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小君侯駕到”
太守回到府中的時候已經是下半夜了。他昏昏沉沉的,一直都沒有從自己身邊那個師爺竟然是個細作這個事情上反應過來。
那個冷麵的將軍沉默寡言,偶爾說出來的一兩句話就好像一顆顆驚雷,炸的他外焦裏嫩渾然不知所措。
那個平日裏膽小如鼠純粹是靠著嘴甜才混成太守師爺的家夥,居然是當年臭名昭彰殺人如麻最後被兩座金山懸賞才消聲滅跡的鬼蜘蛛的幫凶?!太守當時腦子嗡嗡響個不停,心裏想:“完了,這如果要誅九族,師爺可是我大表姑家的姐夫的小姨子的相好的家的親生弟弟!”
其他的事情太守已經記不太清了。隻隱約記得什麽“鬼蜘蛛”,什麽“紅花館”,什麽“合謀”還有什麽“放長線釣大魚”等等。最後那個冷麵將軍看他實在是沒用且沒有嫌疑,就領命自己手下的侍衛送他回府,讓他“先安心休息,容後再議”,甚至還派了幾個自己的親衛“保護”他。
是保護還是看押,他又不是傻子,清楚的很。
太守進了自己房間,第一件事就是在橫梁上懸了個粱。別誤會,不是真的懸梁,就是懸掛了個白綾到梁上罷了,那白綾是最好找的,太守在衣箱裏悶頭一翻,就翻到了好幾塊白色布料,都是用來做裏衣的料子,白色是最容易做出來的,將來若是要該花色或者樣子,白色也最好搗鼓。太守此番才頓悟:怪不得呢,人人上吊,用的都是三尺白綾。除非窮的衣不蔽體,隻能搓根麻繩。
太守不是窮人,白綾拿得出來,還是緞子的。
緞子的白綾晃晃悠悠的掛在床頭,下麵還貼心擱著雕花的梨木凳,太守合衣而臥,以為自己會徹夜難眠,結果沒想到是閉眼就到了天明。
雖然如此,可是一夜勞累,他夢裏不得安寧:冷麵將軍果然要處死師爺,還是那種要株連九族的那種,冷麵將軍端坐在上,手裏拿著師爺的家譜一通翻看,他在台下一邊跪著一邊冷汗流成了一片汪洋,結果那個將軍果然在看到一頁之後大叫:“好啊!我果然沒看錯!他是你大表姑家的姐夫的小姨子的相好的家的親生弟弟!來人呐!一起拖下去砍頭!”
師爺在夢裏長開嘴巴大叫,可是卻發不出一丁點兒聲音,他在夢裏還在心中怒罵:“怎麽回事!我的樂人呢!我的口技師呢!這個時候該大叫饒命救命放小的一條生路!”
……
衙役哐哐哐砸門的時候,太守還在做夢他被拖到了斬首台,周圍是和他一樣丟了口技師的張著嘴巴做歡呼狀卻沒辦法發出一點兒聲音的百姓們。太守呆呆的跪著,低頭一看,自己已經換上了白色的囚服,台上的冷麵將軍穿著厚重的鎧甲,大熱天帶著個笨重的鐵帽子,身後站著一排的口技師,所以這位將軍一會兒說話的聲音厚重深沉,一會兒說話嬌羞如同少女,甚至還冒出來那麽一兩句戲腔。
劊子手上前,和將軍耳語兩句,將軍戀戀不舍——也不知道夢裏太守是怎麽從厚重的頭盔後麵看出來將軍戀戀不舍的表情的,總之,將軍戀戀不舍的借給了劊子手一個口技師,劊子手得以開口出音,問太守:“你是喜歡這個金的鍘刀?還是這個銀鍘刀?還是這個金銀合體的鍘刀?”
太守目瞪口呆!
旁邊的那個師爺,已經處決完畢,一顆頭就在樁台上,看著自己無頭的軀體在給自己泡茶泡好茶之後,喂給自己的頭喝,頭咕嚕咕嚕喝完,然後立刻順著脖子給漏了出來。
太守繼續目瞪口呆,而那邊劊子手繼續催促,催他快快選個合乎心意的鍘刀。
太守茫然無措,一時之間竟然不能分辨這到底是夢中還是其他,剛剛想要選個金子的鍘刀,結果,夢醒了。
剛剛醒來睜開眼的太守還在茫然,一時之間不能分辨自己怎麽一下子從問斬台回到了被窩裏。他安靜的躺在床上發呆,門外哐哐哐的拍門聲還暫時沒辦法鑽進他的耳朵裏。
外頭衙役見屋裏半天還沒有動靜,於是拍的更加起勁了:“大人!大人!大人醒醒!小君侯來啦!”
