌,反而一直寫那桃花精的容貌和妻子,這種算是什麽?賢妻美妾。那我看看最後,是不是那秀才真的享受了齊人之福。”
趙南星不給:“若是這樣被你看到,我也知道了,那我辛苦這幾日看這些做什麽?”
顧悅行卻轉過身道:“就這種不需要花腦子的話本,還需要你花幾日時間?那你也沒有多想看嘛。拿來我看看結局。”
趙南星不給,還想說些什麽,卻被顧悅行一個措手不及,給拿走了。
趙南星瞠目結舌,看著一出忽如其來的手法,顧悅行半步沒移,隻伸手往空中一抓,趙南星就感覺手上一空,仿佛是一雙看不見的手把他手裏的書給奪走。
趙南星道:“你這可是作弊!”
顧悅行道:“這如何算?這是我們江湖人的小把戲!”
趙南星:“.……”
顧悅行躺在塌上,翹著腿直接翻開了最後一頁,就在趙南星以為顧悅行會立刻透漏結局的時候,顧悅行卻連續翻了好幾頁,然後凝神看了一會,又翻了一會,又看了一下,又往前翻了幾頁。結果依然是眉頭緊鎖。
趙南星道:“怎麽了?結局看不懂?這樣玄妙?”
顧悅行示意他等等,然後又翻看回去了第一頁,看了起來。
趙南星:“.……”
顧悅行一邊看一邊還問:“啊,那秀才有武功嗎?”
“沒啊。”
“那秀才有否憐香惜玉啊?比如特別會說情話那種?還特別會吃?”
“沒啊,他是那種山珍海味吃了都覺得吃不出風雅的來,倒是他的妻子,很是會做的一手好菜,十分風雅,做個雞湯麵都能夠想到典故。”
“那這不對啊。”
趙南星道:“什麽不對?你別光說不講,趕緊拿來讓我看!”
“再等等,我再看看。”
……
等到亭雲磨磨蹭蹭的算好時間回去,雲深已經差不多消化完了上午吃的那幾口早飯。正在饑腸轆轆時候,聞到了一陣麵香。
雲深是個靈鼻子,一聞就知道是新鮮的麵餅的味道,立刻爬起來,丟下手裏的書,忙道:“快快快!你怎麽去那麽久!我差點餓死!”
亭雲一邊交出手裏熱騰騰的紙包,一邊道:“回稟小侯爺,我去的時候正好趕上之後一籠屜做完,我見那包子賣到不新鮮了,便想著幹脆等一籠屜新的。”
雲深咬了一口,燙的舌頭都要抖了,滿足的點頭:“沒錯沒錯,等是值得的!真是好吃好吃,這包子真是名不虛傳啊,真是好吃,給展顏留了嗎?”
亭雲道:“小侯爺放心,已經給小君侯那邊也送去了。”
“那就好,展顏最喜歡吃包子,不過宋城裏的包子盡是秀氣,好吃不好吃的不講究,總是最看重那花樣,味道嘛,多少年都沒變的。真是做成牡丹花也就那個味道。還是民間的包子好吃!”
亭雲笑道:“那是自然了,民間的吃食鋪子,若是沒有出色的味道或者花樣,比如就開不下去。這和宋城的大不一樣,宋城中,即便是禦廚,也是代代相傳,味道都是父傳子子傳孫的。”
“真沒勁,”雲深吃東西很好看,不過他大約也是不常吃到這樣大的包子,一口下去都是油汪汪的肉汁和發燙發軟的蔥葉,“宋城裏就不能有這種好東西?”
亭雲道:“小侯爺要想想看,這宋城中都是貴人,貴人最是重體麵,也沒幾個如小君侯這樣吃相好看,還有是那些塗著脂粉的美人,一口下去,大概胭脂都要沒一半。還有就是若是這樣熱乎乎的包子不小心弄髒了貴人的衣裳,貴人怪罪下來,禦廚有幾個能擔得起?”
雲深道:“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就是沒勁唄。”
亭雲道:“宋城活著就不是容易的。所謂槍打出頭鳥,箭射頭跑獸,能夠進宋城的人,本就已經算是人上人了,所以登高望遠,就更加活的戰戰兢兢。而這戰戰兢兢.……”
“戰戰兢兢就是沒勁。”雲深道,嘴巴鼓鼓,整個人可愛的宛如一輪明月,“既然有本事在宋城中紮根,那就不能野心再大些麽?我最是看不起那種在他人前耀武揚威,在宋城貴人麵前卑躬屈膝。這不就是一個成語?前倨後恭是吧?”
亭雲立在旁邊,聽雲深抱怨,表情也沒什麽變化,道:“何處都不易的。”
雲深道:“當然,我又不是不清楚,這宋城中,若是論及卑躬屈膝,哪一個比得上我父親?”
扯到安林王鶴丘,亭雲就不再接任何的話了。連廢話都不接。
雲深每次都知道自己說起這事得到的反應。於是冷哼一聲,繼續低頭吃包子。亭雲帶的包子很多,幾乎把亭雲當豬一般。
雲深吃了一個,就差不多要感到飽腹,於是命令亭雲道:“你,坐下。”
等到亭雲老實坐下,又吩咐:“吃。”
於是亭雲就吃,他的吃相是標準的餓壞的吃相,狼吞虎咽,兩口一個包子,不知道情的人以為是餓壞了。但是雲深卻知道,他一貫都是這樣吃東西,吃任何東西,都好像是為了活著。
這和宋城的人格格不入,宋城中的人,大多都是活著為了一口吃的,但是唯獨亭雲不一樣,吃的東西是為了活著。可是他活著幹嗎呢?
雲深不解,他又不是和自己一樣,離開宋城就活不下去,這外頭海闊天空的,亭雲怎麽就非鑽了牛角尖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