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很多少女和貓頭鷹 ”
隻一眼,十六娘就能看出來,這雙眼睛中藏著故事。
並非一定是秘密,也或許是別的,十六娘從小就閱人,各種的客人來來去去,或者至死為少年,或者童顏便以老。一個人心中是否有著心事,其實通過眼睛就能看出來。人總不能夠時常照鏡子去警惕自己的眼神變化,隻要一旦捕捉到了眼神的鬆懈,便就可以捕捉到他傾瀉的情緒。
雲深的情緒泄漏的漫不經心,掩藏的也是隨意,這令十六娘的心中開始產生動搖,她開始不確定,這到底是她的無意撞見,還是雲深的刻意流露?
有的客人確實會如此,他們無處宣泄一些煩惱和愁苦,就會借著酒勁對一個陌生人吐露,傾吐個幹淨,然後上路,之後,再也不會路過這個酒樓。或者以後還會來,或許十六娘會對這個客人的愁苦和經曆了解細致,但是永遠不會知道他或者她到底是何人。
十六娘不會問,因為好奇是一個酒樓的大忌。店小二所知道的事情,也永遠不會是真正的秘密。
十六娘站在門口,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
直到眼神清明的雲深問她:“娘子手裏的是什麽?”
十六娘看了看手中的東西,回答道:“回稟公子,是解酒糖。”
“解酒糖?”雲深笑笑,朝著十六娘招手,就在她走近的一瞬間,一把拉住了十六娘的手腕,“我隻聽聞過解酒湯,並不曾知道還有解酒糖。”
雲深的手很涼,像冰塊,十六娘的手腕幾乎被激地要努力克製才能夠不發抖。
十六娘說:“這是奴家自己做的,用糖和一些解救的湯汁調和,是梨子的味道.……其實本城的青果也有解酒的功效,但是那位小公子看著年紀很小,應該是並不愛吃那樣初嚐酸澀的東西的。所以.……”
“所以你做了解酒糖給他。你真是個好姑娘,是個細心的姑娘。”雲深說道,他並沒有打算放開十六娘的手,甚至隨著對話的深入,開始有意的親近。
雲深的相貌生的驚為天人一般,令十六娘想到了觀音的童子,十六娘心想,應該無人會抵抗這樣的小神仙的親近,但是對於凡夫俗子來說,神仙撫頂,也是會令人顫抖的。
雲深感覺到了十六娘難以克製的輕微顫抖和皮膚的戰栗。他似乎對於這些反應十分的習以為常,他笑笑,用那雙從始至終都十分清明的眼睛直直的看著十六娘,輕聲問他:“你很怕我?別怕我。”
十六娘的戰栗更加厲害了。卻並不是因為害怕。
普通的人問對方是不是害怕,下一句隨之對應的通常是為什麽害怕,似乎想要找到他人懼怕的點,然後解決它。但是一般的客人,令人懼怕的客人,問是問了,但是依然讓人害怕。
雲深不一樣,雲深問她,很怕他?
下一句,卻用了一種帶著委屈的,甚至乞求的微弱聲音說:“別怕我。”
那一刻,十六娘覺得,隻要他說了這一句,即便雲深是個惡魔,她都不會怕了。
於是十六娘說:“我不怕。”
雖然十六娘依然在顫抖,皮膚也依然在戰栗,但是雲深卻笑了起來。他用那雙幹淨清明的漂亮眼睛,由下而上的仰視著十六娘,笑得十分的開懷。
他開懷的說:“你笑得真是好看,就好像我娘。”
一個待字閨中的少女,被另外一個美少年說很像他的母親,十六娘卻並沒有任何的不舒服。因為一個人,尤其是男人,對於女子的最初的美好印象,都是來自於母親。所以她知道,當一個男人對她說,你很像我的母親的時候,是不應該生氣的。
所以十六娘並沒有生氣,反而心中柔軟的不成樣子。她溫柔說道:“我怎麽敢,公子的母親一定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
雲深笑道:“我母親並不算是美麗,尤其是和我父親在一起的時候,但是她很愛我,也很愛我的父親。為了我和我父親可以舍棄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