太守翻了個身,順勢屈腿,抱住了被子:小君侯,什麽小君侯,君侯不是一直都在驛館麽……等下!小君侯!太守一下坐了起來,看到了眼前房梁上晃晃悠悠的白綾以及下方的凳子,立刻清醒了!
小君侯都來了?!
太守的冷汗又冒了出來,加上起來的太過於迅速,腦子犯迷糊,一下子腳軟沒站住,咕嚕嚕的滾到了地上,連帶撞倒了凳子,凳子滾到地上,發出老大一聲咋呼的動靜。
外頭原本屬於冷麵將軍的兵士在一早就撤了,太守府裏的差役聽說了昨天回馬閣太守拍馬屁不成還引發了一場刺殺,各個都覺得那府衙中正大光明牌匾下的人要換一張臉了,拍門的差役本來就坍塌,拍了半天沒動靜,現在又聽到屋裏叮裏哐一片動靜,還以為是太守想不開,立刻心生警覺,一邊大叫:“大人!大人!大人您怎麽了!大人!我進去了!”
那差役一個後退起跑,然後飛起一腳踹開了門,入眼就是那個晃晃悠悠吊在橫梁上的白綾,再就是歪倒的凳子,和氣虛無力的,躺在地上半天起不來的太守。
差役當時就嚇傻了,眼睛都濕潤了,三步並作兩步的小跑過去扶住太守就哭:“大人!大人!何至於此!何至於此!船到橋頭自然直!山窮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大人!嗚嗚嗚嗚嗚……好死不如賴活著啊大人啊嗚嗚嗚嗚嗚嗚大人.……”
太守:“.……”
這人還沒死呢,不過太守很欣慰,如果自己死了,大概哭喪規模應該不小,真情實感的比率應該能占據三成最少。
***
小君侯是護國將軍雁鎮宇的小世子。護國將軍當年為國征戰,雖然最後凱旋而歸,但是妻子卻難產於戰場,留下一個男嬰就撒手人寰。小世子的童年幾乎就是在戰場軍營度過的。護國將軍和發妻青梅竹馬,相識於軍營中,妻子也是戰功累累的女將軍,巾幗須眉雙雙保家衛國,為當年一段極其感人的佳話。
護國將軍深愛亡妻,發誓一生不再續弦,今生隻有一子。戰事平定之後,便在京都頤養天年,專心養育和愛妻的唯一的愛子。
十幾年過去,小世子雁展顏生的芝蘭玉樹儀表人才,更難得的是他聰明伶俐活潑開朗。先帝在位的時候十分得到先帝和所有太妃的寵愛,時不時就要被叫進宮中領受賞賜。尚未弱冠成人,就已經得封“小君侯”之名,盛寵有目共睹。
而這次,小君侯居然屈尊降貴,來到了小小槐安城?
太守冷汗出的比昨天還要多。
他幾乎是被兩個衙役攙扶著去見小君侯的。
小君侯雁展顏今年還不到十八歲,十分的有朝氣,且活潑。他大概是第一次來到京都洛陽以外的地方,對於京都之外的一切都十分的好奇。
太守氣息奄奄的進來的時候,雁展顏還在興致勃勃的和端茶的丫頭聊天:“姐姐,這就是槐安城的地方茶麽?謝謝姐姐……”
那丫頭激動的滿臉通紅,差點暈倒。
何其有幸!幾天之內看到了好幾個美男子!而且還都是京都來的貴人!丫頭激動的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哆嗦的差點拿不穩托盤,多虧了旁邊雁府跟來的婢女攙扶了一把,才不至於當場跪倒。
而雁展顏那邊,逗弄完了小丫頭之後,一轉眼就把小丫頭忘在了腦後,笑嘻嘻的看著臉色發白的太守,說道:“太守大人?是太守大人吧?太守大人坐,不知道是所有小地方的太守都長這樣,有這樣虛弱的氣度,還是隻有槐安城如是?”
