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

  這個晚上, 堪稱兵荒馬亂。


  鶴葶藶坐在床上, 一邊摸著肚子一邊跟江聘說她肚子疼的時候, 江小爺整個人都懵了。


  他坐在床邊, 維持著要脫靴子的那個姿勢, 愣了半晌。反應過來後一個猛子就跳了起來, 鞋也不穿了, 赤著腳就跑了出去叫人。


  用粟米的話來說,姑爺當時的喊聲堪稱淒厲。


  空穀傳響,哀轉久絕。


  當然, 這些丟臉的事情,江聘是不會承認的。


  鶴葶藶比他要淡然得多了,很有出息得沒慌亂。她剛沐完浴, 頭發還有些濕, 就自己慢慢拿了帕子慢慢地絞。


  發梢的地方還好辦,再往上她夠不到, 就把手放下來, 靠在床頭哼歌兒。等著江聘回來, 幫她弄。


  江聘好像是踩著風火輪去了趟長白山。他回來得很快, 就是臉色變得刷白, 嘴唇還有些顫,一副在外麵凍得久了的模樣。


  粟米過來扶她穿鞋, 江聘就跟傻了似的,站在旁邊盯著她瞧。


  鶴葶藶失笑, 她站起來, 把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笑問他,“外麵這般冷?”


  “不冷。”江聘搖搖頭,過去抱住她,“我就是…就是怕。”


  “怕什麽呢?”姑娘還是笑,拉著他坐在床邊,指了指地上歪七扭八的靴子,“你把鞋子穿上,赤著腳來回亂跑像什麽樣子。”


  江聘點頭,深吸了一口氣,彎腰去穿。可是手抖得厲害,腳怎麽都進不去。他有些氣惱,眉頭鎖得緊緊,額上看得見繃起的青筋。


  “阿聘你不要怕。”鶴葶藶也坐下,抱住他的肩,哄小孩子似的哄他,“我還得讓你陪著我去看海呢。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你和我都不能食言。”


  江聘頓住,然後轉頭看她,眼底有紅絲。他張張嘴,有些委屈,“我不騙你,你也不能騙我。”


  “我和你拉勾兒。”姑娘笑著抿唇,用小手指去勾住他的,輕輕地搖啊搖,“誰說謊誰是小烏龜。”


  大夫早就跟他們把生產的過程講解了多次,江聘很認真地聽,把這些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不能替他的姑娘疼,但他得知道她什麽時候疼,為什麽疼。要是他對這些都漠不關心,把罪都留給葶寶一個人受,那她得多委屈。


  他們兩個人的孩子,可從頭到尾吃苦受累的都隻有她。葶寶已經夠委屈了,他得給她很多很多的愛來彌補。至少讓她在痛苦的時候,不會再難過。


  剛開始的時候,陣痛還能夠忍受。但江聘還是能從她尾音中的顫抖裏分辨出來,她一定在疼。


  可他沒有辦法,隻能一遍遍地摟著她,跟她說,“葶寶不要怕,我在,我一直在。”


  這種深深的無力感,隻一會,便就將江聘折磨得筋疲力盡。就好像全世界都在你的麵前一點點地崩塌,可你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地看著。


  除了在心裏祈禱,什麽也做不了。


  鶴葶藶是個很堅強的姑娘,她沒哭也沒鬧,還很貼心地拿了帕子去擦他額上和頸上的汗。


  旁邊案上的燭火很明亮,照得她的側顏溫柔似水。可她越是笑,江聘就越心疼。


  他摟著臉色慢慢變得蒼白的姑娘,把聲音放得輕的不能再輕,溫聲去哄,“葶寶,你哭吧。哭一哭,別憋著。”


  “待會哭,現在還能多漂亮一會兒。”鶴葶藶還有心情跟他調笑,用手指戳江聘的胸逗他,“等孩子生出來,你看見我狼狽得像隻鬼一樣,可不要笑我。”


  “葶寶就算是哭,也很美。”江聘用手指把她散在背後的發一點點理順,再低了頭去親吻她汗濕了的臉頰,“我就在你身邊,哪也不去。你哭吧,阿聘來幫葶寶擦眼淚。”


  江聘沒有食言,他真的一直陪在她的身邊。從始至終,未曾離開。


  進產房的時候,老夫人攔了他一下。跟他說產房是汙穢之地,有血光,男子不好進去的。


  “新生命就在那裏出生,我的妻子在那裏為我痛苦,哪裏汙穢?”江聘擰眉,啞著嗓子反問。


  老夫人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一時也有些語塞。


  “祖母,我必須得去陪她。”江聘也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些生硬,歎了口氣,再次開口時的聲音軟了些,態度卻依舊堅決。


  “葶葶有孕那麽久,我都沒能陪在她的身邊。若是這次我又因為這個那個可笑的忌諱,還得讓她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我算是什麽丈夫。”


  江聘手握著門栓,回頭去看,嗓音顫得有些厲害,“祖母…你知道葶葶有多好的。我多喜歡她,你也知道的,我怎麽舍得讓她這樣無助…我得陪著她啊,要不然她會哭的。”


  老夫人看著他抿成了條線的唇,到底還是沒有為難。


  兩個孩子都是好孩子,做老人的何必要那麽較真兒,隨他們去吧。


  鶴葶藶半靠在床頭,把門口說的話全都聽得一清二楚。等看到了推門進來的江聘,她的淚倏地就淌了下來,順著臉頰滑進了衣領。


  “阿聘…要抱抱。”姑娘也顧不得還有一屋子的產婆在了,張著臂便就撒著嬌要抱抱。她的話裏還帶著哭音兒,但依舊好聽,“你再親親我好不好?”


