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

  或許, 當愛到濃時, 真的會心意相通。


  也或許, 是上天眷顧, 實在舍不得讓他們曆經太多苦難。


  當江聘上了岸後, 一眼便就看到了那個蜷在樹下的姑娘。沒有任何的波折和找尋, 隻是抬眸, 便就瞧到了她。


  就像是那年的春天,他從森寒的湖水中探出頭。她就在那,安靜的, 讓人的心都在不知不覺中就成了汪暖融的水兒。


  江聘想,他好像愛上了春天。


  盡管春寒料峭,盡管水能將他凍得牙齒打顫。可那是個, 合該戀愛的季節。


  怎麽形容那一刻的感覺呢, 或許是久旱逢甘霖,沙漠中的行人遇到了能救他一命的泉水。又或者是, 缺了一角的心又長上了。


  以一種他能清晰地感知得到的速度, 緩慢地, 一點點的地愈合。


  風吹過耳邊, 有一點點的聲音。他站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 艱澀地朝她的方向移動。腳踩在還沒全綠的草地上,細碎的沙沙聲, 偶爾有蟲鳴。


  可又好像是什麽都聽不見了,隻有心在胸腔中猛烈地跳動著。萬籟俱寂, 光在她的身上。圍繞著那個姑娘, 還有她背靠著的那顆柳樹,緩慢地流轉。


  萬千光華。


  江聘近乎貪婪地看著她的身影,舍不得將眼睛離開哪怕一下。他終於又找到了自己的心魂,原來它一直在她的身上。


  又活過來了。還好,他最珍愛的寶貝,沒有丟。


  鶴葶藶也察覺到了些什麽,她抬了手揉揉眼睛,扭過頭去。再然後,唇慢慢啟開,又閉上,鼻子皺了皺。


  江聘已經走到了她的身前,他想伸手去抱住她,可又不敢。他渾身都已經濕透了,冰冷的水順著黏成一縷的發滑下來,落在他□□的腳麵上。


  會感到寒冷嗎?有些吧,可心卻是熱的,熱的發燙。還有些癢,被她輕柔發絲劃擦過臉頰時的癢,牽著心,鼻尖還有著淡淡的香氣。


  “阿聘呀…”鶴葶藶手撫著粗糙的樹幹,吃力地站起來。她不敢往前去,就抱著臂,立在寒風裏,咬著唇喚他的名字,“是你吧?”


  綠色的衣裳已經髒的不像話了,還有被樹枝刮破的地方,露出裏麵白色的棉絮。小臉也髒兮兮的,大大的眼睛卻依舊明亮,水汽氤氳。


  “你別哭。”江聘彎唇笑起來,他揮了揮臂,又假裝頹喪地放下,耷拉著眼角,“我現在抱不到你。”


  “阿聘呀…”鶴葶藶的嘴唇蠕動著,又喚了他一聲。她也不動,就站在那裏靜靜地和他對視,麵上有驚喜,又感動,更多的則是不敢置信。


  江聘拉著長聲應她,幹裂的嘴角大大地咧起,唇上有血珠冒出來。他的手上也有血痂,撥開冰麵時被劃到的,凍得紅腫。


  “我好想你啊…”姑娘的眼淚忍了又忍,垂在身側的手指動了又動,終是撲了上去。她胡亂地用臉頰蹭著江聘胸前被浸濕的衣,手臂將他的腰環的緊緊。


  “我以為,你找不到我了…”鶴葶藶踮著腳,吻去他唇角的血,輕聲嗚咽,“可我又覺得,你不會放棄我的,我得等著你。”


  “我當然不會放棄你,你是我的心尖肉啊。”江聘歎了口氣,鬆鬆地用臂抱了下她,再伸手去揉她的發,如平常一樣的溫柔寵溺。


  他翹著她的眼睛,低低地笑,“我也覺得,你舍不得就這樣離開的。留我獨自將兩個孩子拉扯大,過這樣漫長孤寂的一生。因為…我們的葶寶最會疼人了。”


