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聞聽不語”
亭雲回頭,他並沒有變化什麽,精氣神也是原來亭雲的樣子,就連剛剛犀利了一會的眼神都已經沉澱了下去。顧悅行心中一動,他果然是真的拋卻了前世,把遊東丟下,徹徹底底,那麽遊東的紅顏自然也無法擁有。
江湖中傳聞,蝶舞兮兮當年因為美貌冠絕江湖,同時因為她的武功施展起來如同起舞一般,美麗非常,卻又同時殺人不沾血,這才有了蝶舞兮兮的名頭。
之後她得無數江湖少俠垂青,甚至有年輕的武林世家公子捧著自家武功秘籍前來求親,皆被蝶舞兮兮相拒。時間久了,便各種傳聞都有,有的說蝶舞兮兮眼高於頂,有的說她其實早已經和郎君私定終身……前者那些被拒的少俠們麵子上過不去,於是便紛紛默許了第二種傳聞。
之後越傳越真,就連那郎君的名姓都逐漸開始浮出水麵。
顧悅行道:“江湖傳聞,蝶舞兮兮當年拒絕江湖打扮青年才俊,就是因為早已經被日落島島主許配給了天問至尊的愛徒,也就是之後的武林盟主遊東。”
亭雲沒接話,但是他也沒走。
顧悅行就當做是默認他可以繼續往下說了:“當然,江湖這種傳聞,大多不可信,你是武林至尊的徒弟,又曾經是盟主,這種傳聞,基本上每個盟主都有,就是一些江湖人或者坊間百姓愛聽的故事罷了。我自己也有,所以我不信。”
“不過今日我倒是信了,畢竟,耳聽為虛,雲深眼見為實嘛。”
顧悅行雖然今日得證了那江湖傳聞居然是真的,可是反而更加困惑了:“蝶舞兮兮看著是傾慕與你,你也不像是對她無情……”
“那位女俠傾慕的是遊東,而不是一個跟著宋城小君侯身邊梳頭的侍衛。”
顧悅行尚未說話,就被亭雲打斷。就算是顧悅行再蠢,也是明白過來,亭雲不願意去麵對他的那個“前世”。今生的亭雲,好像在嫉妒那個前世的“遊東”。
不嫉妒才有鬼呢。一個是宋城小君侯身邊的侍衛,什麽都要管,就如同一個武功高強的奶媽子,另外一個呢,是江湖名聲赫赫的武林盟主,當年遊東的名聲耀眼到什麽程度?
可以說,如今江湖的年輕人不怎麽醉心提高武學,一大半都是被遊東給刺激的.……江湖上有個遊東,江湖的同輩中誰還有什麽出路呢?
以至於影響到了顧悅行這一邊,讓顧悅行成了武林盟主。
顧悅行道歉:“好吧,我說錯話,蝶舞兮兮傾慕遊東,那我就不懂遊東的心思了。江湖中遊東名聲赫赫,又有美人在旁,我實在是想不通,這要是退出武林盟主也就算了,這拋卻半生成果出家是為何呢?以我對蝶舞兮兮的了解,那位前輩並非是什麽貪慕功名之人,否則這江湖人世家縱橫任她選擇,也不會到現在,落個還君明珠雙淚垂的結局。”
亭雲道:“那位蝶舞兮兮,是個至情至性之人。一開始,她是被遊東連累,無緣無故,扯上關係。江湖中人隻問遊東之名,大多不見遊東之相貌,所以傳的神乎其神,說什麽遊東武功蓋世,風流倜儻,乃是天上地下的奇男子。其實那遊東不過是個身材高瘦,麵黑貌平的普通人罷了。和當時的江湖美人蝶舞兮兮根本無法配璧。”
亭雲抬頭,看到顧悅行,微微一笑:“倒是顧盟主你,年輕灑脫,算的上是少年風流。令人羨慕啊……”
顧悅行原本半坐在屋頂,聽到這話,反而神色凝重起來,他收斂笑容,臉上是一副為難之色,好半天,才艱難道:“難道那個遊東,看破紅塵的原因,是因為相貌平平?”