雲深摸了摸自己的臉,繼續說:“我生的和我的父親年輕時候幾乎一模一樣,想必我老了以後也該是如此,毫無期待和懸念,雖然盡管如此,但是我知道,這張臉無論何時都會給予很多的好處,包括地位,包括榮華富貴,但是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因為這張臉,讓我的母親失去性命。”
雲深依然死死捏著十六娘的手腕,他的手冰涼,就像個垂死的人一樣,貪婪的、不計一切的想要從別人身上汲取溫暖。雲深感受著十六娘身上的酒香和體溫,那是酒液都帶不給的暖意,借著這些暖意,雲深能夠讓自己的舌頭流暢的說出很多話來,他說:“我們家……算是家道中落,不僅僅是一無所有,甚至到了性命攸關的時候,就在那個時候,有一個貴家的小姐看到了我的父親,她對我父親一見鍾情,不顧一切的要嫁給我父親,不管她的哥哥如何反對都沒有用處,甚至不介意我父親帶著妻兒的事情。那個貴家小姐,可以讓我們家拜托窘境,可是我的母親並不滿意如此,她不願意讓我,或者我的父親有一絲絲的委屈,她覺得我應該成為家中唯一的孩子,我的父親,就應該理所當然的迎娶那個貴家的小姐,要身份光明正大,要我也是光明正大。”
“所以,我母親就自盡了。之後,我成了那個貴家小姐唯一的孩子。堂堂正正的成為了那個貴家小姐的孩子。”
十六娘感覺到此刻她的戰栗似乎傳到了雲深的手上,雲深盡管麵容平靜,可是他的手的涼意卻開始更盛之前。十六娘忍不住聽得出神,心裏酸澀,不自覺的把雲深的手放在嘴邊嗬氣,似乎想要給他捂暖一些。
這樣下意識的動作讓雲深掉下了一顆眼淚,他嘴角的笑意慣常的掛著,他笑淚道:“她叫雅琴,是個大家閨秀,她很溫柔,和下人說話都透著暖意。她手上總是帶著一串佛珠,所以身上總是有一股檀香的香氣。她總是覺得我不夠愛她,可是她不知道,在她那樣溫柔看我的時候,我也是會那樣的看她。”
十六娘說:“我相信,你的母親不會覺得你的愛的,沒有一個母親會質疑子女的愛的。”
雲深長長的吐出一口氣,隨著這口氣的泄出,他的精氣神好像也跟著一起被帶走了,雲深一臉疲倦的靠在了十六娘的身上,輕輕地闔上眼。許久了,就在十六娘覺得雲深的呼吸漸漸平穩,是否是睡著了之後,她聽到了雲深輕輕說:“可是我沒有保護好她。”
十六娘輕輕的在心裏說:“那是你父親的職責啊。”
可是十六娘什麽都沒說出口,隻是輕輕的一下一下,安撫著雲深的背脊。
***
夏日的夜短的很,白晝卻長。
陳知府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眼睛盯著頭頂床賬一動不動。他一連幾日都沒有讓下人進房間來打掃,那隻在屋內時不時織網不成的蜘蛛終於尋了空隙,在他的床帳上織就了一張完好的蛛網。此刻蜘蛛不見蹤跡,不知道正躲在哪一個陰暗角落,靜靜的等著獵物送上門來。
蜘蛛紋絲不動,陳知府也是紋絲不動。如果可以,他願意讓這個蜘蛛以他的床為範圍,用蛛絲織成一個白生生重重疊疊的蛛網,把他牢牢鎖在裏麵,從此他就在裏麵吃喝拉撒直到成仙,不管是誰來,都一概可以理直氣壯的一無所知。
別管是小君侯,還是大君侯還是孟百川,還是神官,任何人,都一樣。被那薄如蟬翼的蛛絲拒之門外就好。
陳知府想的發愣,直到門外傳來叩門聲也沒有驚擾到他,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肉體已經死去,靈魂化作了一隻蜘蛛,被那叩門聲出來的動靜震的十分警惕,像一隻蜘蛛那樣,躲到了陰暗角落,隻等進門的人自投羅網,然後他衝出來,把來人裹挾成一個雪白的繭。
可惜事與願違,他不是蜘蛛,來人也不是什麽獵物,而是府裏的師爺,那師爺沒有自投羅網,隻是安分守己的站在安全線之外——他的房門口,規矩道:“大人?大人可醒著?大人,君侯駕到。”
君侯?是小君侯又來了?