  鶴葶藶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她抬手,抹去江聘眼角處的淚,再輕輕牽住他的手。冰涼的,被泡得有些皺,卻依舊厚實,給她最好的安全感。


  她怕他會疼,用的力道很輕。可即便隻是拉住指尖,就足夠了。


  足夠幸福。尤其在經曆了這樣痛苦的離別後,就更加會珍惜。


  江聘側頭,晃晃手臂,“葶寶,咱們回家吧。”


  “好…”這聲音太好聽,這話語太動聽,鶴葶藶鼻尖酸了酸,抬臉揚著笑答他。“今個太晚了,明個我給你做好吃的。栗子餅好不好?”


  “好…”這次,鼻酸的換成了他。


  辛苦了那麽久,拚搏了那麽久。到頭來,勝利的號角也比不過那兩個看似輕飄飄的字,回家。


  是啊,不就是為了,有個安穩的家嗎?


  不要轟轟烈烈,最盼細水長流。


  在你疲憊的時候,心酸的時候,有個人站出來,一個抱抱就能給你無限的溫暖。從她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讓人覺得甜蜜。這該多好。


  她說:我給你做栗子餅吧?

  你答:好。


  人生,便就足夠幸福了啊。


  回去的時候,江聘怕他的姑娘體弱,沾水了著涼會生病,便就讓她跨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駕著她往對岸去走。


  冰已經在來時被清得幹淨了,他便就空出手來,握著她的腳,放在胸前。


  鶴葶藶安靜地坐在他的肩上,解開外衣的扣子,護住他的頭。河水有多涼,她感受得到。江聘身體不時的顫抖,她也感受得到。


  心疼,心酸,舍不得。可她也知道,現在她能做的最好的,便就是乖順地配合他,讓他少受一些累。


  到了這個地段,河麵窄多了,也不算太深。江聘個子高,站在河底,水堪堪末過他的胸口。旁邊有許多的士兵也下了水,護在他身邊幫扶著。


  可即便如此,每一步都還是走得分外艱難。


  他的臉頰太冰了,鶴葶藶就往手心裏呼上一口熱氣,再放在他的臉上給他捂著。


  江聘喘著粗氣,卻還是在笑,低聲誇讚她,“我們家的葶寶啊,最暖了。”


  士兵們也笑起來,善意地哄笑著,說主將又在炫耀了。都是些年紀輕輕的小夥子,笑起來的聲音爽朗,趁得夜色都溫暖了許多。


  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著,說她不見的時候,主將有多急。臉色冰得嚇人,一個時辰而已,便就起了滿嘴的水泡。他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麽一存一寸地親自去找。


  連冬眠未醒的蛇都抓出了三條,可就是找不見她。主將眼中含著淚,仰著頭強忍著沒落下,可誰都看得出來,他心裏在滴血。


  從來都是無所畏懼的將軍,戰場上刀光劍雨都麵不改色。可卻在傍晚的時候,背著夕陽,蹲在灰燼中,把頭埋進膝裏,默默地哭。


  江聘平日裏和士兵都是好相處的樣子,說說笑笑的,從不擺架子。這些大小夥子們高興得不行,嘴就快了起來,江聘訓斥了幾句,卻也沒人聽他的。


  鶴葶藶緊緊抱著他,安撫地拍他的肩,靜靜地聽著,淺淺地笑。


  可是還好,他沒有放棄。再怎麽樣的艱險,再怎麽樣的希望渺茫,都不肯放棄。


  所以,來日仍舊可期。


  河岸已經不遠了,能看見瞿景激動的臉,數不清的火把把黑夜映得如同白晝。所有人都在歡呼著,像是那日她去達城時一樣,熱鬧得不行。


  他們在喊,“賀夫人回家!”


