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九

  雙方軍力的差距實在懸殊。幾十萬對十幾萬, 一方是久經戰場洗禮的驍勇將士, 一方是畏首畏尾的殘兵敗寇。高下立見。


  上京城牆共七個門, 黑壓壓的士兵像潮水一樣把京城圍得密不透風。新皇的守兵還在抵抗, 可已經明顯看得出吃力之態, 攻破城門隻是早晚之事。


  刀劍的碰撞聲不絕於耳, 偶爾還會有利箭的破空聲傳來。木樁撞在城門上, 咚咚的響聲沉渾厚壯,有人在帶頭含著號子,節奏明快而有力。


  江聘跨在馬上, 眯著眼看離在牆上迎風招展的旗幟。支離破碎,上麵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寫著個大大的“夏”字。


  他一年前離開時, 城門前還是熱鬧繁華的, 有小販在叫賣,孩子在跑跳。可現在, 全是屍骨與血跡。


  一將功成萬骨枯, 一國能守枯萬骨。


  他們踩著千千萬萬人的鮮血走到現在, 其中心酸艱險不必言說。


  不過還好, 大功將成, 勝利在望。


  身邊又有一個士兵倒下,從馬上跌落, 隻來得及留下一聲慘叫。江聘旋轉纓槍擋下飛來的銀箭,他繃緊了下巴, 拍馬上前。


  城門已經被撞開了一條巴掌寬的縫隙, 雖然又很快被抵回來,裏麵的景象還是露出來了一點。


  刀劍淩亂,屍體橫陳。數不清的士兵在門的那一頭死撐,城門的空隙中露出了張驚恐的臉。


  希望,就在眼前。一時間,士氣大振。


  守軍顯然陣腳大亂,慌亂之間,甚至有人從牆頭跌落。不停地有人在奔跑逃竄,有些甚至被將領當即下令斬殺。


  可即便主將的怒吼聲震天,渙散的軍心仍舊難以聚攏。


  這時候,己方的優勢便就更加明顯。江聘勾著唇笑,他掀著眼皮看牆上那個將領氣急敗壞、卻又帶著顯而易見驚慌的臉,沉聲命令加緊攻勢。


  木樁撞擊城門的聲音更大。陽光燦爛,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馬上就能成功了。隻差一步,一小步。


  如果…那個人不出現的話。


  幾乎就是那麽一瞬間,混亂的戰場陡然安靜。一切都停止了,雙方出乎意料的默契。


  城上的兵緊張地挽著弓看著城下,城下的兵攥緊著拳頭看著那個人。


  明晃晃的龍袍,顏色絢爛得刺眼。臉上掛著恣意的笑,一邊嘴角勾起,眼裏的神色狠厲駭人。他穿的一點不馬虎,頭頂的旒珠晃動,閃爍著細碎的光。


  右手裏是一把鋒利的短刃,左手則狠狠扣住了一個女子的脖子。


  江聘的眼瞬時變得血紅,他咬著牙看著高高立於城牆上的新皇。腮上的肉因為緊繃而隆起,攥著槍的手指咯咯作響。


  那顆本還對著勝利充滿期冀的心像是忽的被潑了盆冰水,寒的刺骨。他的喉頭緊了又緊,終是緩慢地將背後的弓箭解下來握在手中,臂用力,拉滿。


  明晃晃地箭尖對準了那個人的眉心。手背青筋暴起,嘴唇抿成了道冷硬的直線。


  而新皇呢,仍舊是那幅陰冷的樣子,笑容在臉上,卻隻讓人覺得作嘔。他一點不覺得挾持一個女人有什麽可恥的,反倒怡然自得。


  “江聘。”新皇又緊了緊手中的那截細白的頸,挑了眉看向他,“我們…談談。”


  “你…把刀放下。”江聘眼盯著那個在他手下的女子,眉心擰起,唇瓣有些抖。他咽了口唾沫,強自鎮定著又說了一遍,“放下刀。”


  那女子的頭發披散著,遮住了側臉,隻留在外麵一點細白的下巴,上麵有些血汙。穿著淡綠色的衣裳,看得出身形纖細,她在怕,肩膀有些瑟縮。


  與他臨走前,鶴葶藶穿的那身衣裳幾乎一般無二。


  這個認知讓江聘心慌。恐懼從腳底升起,轉眼間就將他吞噬了個遍。


  所有人都在看著他,他再次抿了抿唇,穩住顫抖的手臂。


  不能亂。至少,他不能亂。決不能。


  “你放下弓。”新皇彎唇笑,手下用勁,刀子割破皮肉。那個女子叫了一聲,故意的似的,聲音有些大。


  隻是一聲,江聘聽了心裏卻是漏跳了一拍。他斂眉,思索了一瞬,緩緩放下弓。手指仍舊是緊握著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牆上的那二人。


  他的姑娘,和他日日夜夜生活在一起的姑娘,那聲音幾乎是刻入了骨子裏,他絕不會聽錯。那個女子,不是她。


  可是,江聘還是配合著,頓了下,揚聲問他,“瞿逐,你欲何為?”