不對!
知府嗖地起來,他的動靜帶來的震動讓角落裏躲藏的蜘蛛以為蛛網撞上了獵物,興奮地衝來,發現是一場空,於是悻悻地又退回去了黑暗中繼續等待。
但是陳知府卻已經沒辦法再發呆下去了。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發顫,為了努力平衡這種丟臉的恐懼,令嗓子尖利的像是唱戲的吊嗓:“君侯?是哪位君侯?趙氏王爺?”
師爺道:“正是的,大人,是朝廷中的掌政王爺駕到。”
陳知府立刻滾到了地上,“咚”的一聲,頭重重刻在了床邊的腳踏上,忽如其來的疼痛讓陳知府獲得了立刻的清醒,他摸了摸被撞到的額頭,撞的不輕,十分結實的一個包。不過這個包生的位置很好,他隻要帶上了襆頭或者是烏紗帽,就可以好好的把這個包擋住,而這個包帶來的疼痛卻可以讓他長時間的保持清醒,頭可以痛,還能痛,這是一件好事,表示頭還在自己的脖子上。
陳知府立刻起身,他道:“更衣,立刻更衣!”
把自己死死關在房中好幾日的陳知府終於打開了房門,衙門裏待命的侍從立刻魚貫而入,伺候更衣的更衣,打掃的打掃,陳知府甚至沒有回頭,能夠知道那一把雞毛毯子上一定是粘上了剛剛的蛛網。
……
陳知府跪在客廳的中間,身後是府衙中一眾的師爺、總捕頭以及仵作等等。
這一次趙南星過來,是為了詢問城中山廟起火的死傷情況。這一點讓陳知府覺得十分不妙。若是天災,或者意外,趙南星即便是見到了,也隻會問責,而不會插手過問。而且後退一步,即便是凶殺案,或者起火的原因十分不對,那麽趙南星也最多會過來放兩句風聲,或者提點一二,根本不會親自來。
趙南星手下有大將孟百川,小將孟子程,還有隨身的護衛,身家的府兵等等,非要什麽事情,才能用上趙南星親臨,陳知府根本不敢想,一想就要發抖。
陳知府以為自己沒有發抖,還算是穩重,其實整個人已經抖的猶如篩子一般,居高臨下端坐正首的趙南星看得一清二楚,猶如學堂上的太傅一般。他如今也如太傅那樣歎氣搖頭。
他無聲歎氣一番,然後點了點手裏關於這次山火的誌本,說道:“所以,這山廟中的所有人,都葬身火海了?”
誌本中寫道,那城中山廟香火一般,裏頭什麽殿都有,求子的也管,求財的也有,甚至還有一個月老廟,大概是因為廟小菩薩多,搞得不管是哪一個都不靈驗,久而久之,這上山拜佛的信徒就幾乎沒了,香火都要被山下的靈光廟給搶了個幹淨。但是也不知道是為什麽,這一間幾乎沒什麽香火的廟宇,卻一直頑固的留了下來,裏頭的和尚也沒有想著離開跑去投奔靈光廟,依然矜矜業業的在廟裏燒香拜佛。之後久而久之,這廟裏的營生就換了新的。
“回稟君侯,這廟宇原名為宏樂寺,之後,改成了安樂寺,成了很多香客信徒的安葬之所,所以那廟宇之後,會有無數的墳塚。平日裏上山燒香的,也大多都是親屬。此次山火,恐也是因為祭拜導致的火災。”
趙南星道:“我問你,這安樂寺中,可有尼姑在?”
陳知府聽了一愣,連忙搖頭:“回稟君侯!這安樂寺是一件和尚廟,並非是庵堂,自然不可能有尼姑!”
“是嗎?”
趙南星麵色看起來並沒有表露出一絲的不悅,不過他也沒有多麽的愉快,也好,倘若此刻趙南星笑一笑,那恐怖效果幾乎就和走夜路聽到貓頭鷹笑是差不多了,老話也說了,“不怕貓頭鷹哭,就怕貓頭鷹笑。”
趙南星沒笑也沒哭,說道:“此前我的侍衛調查一樁殘害少女的案子,跟蹤到了那安樂寺,那寺中到了半夜時分,不光有和尚,也不光有尼姑,還有少女,很多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