太守聽出來小君侯笑眯眯的挖苦,他有心想要挺直腰板給小地方的太守爭口氣,無奈他手腳發軟,實在是直不起腰來。
隻能虛弱的被哭哭啼啼的差役攙扶著靠在下首,聽雁展顏獨自絮叨:“孟將軍今日一早已經護送王爺離開,這裏所有的一切都會交給我來處理,包括昨日的變故,以及所有等等。”
雁展顏笑眯眯的:“放心吧太守大人,這個槐安城真小啊,我隻帶了自己府衙的兵馬就把這個城池團團圍住,現在,大概隻有蒼蠅和老鼠能夠出城。”
封城?
太守的腦子裏閃過這兩個字,眼珠子一下子瞪大,他瞪大眼睛,眼前看到的是雁展顏少年意氣風發的臉,這張臉生的十分的乖巧,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金尊玉貴地養大的,沒被疾風吹過沒走過坎坷的路,就算是做轎子和馬車,那路上的石頭和水坑都會被人事先鏟平。
同樣是君侯的身份,他想起來今天之前的那位君侯,他也很年輕,一張一見就能讓人移不開眼睛的臉和一雙淡然如天上冷月的眸子,他說話行事皆令人生出畏懼,偶爾的一兩次的“平易近人”會叫人心生歡喜,但是,那位君侯陌白衣,無論如何,即便是昨天在回馬閣因為太守的邀約和審查失誤遇到的變故之後,那位君侯大人也沒有流露出讓人打冷戰的懼意。
可是眼前這個少年,他讓太守止不住的發抖。
太守再也做不出,一溜煙的跪滑下去,匍匐在地上瑟瑟發抖。
他發抖,聽雁展顏的接下去的內容也是抖的:“王爺遇刺,這件事情若是驚動了朝廷,別說你的人頭了,你的家眷,你的父母,你的親戚朋友,甚至街坊鄰裏,乃至於你的恩師等等,都逃不過。不過王爺的意思,這件事情你大概是最冤枉的,他要我來,洗刷你的冤情,然後,替你掃一掃身邊的髒東西。”
太守聽完,一下子抬頭。
雁展顏對上他的臉,微微俯身,對他道:“大人,都說與善人居,如如芝蘭之室,久而不問其香味;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大人,你難道沒有聞到,這裏,簡直臭不可聞,而且不單單是你的府衙,是這個槐安城,都臭氣熏天。”
太守張了張嘴,他感覺自己張開了嘴巴,可是此刻的自己,卻如同夢裏丟了口技師一般,隻張嘴,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好久,他才聽到自己說:“王爺?那位大人……敢問小君侯,那位大人,是什麽身份?”
“太守大人不知道嗎?”雁展顏挑眉,“王爺就是王爺——當今皇帝的親叔叔,如今的掌政王爺趙南星。”
太守再一次成了啞巴。渾身癱軟成了一攤泥,還是一灘抖個不停的軟泥巴。
這一切似乎早就在雁展顏的預料之中,他道:“太守大人不用擔心,我告訴你這事情也不是想要嚇唬你,你都是太守了,膽子要大些——若是這番立了功,將來知州,知府,甚至進京都為京官,將來麵聖,總不能都是這樣的小家子氣。”
太守並不是被趙南星的身份給嚇到的,上官臨門,作為一城太守,誠惶誠恐自然是有,但是政績在手,並不會畏懼到這個程度,反而第一個想法就是應該極力表現自己,以求某得機會更進一層樓。從一開始,趙南星以小君侯的身份來到槐安城的時候,太守就是這個意思,可是……他抖的在於,作為一城太守,他待客無方,大失分寸,精心準備的回馬閣鬥花會,險些成了趙南星的葬身之所,而更為恐怖的是,參與這個刺殺的,竟然還有他的師爺!
無論從什麽方麵去“狡辯”,太守都覺得,自己難逃一死,而且是應該的。即便是真的要砍頭,那一刻,“冤枉”這兩個字自己都喊不出口。夢裏的師爺斷了頭還能悠然給自己泡茶,他斷了頭,無頭的屍體都要摸索著蘸上寫在台上寫認罪書。
似乎是聽到了他的心聲。雁展顏道:“你現在應該想想,怎麽個戴罪立功法。”
小君侯的臉依然年輕,稚嫩,充滿了一切令他懷疑和不信任的不踏實感。
可是槐安城太守沒有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和明白,眼前這個對於他來說還算是小孩子的小君侯,是他現在可以把握住的唯一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