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神明不說話”
人間界何德何能,能夠擔得起“稅貢”二字?往小了說算是膽大包天,往大了說就是欺君罔上。
雁展顏剛剛想要甩臉,卻被趙南星突兀打斷,他說道:“好好喝湯。”
雁展顏知道這是叫他不必直說的意思,於是隻好委委屈屈端著梨子甜湯喝起來。
等到趙南星打發走了小丫頭,屋內外人基本清空,雁展顏才道:“人間界有些膽大包天了。”
趙南星道:“人間界有膽大包天的資本——你要想想,就連我也曾經是人間界的弟子,那太醫院中,幾乎大半數都是出自人間界,更別說民間太夫,即便是未曾出自人間界,也多少收到了人間界弟子的提點.……說一句桃李滿天下根本不為過,如此一來,那地方官府對其客氣有加,理由也是立得住的。”
“理由立得住是一方麵,可是人間界敢不敢接下,應該不應該接是另外一方麵,”雁展顏皺眉道,他從進門,眉頭就未曾鬆過,太陽穴突突的疼,一方麵是有些醉酒,一方麵是缺覺,雙管齊下的困倦令他越發表情嚴肅起來,“這就好像功臣,功高蓋主是一方麵,君王隆恩是一回事,若是仗著恩寵當真桀驁不馴,那就離死不遠了。”
這話沒有比雁展顏說出來更能夠說明一切的,雁老將軍功高蓋主,卻心知肚明其功可封神,也可毀人。所以在君王尚未開始發現自己賞無可賞之前,就開始主動削弱功勳,分散讓渡軍權,甚至直接讓自己唯一的兒子成為一個紈絝子弟,這些舉動,有利有弊,利便是富貴綿長,弊便是功勳世家將門虎子一朝覆滅,京都原本提及將門,無人不知道東樓雁門,如今,京都已經被孟氏兄妹和天門九軍瓜分,雁老將軍現在尚在,軍威也尚在,不論是小皇帝還是各大軍門,都對雁展顏有幾分的客氣,可是這種餘威留下的客氣能夠存在多久呢?
現在的一聲“紈絝”還能算是一句調侃和自嘲,隻怕不久將來,那紈絝二字就要真的刻在雁展顏的腦門上了。可是又怎麽辦?如今太平盛世,朝廷權衡重心逐漸從武將轉移到文臣,武將本就對立明顯,對雁老將軍敬重是一回事,給後人分一杯羹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所以雁展顏的前路實在是迷茫——這是對於局外人看來的樣子。
對於局內人雁展顏來說,那前路就光明坦蕩的很,“我就是個富貴閑人,何況這富貴可是多少人求不得的,將來我的子女也是,不管是將來要學文還是習武,這起點都比尋常人要高的多,普通的將才,過五關斬六將才有一絲機會在殿前獻藝,我家就不一樣,隻要我兒有一身好本事,想要表現一番,我就可以請來陛下,在家中花園看我兒舞刀弄劍。”
雁展顏年紀小小,想的通透,看得明白,分寸也是進退的當。他活該長命百歲一生和樂。
也是因此,他端的住距離,把握地了分寸,所以可以理直氣壯的訓斥那些無法克製分寸和身份的人或者事情。
對於這份指責,就連趙南星,都挑不出毛病。
趙南星說道:“人間界如此,不單單是因為自己和朝廷關係密切的來的底氣,還有更多,出自民間。”
他見雁展顏麵露困惑,提點了一二:“你可知道,為何你能夠在蓬萊館中見到武林盟主?”