亭雲落落大方的如同在談論與自己無關的事情,回應道:“是啊,是不是不可置信?就是因為自卑於容貌,加上覺得那江湖傳聞中的武林盟主遊東和自己根本不是同一個人,於是那遊東本人無法消磨心性,更別提什麽精進武功.……甚至有幾度險些走火入魔——對於一個江湖人來說,信心不定是多麽可怕,想必顧盟主不會更清楚。”
顧悅行眼神複雜,艱難回答道:“可是,一個人的容貌並非是全部,你,那遊東的武學天賦、根基、在江湖的地位等等,哪一個不能揚名立萬?江湖中若是看重容貌,還算地什麽江湖?又不是朝廷科舉考試,若貌醜,不可進甲,探花郎更需才貌雙全。可是即便如此,那容貌也是真本事和一肚子文章的錦上添花不是嗎?”
這句話卻忽然引得亭雲大笑,聲音很大,還嚇跑了一隻路過的野貓。
亭雲道:“顧盟主,那是你!”
“我若是生地你如此的容貌,那我當然會理所應當的收下天下的愛慕,不管是什麽天下第一美人,還是江湖武林美人,哪怕是公主,郡主,宰相千金,我都受之無愧。天下的傳聞紛紛,如何詆毀,如何稱頌我都可以安之若素,因為我就生的這樣……不管是詆毀我容貌醜陋,不配那蝶舞兮兮,隻要我出來,謠言便不攻自破。所以,我沒什麽好怕的……我好想這樣,好像要如此的淡然。”
亭雲已經不知不覺的忘記了那遊東和亭雲的區別,而是直接以“我”來稱呼。這一瞬間,就好像是遊東前世的記憶回溯,對著如今的武林盟主顧悅行控訴。
沒關係,反正這說話的,控訴的,都是亭雲。
沒幹係,反正那遊東,已經是武林的回憶了。
顧悅行忽然想起來,好像在武林中關於遊東的記憶,大多都是很虛浮的,說他的至尊的師父,說他的武功的驚豔決絕,但是好像沒有人,說過關於他的容貌。即便是說了,也是說他其人,和劍法一樣,驚豔決絕。可是真的如此,卻連一副畫像都沒有。
“遊東在另外一次差點入魔的時候,就灰了心腸。那個時候,正好就武林中的傳聞已經到了遊東不日將要和蝶舞兮兮談婚論嫁的時候了,連我師父都聽聞了,還打趣我,何時有的如此桃花?得美人青睞?我卻說不出來,我見過蝶舞兮兮,在傳聞之後不久,便有意去看了一眼,確實,她生的實在是美麗的。可笑的是,她當時不認識我,以為我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求親者,她當時對我很客氣,留我喝了一杯酒,之後,送了三根魚骨銀針。告訴我,既然有緣,便就以三根魚骨銀針相贈,將來若是有事,可地她三聲承諾……——你看,這樣的姑娘,你不是你也會如遊東般心動?”
顧悅行沒說話。
可是亭雲似乎想要今天一口氣說了,代替那個前世的遊東。
“遊東就不該見她,自從見了她之後,從此就入了魔。可是遊東又怎麽可以辱沒師門?這不是病,所以人間界的醫師救不了遊東,所以他隻能渾渾噩噩周遊天下,試圖尋找一個能夠自救的辦法,後來,他路過一間廟宇,見到了一個老僧。”
“老僧?”
那不該是大國師。當今大國師是趙南星的哥哥,那位大國師是當年的大皇子,就算是和趙南星在年歲上差距很大,可是也是最多是個中年人,怎麽算都算不到老。趙南星現在也就二十幾歲罷了。大哥算大二十歲,那也是個四十多的中年僧人。
以顧悅行的理解,老僧,也該到花甲。
果然,亭雲說:“那老僧和遊東談了三天三夜,這三天三夜中,遊東渾渾噩噩,竟然連看老僧容貌一眼都忘記,三天後,遊東如同大夢一場,在一個雞鳴之日醒來,睜眼一看,老僧竟然已經圓寂,他看向那廟宇中的羅漢,發現其中一尊羅漢竟然生的和老僧的容貌一般無二.……遊東心中大震,認為這是天意,天上羅漢化身老僧為他指點迷津。”
顧悅行聽到這裏,忍不住道:“所以他頓悟出家了?”
亭雲搖頭,笑他:“遊東去周遊天下,尋自救之法,是為了破除入魔的危險,讓自己相同,從而繼續精進武學。他和老僧談完之後,埋葬了老僧,並沒有立刻去精進武學,而是立刻去找了蝶舞兮兮。”
顧悅行吃驚:“什麽?尋她做什麽?”