  新皇大名為瞿逐,從他登基以來,已是許久為從人的口中這樣被叫出過。還是在如此多人的麵前,以一種類似於輕屑的語氣。


  他有些惱怒,收了笑,怒目瞪視於他,“孤向來聽聞你愛惜妻子,是個重情重義之人。今日,你妻子在我手中,孤可以給你個機會。即刻收兵,從此東西二國而治,互不相幹。”


  底下一片嘩然,有情緒激昂的甚至當即跪下向江聘請命,“將軍,萬萬不可啊!”呼吸間,跪倒了黑壓壓一片。


  士兵們的臉上有汙漬,眼中含淚。


  江聘挺直腰背於馬上,未曾垂眸。


  “你仔細思量,這並非壞事。”見他不為所動,新皇咬咬牙,再次開口,“隻要殺了瞿景,從此你便可立地為王。愛妻也會到身邊,以後便是無盡的好日子。何苦在這裏拚死拚活,為他人爭功賣命?”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若是今日事成,我是死,你也未必好過。”新皇仍未停歇,一字一句念得重重,“妻子被人侮辱致死,而你呢?別想著好日子了,無非是狡兔死,走狗烹!”


  江聘咧著嘴,偏過頭輕笑了下。隨即又麵向他,歪著頭問,“你如何證明那是我的妻子?”


  新皇眯眼,鋒利的刀尖劃過那女子的側臉。輕輕的,割破了層皮兒,冒出些血珠。


  那女子顫著聲音看向江聘,黑發擋住了神情,嗓音與鶴葶藶幾乎別無二致。


  “阿聘…救我。”


  話音在風中飄散,幾乎聽不見,可又是那麽清晰地傳進來每個人的耳朵裏。


  幾乎是尾音落下的一瞬,便就有個騎兵拍馬趕過來,高聲喚著,“將軍,西城門已破!”


  新皇的神色瞬時變得猙獰,他手下使力,女子的哀叫聲更大。她又喚了遍,“阿聘,救我。”


  怎樣抉擇呢?這個問題,讓所有人揪緊了心。


  有的士兵甚至當下便就哭出聲來,跪在地上,淚從指縫溢出,灑在泥土之上。


  江聘竟是忽的彎唇,他慢慢再將弓舉起來,上麵放上三支羽箭,對準牆上的那個黃袍男子。他扭了扭脖子,骨節摩擦著發出聲脆響。


  “江聘…你做什麽?”新皇變得驚恐,他不再挾持那個女子,而是疾步往後退著。再然後,欲要奪門而出。


  三聲破空聲響起,再回過神來,他已是被釘在了城牆上的木門之上。


  已一種極為屈辱的姿勢,雙臂被穿透,頭頂上的玉冠也被釘死。他想轉頭,可是無法動作,疼痛讓他臉色發白。


  牆上的士兵驚呼,可沒人再去管他,隻是慌不擇路地奔逃。一個個的人從狼狽的新皇身邊跑過,沒人看他一眼,這讓向來高高在上的新皇覺得惱怒與羞憤。


  江聘把弓扔在地上,銀槍揮舞,一聲令下,“開城門!”


  沒人再抵抗,吱呀一聲,門軸轉動,朱紅色的大門緩緩開啟。


  一切,就這樣結束了。一年來的辛酸悲苦,融在這一聲木頭摩擦的響動中。


  新皇終是再受不住,慘叫一聲,兩眼翻白昏死過去。


  城下的士兵振臂高呼,揚聲笑著騎馬入內。有人過來問江聘,還是滿麵的後怕,“將軍,夫人還在,您剛才怎麽舍得下手?”


  “那不是夫人。”江聘挑眉笑,緩緩舒出一口氣,“我的夫人,絕不會讓我這樣為難。她不會在這樣的關頭,說讓我救她。她隻會說,‘江聘,別管我。’”


  他的葶寶就是這樣的,從來都是。所以,他那樣愛她,毫無保留。


  有人跑到城牆上,高聲叫著江聘,“將軍,這女子不是夫人!”


  瞬間,士兵更是沸騰,歡呼,雀躍。江聘露齒笑著,鞭子揮揚,想要策馬進城。


  忽的,又一士兵過來,麵色沉重。


  他說,“將軍,營地…失火了。”


  鴉雀無聲。
.