這個雁展顏倒是沒有來得及去思考這一層。也不奇怪,他是宋城的貴族子弟,和別的貴族子弟一樣,對於他們來說,天下分成簡單,無外乎就是朝廷、民間、江湖。看,朝廷民間和江湖,其實是沒有人間界的。人間界的構成,在這三方看來都十分的尷尬。
對於雁展顏這樣的朝廷範圍的少年來說,人間界肯定是不屬於民間的,那就歸攏到江湖裏麵去吧。反正江湖聽著什麽人都有,有個同樣喜歡遊曆四方的人間界,十分的契合;而對於民間來說,那高高在上的人間界當然不會是平民百姓的同類,人間界的弟子構成實在是淩亂,朝廷太醫院有弟子,江湖人還保護人間界弟子,那麽既然如此,那就等於不屬於民間就行;而對於江湖人來說,人間界和朝廷關係親厚,而江湖保護人間界的弟子的這個不成文的規定,純粹是屬於江湖人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否則對於江湖人和人間界的契約,怎麽就沒有一個什麽名號呢?江湖可是最喜歡起名號的,但是偏偏沒有,看,這就是區別。
所以人間界的地位,實在是又神秘又尷尬,好聽了說是神秘,不好聽,那就是尷尬。
當雁展顏問及這江湖和人間界的關係時候,趙南星道:“倒也沒什麽關係.……”
這說的是實話,趙南星又說:“江湖人的說法,對於人間界弟子保護的這個規定,其實是為了在民間百姓中博一個好名聲。”
這說的也是實話。
雁展顏聰明,一點就通:“所以,人間界如此傲慢的底氣來自於人間界弟子在民間的地位?就連江湖人都要靠討好人間界來贏得百姓心中的好感,連地方父母官都要靠‘孝敬’人間界的弟子來安撫民心?以至於,一個區區在蓬萊館打過雜的仵作,都可以在知府麵前目中無人?”
趙南星不語,屬於默認態度。
雁展顏隻覺得太陽穴突突跳得更厲害了:“若是如此,那人間界的弟子在民間,幾乎要比肩神明了,可惜神明不會說話,反不得天地,但是人間界的弟子或神官可以。”
說道此處,雁展顏忽然茅塞頓開,他頭疼的依然厲害,但是在這種疼痛的煎熬中,依然艱難的扯出了一絲的清醒,他說道:“所以.……所以,所以大國師才要你,履行婚約?因為如今的神官大人,是……是.……”
他還來不及把話說完,事實上,他的腦子混沌的厲害,舌頭不聽使喚,明明是知道自己要說什麽,也知道自己想明白了什麽,但是偏偏他就沒法整合出來一句明白的字詞,他看到麵前的趙南星的表情從疑惑變成驚恐,嘴巴一開一合,衝著他喊些什麽,但是他什麽都聽不到,之後,也什麽都看不到了。
***
顧悅行半夜見到蓬萊館中忽然忙亂,還以為是又誰去放火。結果才知道是那個白日見到的貴族少年忽然發熱昏迷。趙南星自然可以診治,但是缺少藥材,便直接帶來到了蓬萊館中。
顧悅行經此一鬧,也沒了困意,跑來跟著看熱鬧,白天見過的活潑少年如今虛弱的像一灘軟泥,軟綿綿的臥躺在貴妃榻上,鼻子都好像在噴火。
顧悅行好奇道:“這是怎麽回事?”
趙南星說:“著涼了。夜裏喝了酒,他喝酒愛出汗,原本睡一夜就沒事了,結果他睡到半夜忽然往外跑。”
“這麽粘你嗎?”顧悅行覺得有趣,“這孩子白天看了,活潑是活潑了些,驕縱也是夠驕縱,不過大戶人家的貴公子嘛,也是情有可原,但是看起來不像是個咋咋呼呼的孩子啊。”
趙南星不便和他說太詳細,畢竟此前內容還涉及了顧悅行,隻好推脫說:“誰知道,許是喝多了。”
顧悅行樂了,道:“有意思,喝多了粘人的我見過,但是喝多了粘你的,我還是第一次見。”
趙南星這就有點不服氣了:“怎麽就粘我不常見呢?我又不是老虎也不是洪水猛獸的。”
顧悅行剛剛想說什麽回他,旁邊安睡的雁展顏就被吵醒,他本來就頭疼未消,還缺覺,被吵得煩不勝煩,根本不睜眼看看是誰,就一聲大叫:“吵死啦!”
一言既出,二人立刻閉嘴。
顧悅行用口型說:“看來沒事,精神頭足的很,就是缺覺。”
趙南星也回說:“小孩子麽,就是要睡足就好了大半。”
於是二人一邊無聲對話,一邊走了出去。留下雁展顏繼續沉睡,翻了個身,還扯了被子把自己裹成蠶蛹。
走出門外,天色也快要亮起。
顧悅行此刻才覺得今日過得淩亂又匆忙,或者說,這幾日都過得淩亂。
顧悅行被冷風吹麵,道:“你當日,提醒的對。”
趙南星猛然聽顧悅行沒頭沒尾提及所謂“當日”,根本反應不來,問道:“哪個當日?”