“你也覺得可笑對吧?”亭雲也覺得遊東此舉可笑一般,道:“他當時以為自己的心結已經解開,於是就去找了蝶舞兮兮,想要對他坦露真實身份,並且向她吐露真情。”
“那後來呢?”
亭雲說:“後來,蝶舞兮兮見了他,依然請他喝了一杯酒,那杯酒,他們喝了整整一天一夜,期間,一句話都沒有說。”
顧悅行不解:“那你,他們在做什麽?”
“在等一盆曇花開,”亭雲說,“遊東找到蝶舞兮兮的時候,其實一開始是被拒之門外的,蝶舞兮兮說今日不便見客,可明日再來,但是遊東等不了,為此,他竟然拿出了一枚魚骨銀針,希望蝶舞兮兮和他見一麵。”
“他果然如願見到,確實在一盆曇花麵前。蝶舞兮兮告訴他,她並不是有意拒客,而是因為那一盆曇花已經養了多年,終於等到花開時候,她不想辜負。所以,她幹脆邀請遊東一同和她等待花開。”
顧悅行一時半會不知道如何評斷,而是問道:“那,遊東當時兩度見到蝶舞兮兮,用的是什麽名字?”
亭雲仰頭看他,道:“雲亭。”
顧悅行不說話了。
亭雲繼續道:“他們兩人在一壺酒,一盆曇花麵前坐下,等了一夜,酒也喝完,終於在半夜時分等到了那曇花開放。曇花一共開了一十八朵,等到十八朵曇花開完,天已經快要破曉。而隨著那最後一朵曇花的凋零,遊東覺得,自己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緒,又亂了。”
“遊東終於死心,他知道,隻要世上還有蝶舞兮兮,隻要他還傾慕蝶舞兮兮,隻要他還生著這樣一副容顏,即便是羅漢在世,都救不了他。”
“所以他出家?”
亭雲笑:“怎麽舍得?那可是武林盟主,可是至尊的地位啊。遊東一開始,是想要殺了蝶舞兮兮的。”
“什麽?!”顧悅行吃驚,臉色都有了短暫的僵硬,他瞪大了眼睛,覺得眼前的亭雲簡直是瘋了。
亭雲繼續道:“當時當時遊東不是要瘋了麽?要入魔了麽?他一度覺得,這一切都是蝶舞兮兮的錯,若世上沒有蝶舞兮兮,若是蝶舞兮兮當時隨便應了那一家世家少俠的愛慕,江湖上也不會傳聞牽扯到自己,那麽自己也就不會從此心虛大亂,走火入魔,前途盡毀。”
亭雲抬頭,看那屋頂上一臉錯愕的顧悅行,他們兩個人就這樣保持這一上一下的位置,對話,從好奇到驚愕,再到如今的僵局。
在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亭雲露出了一個好像找到了認同的表情,說:“你看,顧盟主,你也覺得當時遊東是瘋了吧?在那曇花開盡的時候,蝶舞兮兮在觀賞曇花之美,可是那遊東,卻在想著,如何讓對方不受痛苦的死去。”
“他入魔了他瘋了,他如同這世上令人唾棄漫罵的昏君一樣,有了了國滅怪紅顏的荒唐想法,他還差點,還差點要殺了對此一無所知的姑娘……那十八朵曇花,在蝶舞兮兮看來,隻是十八朵雪白的花朵,可是在遊東看來,那是她十八次的生機。最終,最終他平靜的飲下了最後一杯酒,一言不發的離開了。蝶舞兮兮似乎是見慣了這種行事作風古怪的江湖人,並未出聲叫住他,也幸好,沒有出聲,因為遊東決定,若是蝶舞兮兮當時出聲,甚至是雞鳴一聲,他就順應了天意,殺了蝶舞兮兮,破了它這道劫數。”
“那雞沒叫。”顧悅行冷冷說道。
亭雲點頭:“不光雞沒叫,連院中的下人,包括那清晨的鳥雀,都沒有一點聲響。他平靜的告辭,平靜的走出府宅,一路上,都沒有任何人任何事物,發出聲響。可是在遊東的心裏,那已經有過一場殺戮了。”
亭雲道:“但是遊東不可能不做一番殺戮的,他後來,尋到了一間廟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