  江聘跟著笑起來,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側臉親了親她的手指,聲音輕不可聞。鶴葶藶聽見了,他在說,“真好。”


  水中,有個年輕的士兵沒忍住,落了淚。他囁嚅著嘴唇,瞧著旁邊的他們緊緊靠在一起的身子,輕輕地歎,“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麽?”有人耐不住性子,戳他的胳膊問下文。


  “我就知道…夫人肯定還在哪裏等著將軍的。”那個士兵羞澀地笑起來,呼出的氣成了白色的霧,“他們合該在一起的,他們在一起,景色那麽美。”


  是啊,將軍和夫人,就是該在一起的。若是分離,上蒼都不讓。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相互對視笑起來的時候,那麽美。


  鶴葶藶俯身,靠在江聘的耳邊,用她特有的、他最愛的音調,慢悠悠地念那句話給他聽。“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複何求?”


  脆生生,像是夜裏的黃鶯。尾音習慣性地挑高,婉轉嬌俏。


  “不求…我什麽也不求。”江聘彎著眉眼,將她的腿摟得更緊,“你在了,我還求什麽。我的葶寶,就是我的畢生所求。”


  從河的這頭到河的那頭,好像就那麽近,可走起來,又是那樣遠。江聘將她舉起來,送她到了岸邊,自己再慢慢爬上去。


  他手腳都僵了,走這麽遠,就是強撐著一口氣。見她終於安全了,這口氣便也就鬆了,再怎麽也提不上來。


  鶴葶藶哭著拉他上岸,把早就準備好的棉衣給他披上,踮著腳搓他的臉,想給他一點溫度。


  江聘的臉色都成了青白,嘴唇顫抖著,眼睛裏是火把的暖融顏色,盛滿的都是她。可還是在笑,很輕鬆的,笑得極為歡欣。


  “你要不要親親我?”江聘把棉衣領子拉起來,抱她進懷裏,在狹小的空間裏跟他咬耳朵,“隻一下我便就滿足了。”


  棉衣很厚,把外麵的冷意都擋住了。他的臉頰近在咫尺,呼出的氣溫熱的,有些粗重,噴灑在她的麵上。外麵好安靜,好安靜。


  鶴葶藶瞧著他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太近了,近到她能感受到江聘睫毛蹭在她側臉上的麻癢感,酥酥的,心裏好舒服。


  他還在求著,小孩子討糖吃一樣。語調因為寒冷而有些抖,臂靠在她的肩旁,偶爾還會打個哆嗦。“葶寶…”


  鶴葶藶笑起來,伸手捧住他的臉,用唇含住他的。濕熱的舌慢慢德拂過他幹燥的唇瓣,再往裏深入,輕輕舔過他的牙齒。


  呼吸相接,口舌交纏。她貼的更緊,吻得更深。


  江聘覺得他有些醉,暈暈的,像是踩在雲端。隻聽得到她附在他耳邊,輕柔說出的那句話,“阿聘乖。”


  以前在家裏時,她把孩子抱在懷裏哄,說的也是這樣的話。


  江聘聽了,更醉了。


  他們是騎馬回的上京城,和以前一樣的是,這次還是他在後,她在前。不同的是,原來是她靠在他的懷裏,這次是他伏在她的背上。


  江聘太累了,棉衣暖融融的,抱著的姑娘香噴噴的,他暈暈的,就要睡了。


  鶴葶藶不讓,怕他晚上會發燒,就磨他,讓他陪自己說會話。


  江聘眼皮都要黏在一起了,可他從來都不知道該怎麽拒絕他的姑娘。人家撒個嬌,他就連北都找不到了。現在鶴葶藶軟磨硬泡的,他就更不知所措。


  “葶寶,我給你唱歌吧。”江聘抱著她的腰,頭枕在她的肩窩裏,哼哼呀呀,“唱我最喜歡的那首。”


  “好。”鶴葶藶笑,柔聲應。


  他也咧著嘴樂,清了清嗓子,小聲地哼哼。


  調子飛到了天邊,可落在了姑娘的耳裏,卻是意外的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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