  “好…”看著她疼得都有些發白的唇,江聘心都擰起來了,趕緊快步走過去摟住她,把細碎的溫熱的吻落在她的眼皮兒,鼻尖。


  “我們葶寶最好了。”江聘怕她熱,就拿了發繩來,把她散下的頭發束成了個漂亮的馬尾巴,再貼著她的臉哄,“瞧瞧,我們葶葶哭起來也是美的,阿聘好喜歡她啊。”


  確實是美的。長長的睫毛上還沾著淚,額發散亂地貼著瑩潤的肌膚。眼睛裏,瀲灩一片。


  有些憔悴,卻更惹人愛憐。似梨花帶雨,楚楚動人。


  鶴葶藶被他逗笑,就也偏頭看他,“葶寶也喜歡阿聘。”


  旁邊的幾個產婆看著他們,也是笑。接生了這麽多年的孩子,還是第一次見有丈夫非要跟進來的,兩人的感情還這樣的好。讓人生羨。


  他們還這樣年輕啊,未來的路還那樣長。以後啊,得多幸福。


  中間的時候,鶴葶藶說她有些餓,江聘便就忙不迭地去找人給她做了碗疙瘩湯。


  北方特有的那種麵食,一個個軟糯的小麵疙瘩,被熬得又稠又爛,香氣撲鼻。


  江聘不讓她動手,拿了張布巾圍在她的頸上,自己一勺一勺地喂過去。先吹涼了,再放到唇邊試試冷熱,最後再小心地送入她的口中,用帕子擦去她嘴角的漬。


  江小爺做的細心又溫柔,還跟她承諾,姑娘坐月子的時候,還是他來喂。


  “那孩子誰來喂?”鶴葶藶聽了心裏暖洋洋,又故意找了話茬來逗他。


  “孩子我來…”江聘剛想一口應下來,想了想又停下來,有些疑惑,“孩子不是喝奶嗎?”


  忙忙碌碌的產房忽的就都笑起來,姑娘也笑。江小爺本來還懵著,可見了她樂,自己的嘴也就不知不覺得咧了開。


  生產是一個漫長又煎熬的過程。鶴葶藶也不知道她流了多少的汗和淚,在江聘的臂上留下了多少的齒痕和抓印。


  有最疼她的丈夫在,她一點也沒覺得委屈。因為無論時候她喊疼了,江聘總會一邊撫她的發,一邊啞著嗓子安慰。從來沒有一點點的不耐煩。


  她哭,他就蹲在一邊給她抹淚。然後在她哭得累了時,很輕地親吻她的額,跟她說,“我們家葶寶好辛苦,夫君以後一定會對你更好更好,把你疼到心坎裏去。”


  鶴葶藶側頭看他,淚眼朦朧,江聘見她難過成這個樣子,也紅了眼眶。他抱住她的頭,一遍又一遍地吻她,“葶寶本來就是阿聘的心頭寶…”


  後來的時候,疼痛愈發劇烈,產婆怕她咬到舌,就拿了軟木來給她含著。江聘不讓,怕會讓她口酸,就挽了袖子露出胳膊來讓她咬。


  咬的最深的時候,見了血,他也一聲不吭。


  有一次,陣痛來得太猛烈,鶴葶藶受不住,差點暈厥過去。看著她瞬間失了所有血色的臉,在戰場上受了再大的傷也一滴淚未流過的江小爺卻是瞬間痛哭出聲。


  他的淚滾燙火熱,落在姑娘的臂上。她蹙蹙眉,睜眼瞧他,問得無力,“你…哭什麽?”


  江聘又驚又喜地抱住她,淚卻是怎麽也止不住。他答得斷斷續續,帶著讓人心疼的哽咽,“我…怕你不要我了。”


  那樣高大的男人,現在卻縮在她的床頭,哭得像個大姑娘。


  鶴葶藶想笑,心裏卻是酸的發澀。隻能用盡了全力,伸手摸了摸他的發,像他剛才哄著她一樣地勸他,“阿聘…你乖。”


  後來的時候,鶴葶藶帶著三個孩子坐在葡萄架子底下玩,忽的就想起了那天的事。她問江聘,如果在那個晚上,她真的再也醒不過來,怎麽辦。


  江聘想了很久很久,再抬起頭時,是滿臉的委屈。他一邊揪著花葉子,一邊低聲地答她。


  他還有太多的責任要擔負,太多的事情未完成,所以即便他想立刻就陪她走,可是不行。


  如果真的有那樣的事發生。結局就隻能是,他會帶著對她的無盡思念,痛苦而落寞地過完一生。


  “我沒做錯事,你不能這樣對我。”江聘握著她的手,抿唇控訴,“以前不能,現在不能,以後也不能。我們說好的,說謊的人是烏龜。”


  還好,沒有人是烏龜。一切都很好,兩個孩子很好,娘親很好,爹爹也好。


  他們還能在許多年以後,牽著手,去看海上的明月。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進屋內的時候,響起了第一聲啼哭。


  極為響亮的,像是要掀破了房頂。


  一炷香之後,是第二聲。


  “恭喜將軍,是兩個公子。”產婆抱著繈褓中的嬰兒,喜笑顏開地湊過去給江聘看。


  江聘掃了眼,兩個紅猴子似的,隻有小貓兒一樣的一小團。


  說實話,有點醜的出乎意料。


  不過他還是樂得幾近於手舞足蹈。


  “葶寶,你聽見了嗎?”江聘撲過去,輕輕地把親吻印在了她的臉頰,“我們的孩子出生了。”


  鶴葶藶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隻能輕輕把眼皮兒掀了條縫兒看他,唇角扯出個笑。


  “謝謝我的好葶寶兒。”江聘的眼睛熬得通紅,笑得卻是依舊燦爛,“我愛你們。”


  有你們在,我的世界再無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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