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艾子書”
絡央一邊說一邊走到了院落中,似乎是打量這個剛剛租下的農家院,她先是繞著前院的竹籬笆慢慢走了一圈,顧悅行並未跟隨,而是倚靠著門口抱劍看著。
她從路上開始就卸下了白紗的帷帽,完全露出了那一張美人麵。即便是現在夜色沉沉,並不能夠完全看清絡央的姿容,然而眼前的白衣美人圖,依然讓顧悅行止不住的心口活躍,如揣了一隻格外活潑的兔子。
也是奇怪,顧悅行並非是個沒見識的,他這些年來行走江湖,世家的姑娘,江湖的俠女見了不少,也不乏姿色貌美且性格颯爽的美人兒。
他還見過江湖第一美人,和美人把酒言歡。
也見過江湖第一劍客,那第一劍客倒是桀驁的很,請他在門口喝了一杯水酒,就謝客了。
還不說什麽閉門謝客,那個第一劍客從一開始,家門就是閉的。誰讓人家在閉關呢,也是顧悅行自己不懂事,想著路過劍客地盤,不去招呼一聲不禮貌。現在想一想,都是汗顏。
顧悅行不自覺地就想和絡央說些江湖的事,他的江湖事:“我少年時候,行走江湖,路過了當時武林第一劍客的桃花居。不管不顧的就去自報家門,說要討一碗酒喝。結果人家隔著門,送來了一個酒杯,我飲下了才知道那裝的是清水,還沒來得及詫異,劍客就說,我還小,不合適飲酒,讓我回。”
絡央回頭看他,顧悅行對視,然後補充說:“其實我並非是什麽心血來潮,是特意去的,饒了個大遠路,誰讓江湖傳言,第一劍客是個如花似玉的美人,我心向往之傾慕不已,便就去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之常情,”絡央體貼道,“何況你當年還是個少年,即便是一時意氣,也沒有什麽。”
顧悅行笑出聲:“可是那個時候劍客在閉關,我卻貿然去打擾,以她當時的功夫,其實可以一巴掌把我拍走,結果卻還是給了我一杯水,全了我的麵子。”
絡央道:“那豈不是很好?這證明你年少的傾心並非錯付,不管日後你是否還堅定你年少時候的心儀,好歹當年的向往是值得的。”
顧悅行活動了一下脖子,又把頭靠回來位置去,說:“值得就夠了嗎?我若是真的喜歡一個人,雖然不求生生世世,但是今生今世,我是一定不會放手的。至少要努力到我死心,不對,即便是死心了,我也要護著她愛著她,看著她好好的。”
絡央已經在院子裏走完了一個半圓,此刻抬頭看他,她嘴角依然是一抹淡然的笑,又美又涼,像是今晚失約的月亮。
絡央道:“那若是那個姑娘並不愛你,你這般的付出,對於她來說,豈不是包袱?”
“我自然不會這樣的,”顧悅行道,“我連武林盟主的位置都能拿到手上,其他的事情也不會太費事。”
“你還知道你是武林盟主,既然是武林盟主,你就應該想想,應該愛的更廣更遠一些。”
顧悅行問她:“那我要愛誰?是要我愛的更多的意思嗎?”
絡央忍俊不禁:“是要讓你,多愛一番這個江湖和武林。你不是江湖武林盟主麽?”
顧悅行點頭,說:“江湖好得很。”
絡央道:“江湖盟主如顧少俠這般如此年少有為,看得出來江湖很好。”
顧悅行道:“洛姑娘知道我是誰,那,是否知道孟百川是誰?”
絡央道:“你之前叫他孟大人,大概是個朝廷命官罷。”
顧悅行說:“我一個江湖盟主,要殺朝廷命官,洛姑娘作為神官,並不吃驚嗎?”