  夜晚,沒有月。明明已經是春日了,風還是刺骨。吹得人心都疼了

  無數的火把在燃燒著,把營地照得如同白晝。不過也算不上是營地了,一片灰燼罷了,草木不生。


  風吹過來,卷起地上細碎的塵土,吹到江聘戰袍的下擺上。粘了上麵的血液,汙濁一片。


  他還穿著那身鎧甲,站在那,背影挺拔得像是一座山。卻又像是一顆即將枯萎的鬆,離得老遠,就能感受到渾身散發的悲涼之氣。


  沒有了一點生機,隻有死寂。眼神冷冽,唇色蒼白,那把銀槍未曾離過手心。


  江聘繞著營地找了不知多久,一圈又一圈,他連附近的每一棵樹都找了,可就是找不見她。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固執得不肯去翻找那些灰燼下的人。


  他不信他的姑娘會離開他。一聲不響的,就那麽走了。


  她心那麽軟,不會這樣的。江聘閉了閉眼,再睜開,眨去裏麵的幹澀。


  有人過來,彎身喚他,“將軍。”


  江聘擰眉,“說。”


  這聲音沙啞又幹澀,像是老舊的木樓梯被踩上,聽得有些滲人。


  “我們搜查了營地,發現了…”那人停了下,躊躇著,還是繼續說了下去,“一百零一具屍體。”


  一百零一…意味著什麽?

  江聘猛地側頭看他,雙眸赤紅,“再敢跟小爺講這些狗屁東西,信不信小爺立時斬了你!”


  所有人都被他嚇住,瞿景皺皺眉,抬步走過來,眼中有淚。他哽咽了下,低聲喚他,“哥,是真的。我數過…”


  “牽匹馬來。”江聘抬手打斷瞿景,示意不想再聽。他往河邊去走,拳頭在身側攥得緊緊,“我自己去找。”


  “哥,你…”瞿景愣了下,追上去攔他,“你去哪裏找?”


  “我自己的妻子,我最了解。”江聘一把推開他,翻身上馬,“我知道她該在哪裏…我肯定知道。”


  他必須得去,要不然,他的葶寶該多冷。


  那個嬌氣包,定是又會哭鼻子。不過哭起來也好看,嚶嚶嚶的,一邊掉眼淚一邊絮絮叨叨地罵他,聲音好聽得不行。就是…太讓人心疼了。


  這次找到她,得怎麽哄才能讓她少哭一會呢?


  江聘駕著馬往河的下遊飛馳,夜風冷冷地吹過,把他凍得清醒了些。可心裏還是亂糟糟的,耳邊全是她一聲聲叫他的聲音,阿聘…阿聘…


  “駕!”他舔了舔幹燥的唇,流了血,有些刺痛。馬更快地飛奔而去,順著蜿蜒的河道一路向下。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周圍黑漆漆的,隻有河水那裏有點點微弱的光。河麵越發狹窄了,隻剩下了三丈寬。江聘勒緊了韁繩,慢慢讓馬停下來。


  也不知為什麽,心瞬間跳如擂鼓。他緩緩下馬,走到河邊,朝著對麵望過去。


  什麽也看不見。可江聘的心中還是有一種感覺,就在這裏了。


  那種呼吸突然急促的感覺,腦子莫名的興奮…就在這裏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隻是好像有個聲音告訴他,他的姑娘在不遠處等著他。等他去接。


  不遠處,瞿景騎著馬帶人趕到,看著站在河邊的江聘顯然吃了一驚。他下去,拽住想要踏上冰麵的江聘,有些急,“哥,你這是做什麽?”


  “找她啊。”江聘有些煩躁,他伸出腳踩上薄冰,哢嚓一聲,便就碎了。


  “哥,太危險了,你別這樣。”瞿景快要急哭了,他死命地拽著江聘的袖子,往後扯他,“我去找,我去找嫂子。你別衝動,快回來。”


  他的力道太大,語氣急迫,江聘懵了一下,忽的緩回神來,有些想笑。“你以為我要跳河?”


  瞿景呆住,囁嚅了兩下嘴唇,還沒說話便又被打斷,“你放心,我不能死。孩子還那麽小,我怎麽也得把他倆拉扯大啊。”


  江聘把圍著他的人都推開,重重用腳踏破冰麵,“而且,你嫂子她肯定還活著。”


  “不管她是生是死,我必須得去找。”他把鎧甲脫下來,展了展臂,看向瞿景,“我是她的丈夫,這是我的責任。愛的責任。”


  瞿景瞧著他,輕輕點頭,忽的又想起了些什麽,有些急,“我剛才突然想起來,靠近營地那裏的冰麵有些地方是破的。這是不是說明,嫂子可能是踩著冰去了河的那邊?”


  “我也是這樣想,所以我要去對麵看一看才會放心。”江聘脫掉鞋襪,赤著腳踩在河邊的濕地上,低聲回他,“她肯定會順著河流往下走,那邊叢林茂密,按她的腳力,估計也就到這附近了。”


  “哥,我陪你一起去。”瞿景有些激動,他急匆匆地褪去衣物,想要往那邊走。


  “你別去,她哭起來該不好意思了。”江聘擺擺手,撲通一聲跳進河裏,“再說了,你受不住。”


  河水陰寒刺骨,下一刻就凍得他臉色刷白。江聘潛進去,用手撥開碎冰,飛快地往前劃著。他的頭發濕黏黏的,覆在額上,很狼狽。


  瞿景蹲下來,摸了摸河水,倒吸了口涼氣。


  他聽見了江聘說的最後一句話,很小聲的,“那是我的姑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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