顧悅行又樂了:“難道你還多日都有提醒我?”
趙南星道:“我總是提醒旁人,並不會記得哪個提醒的多。不過大多數人,都不太把我的提醒放在心裏,你看,我讓雁展顏少喝一些,別亂跑,他也沒當回事,於是受罪頭疼。”
顧悅行笑笑,並沒有馬上解釋哪個當日,而是道:“你今日,很是故意回避絡央。”
既然被看出來,趙南星也直言:“是啊。雖然回避很是可恥,不過很是有用。大國師,也就是我的皇兄派來雲深和展顏來送婚書,也是為了讓我們有個接受的時間,整理心情。但是我們都知道,大皇兄既然讓婚書請出牡丹閣,也就沒打算放回去。”
顧悅行說:“不能放回去,可以毀掉。”
趙南星還未說什麽,顧悅行便繼續說道:“這婚約之事我也有所聽聞,其實想想,就知道這件事情多麽荒唐——物是人非不說,滅國之仇不共戴天,如何能夠做成夫妻?我想大國師的舉動,並不是真的想要促成這一樁姻緣,而是為了給你一個解脫。隻不過他心是偏向你的,不願意你來做這個壞人,於是就他來做這個壞人,讓絡央主動提出解除婚約。這樣一來,無論是對朝廷還是兩國百姓,都有解釋,畢竟當年訂立婚約時候你們還是孩子。”
顧悅行說這些的時候,趙南星並未看他,而是凝望前方一處黑暗之處一動不動,若有所思,他知道,顧悅行說的並不是沒有道理。但是他的所謂道理的根基,是站在親情的角度上去看去分析的,而近日,雁展顏說的也有道理,他的道理,是站在君臣道的角度去看的。
兩人都有道理,若是趙南星是個局外人,看雁展顏的稚嫩麵容,再看顧悅行武林盟主的身份,他都本能會覺得,顧悅行說的才是站得住腳的。
隻是,可能嗎?他的大皇兄,當今的大國師,在此刻,在他離開宋城的時候,忽然發來這樣的婚書,對於大國師來說,他一定是對趙南星的行動掌握的清楚,不會不知道他從連月城開始就和絡央接觸,也不會不知道他一路見聞和遭遇。
所以對於趙南星來說,他從未有如此刻一般的茫然,很想要跑去大皇兄身邊問問,他到底是什麽意思?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那麽已經站在了紅塵之外的局外人來說,是不是真的看得清楚明白?覺得他和絡央,不對,和朝華,還能走上一程?
怎麽可能?這個念頭一出來,就先惹得趙南星自己發笑,他光是想想就覺得離譜,其他的場麵就根本想不出來。
而對於顧悅行來說,他見到的趙南星正帶著一臉的苦笑發呆。
顧悅行忽然道:“我送你一樣東西。”
他在趙南星詫異的眼神中把手指放在唇邊吹了個低哨,不多時,黎明中就有一隻黃鳥,拍翅而來,它很親人,在空中繞著兩人打了個圈,然後十分乖巧的落在了顧悅行的肩頭,那是一隻玄鳳,毛色嫩黃,臉上有兩團類似紅暈的紅團,十分可愛。它落在顧悅行肩膀之後,不停地用頭和羽毛去蹭顧悅行的下巴以示親昵。
顧悅行聳了聳肩,那玄鳳就如同讀懂意思一般,拍了拍翅膀,又落到了趙南星的肩上,同樣的開始用小紅圈的臉蛋開始蹭趙南星的臉,玄鳳的羽毛十分的暖和,柔滑如同上好的絲緞,蹭的趙南星臉頰輕微的發癢,他聽到顧悅行說:“這是小月,我在月潭鎮的廢墟中撿到的。我還撿到了別的好東西,不過我覺得它最好,因為它是活物。”
趙南星用手撫摸了一下那隻玄鳳,感受它的小嘴輕輕啄手指的酥麻感。他聽見顧悅行說:“我把它送給你可好?”
趙南星抬頭看他,顧悅行一臉認真,說:“這隻玄鳳很喜歡我,所以我從來不用籠子關著它,它也不會離開我。你知道嗎,我發現它的時候,它被關在一個黃金做的籠子裏,當懸掛籠子的大屋傾覆的時候,它無論如何震翅,都逃不脫那黃金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