絡央是這樣回答他的:“想必江湖是請出了艾子書。”
顧悅行就不再追問下去了。
答案一目了然差不多也可以到此為止了。
倒是絡央,感慨了一句:“還是江湖好啊,恩怨分明,清清楚楚,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一人做事一人當。比官場那些腸子彎彎繞的,說話總是習慣留白的要好得很。”
***
江湖當然好得很。
這個信念,不管是在顧悅行還是在江湖人的心中,都是這樣想的。
江湖永遠都是一方淨土,就連戰亂都沒有被波及出來太大的漣漪。
怎麽會有漣漪呢?兩國征戰,又不是敵寇入侵,何必在意?爭來奪去的,江山都還是那個江山。除非那龍椅之上的是個無能昏君,亦或者那權勢高位者是個濫殺無辜者,否則江湖永遠不會插手朝廷的事情,也永遠不會出現艾子書。
艾子,又名茱萸。有詩雲‘遍插茱萸少一人’。
故而艾子書一出。必然要‘少一人’。
江湖上出艾子書的機會不多。畢竟江湖和廟堂兩不相幹各自為界才好。胳膊擰不動大腿,官場的人覺得江湖魯莽也好,悍匪縱橫也罷,隻要不插手江湖之事,江湖就承這個好意。而反過來也同樣,官場有官場的規矩,就算是貪官汙吏在陛下的手中都有製衡作用,如實說江湖潺潺大河,那麽官場就是滔滔汪洋,看著大同小異都是水,但是各種區別,掉進去才知道。
既非局中人,誰又樂意進去沉淪其中的?多半都是被人背地裏踹一腳,這臨門一腳,在廟堂如何稱呼不知道,但是在江湖,這叫艾子書。
艾子書,有的武林盟主直到退位都不一定會見到一份。
而有的盟主,剛剛繼位,便就手接了一份。
顧悅行就是那個‘運氣好’的那一位,他接到了艾子書,上麵寫滿了名字。白紙黑字,皆是受害者的名字,密密麻麻,匯總一卷。其中之上,孟百川的名字,是唯一的紅字。
紅字就是艾子書要殺的人。
而那墨筆書寫的名字,就是孟百川的罪證。
艾子書上清清楚楚寫:“孟百川,宋三品邕武將軍,領邕武師,七月初七日,率軍入連月城,同日,封門,屠城。連月城百姓四千九百七十六人喪命於此次屠城中。”
之後,屍首就地掩埋,因為血流成河,皆浸透土壤,即便是刨坑三尺,依然隻見紅土。日久,兵士恍惚,以為連月城為紅土之壤。
***
事實也是如此,顧悅行進到已經名為空城的連月城的時候,那裏確實是一片紅土。所以他不願意雙腳踩到那片土地上。對於他來說,那座空城就是個巨大的墳,城門就是墓碑,紅土之下,無數的冤魂,不管黑夜白天,都似乎會隨時隨地從紅土中伸出無數雙帶著血肉的手,將那個躺在紅土上奄奄一息的孟百川給拖進地獄。
顧悅行雖信鬼神之說,但是不代表他怕鬼,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但是他忌諱,他忌諱去踩人家墳頭。整座空城於他來說已經是一片墳塚亦或者亂葬崗,他自然做不到無視這個想法而去落腳在那片紅土上。
而後來絡央和木呦呦毫不知情的做法,他也不打算把實情告之給她們兩個姑娘家知道。
顧悅行隻問她:“洛姑娘想必不知道我入城的時候,孟百川在做什麽。”
絡央當然搖頭。
顧悅行道:“洛姑娘要不要猜上一猜?”
絡央說:“你既然叫我猜,那必然就不是等死這個答案了。”
顧悅行笑道:“也算是對,也算不對,對了一半吧。他確實是在等死,不過,等死之前,他去給別人磕頭。”
絡央這下真正好奇起來:“當時空城中還有別人嗎?”
“活人自然是都沒了,”顧悅行頓了頓,才繼續往下說,“他在挨家挨戶磕頭,給每一所空蕩的房屋磕頭。每一個屋子磕一個頭,那空城中,有一千多戶人家,他一間一間磕過去,大約是從我來之前就在磕頭,等到我到了,他還在磕頭。”
絡央從他開始講孟百川的時候就一直在看他,此刻視線依然未曾變化過。
顧悅行知道絡央在看他,若是往常,顧悅行隻怕心中已經開始雀躍,但是現在說起那座空城,顧悅行卻仿佛看到了現在腳下泥又變成了紅色。
顧悅行垂下眼簾:“洛姑娘,我可以把艾子書給你看,它現在就在我的身上,不過看也不看倒也不那麽重要,畢竟孟百川還沒死,不至於留一個死無對證,你現在去問孟百川,他也沒這個臉去否認自己的罪行。我想說的是,洛姑娘作為神官,既然知道江湖有艾子書,也該知道,能夠讓江湖出麵艾子書的,會是什麽人。”
絡央點頭:“我知道。想必那艾子書上,定然是孟百川的累累罪行,再讓我猜,這連月城忽然變成了一座空城,一個縣城不可能無緣無故就成空,這百姓的眼睛捂不住,嘴巴也堵不住,所以什麽猜測都有。有的說是連月城的百姓都染了時疫,一城都空了;也有的說,是因為今年大荒,城中災民遍地,都出去討生活了,留下的老弱病殘沒有撐住,都死了,至於為何那城外的亂葬崗的孤墳樹數目對不上,也就剩荒年枯骨四個字來解釋了。”
說到這裏,絡央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朝著院落之外那片黑暗看了一眼:“這亂世啊……真真是命如草芥。也是個.……叫人無聲無息的消失的好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