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八
在夏天快要結束, 秋天就要來臨的時候, 達城的景色漂亮得像幅畫兒。
天高雲淡, 風清氣爽。夕陽西下時, 就連城外的無邊沙漠好像也被陽光鍍上了層美麗的金色。
六月的最後一天, 是個舉城歡慶的日子。它有個好聽的名字, 叫踏秋節。
這是江聘帶著鶴葶藶在達城過的第一個踏秋節。不過…或許也是最後一個。
他不想讓姑娘錯過這樣的好場麵。更不想讓她在以後的日子裏想起這段時光時, 會留有遺憾。
軍報來傳,說上京的兵馬布置一直在不斷地變動,新皇恐怕會有大動作。說不定, 不日便會揮師西進。
也不知哪天就要走了。離開這座熱情善良的城鎮,去往未知的遠方。
或許是一年後,或許隻有半年。
不過這些, 江聘都沒有和她細說。他隻是告訴她, 要帶她出去玩兒,去西山上。
去看日落時分天邊似火的雲霞, 還有漫山遍野的紅楓樹。那些還沒全都枯萎的草叢裏會有一跳一跳的螞蚱, 到時候他捉兩隻給她玩兒。
不過山上冷, 她身子重, 不能留到太晚。當月兒升上來的時候, 他們就得回家了。
鶴葶藶很高興,也很懂事地沒再要求留得晚些。隻是拉了江聘的手, 柔柔地誇他好,還主動地掂了腳去親吻他的下巴。
姑娘隻是抱一抱他, 說上兩句好話兒, 給兩個吻,江聘就已經迷醉得不知道東南西北了。
他捏了捏她的指肚兒,俯身看她,勾起唇。
原來真的會有這麽一個姑娘,她會毫無征兆地闖入你的生命。然後便就在你的心裏安營紮寨,哪兒也不再去。
她是個那樣鮮活的姑娘,愛哭也愛笑,總是溫婉的,可偶爾也會鬧。而你,隻需瞧她一眼,隻要一眼,便就沉淪了一生。
你會好愛好愛她,會為她的笑而欣喜,為她的淚而心痛。無論為她付出再多,你都甘之如飴。
江聘就在那笑,逆著光,指尖溫熱。鶴葶藶也笑,是真的雀躍。
她長在富貴人家裏,就像是一隻嬌貴著養大的金絲雀。每日裏就是琴棋書畫,看到的隻是被府牆圍繞著的那方天空。
江聘是她生命中的意外。達城也是。而這些意外都是那樣的美好,美好得讓人心醉。
她愛亂想。有的時候也曾想過,如果當初,她沒有嫁給江聘,那會是什麽樣的?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畢竟,現在的日子這樣好。有丈夫,有孩子,多美的家啊。
雖然傍晚的時候並沒有多冷,江聘還是給鶴葶藶準備了很多禦寒的衣物。從外衣到圍巾一應俱全,甚至還拿了個小手爐。
旁邊的姑娘們還穿著裙子在蹦蹦跳跳,她卻是被裹得像個小粽子。由江聘牽著,離不開篝火堆的三步遠。
她笑他誇張,江聘不以為然。又緊張兮兮地去攏姑娘毛茸茸的領子,說他家娃娃嬌嫩,不能被寒風給凍著。
周圍傳來陣善意的哄笑聲。江小爺挑眉,往小妻子那又蹭了三寸,把人摟進懷裏抱著。
我家娃娃肚子裏有小娃娃,當然嬌嫩。不接受任何反駁。
踏秋節的傳統就是在晚上的時候,點起高高的篝火堆。交好的幾家人聚在一起,圍繞著燒得旺旺的火焰唱唱歌兒,跳跳舞。
是為了慶祝就要到來的豐收的季節。也是為了給達城一樣熱烈的夏天,好好地道一個別。
還要宰一隻羊,一頭牛,切好了嫩嫩的肉,放到架子上去烤。撒上一些鹽巴和切碎的辣椒,讓風兒把食物好聞的香氣傳給整個山頭兒。
這是個極為熱鬧的日子,甚至比過年的時候還要熱鬧得多。
為了照顧鶴葶藶,大家商量好了,特意把篝火堆點早了一個時辰。紅紅的火苗兒在傍晚的陽光下,燦爛得像晚霞。
江聘任勞任怨地給姑娘割肉吃。把大塊大塊香噴噴的牛羊肉用鋒利的小刀子切成薄薄的一片片,再蘸了醬料喂到她的嘴邊。
氣氛好熱鬧。達城姑娘們的民謠唱的悠長又好聽,小夥子們在旁邊拍著鼓。還有一對對兒已經訂了親的男女在搭著肩跳舞。
鶴葶藶看得歡喜,會在一曲結束後歡快地拍著手給他們鼓掌。她嘴裏還鼓鼓地嚼著肉,也沒了以前那些食不言的規矩,笑得像個孩子。
江聘會恰到好處地給她喂一口溫熱的羊奶,加了糖的,很甜蜜。
羊奶的上麵飄著一層香香的奶皮兒。鶴葶藶喜歡那個,就用筷子把皮兒劃了兩半,給江聘一半,剩下的自己吃。
有人會過來給江聘敬酒。他也大方,無論多烈的酒都是來者不拒,還和人家比比劃劃地劃拳。
輸了就悶頭喝,贏了就特別囂張地指著人家大笑。
以前在上京的時候,江聘還是個禮教很好的公子。現在可好,都不愛用杯子了,就對著壇子猛飲。吃肉的時候,像個野猴子似的用手捧著啃。
和一群大漠上生長的那些達城漢子在一起,沒有一絲的格格不入。
鶴葶藶看不過眼,趁著沒人在的時候湊到他耳邊罵他糙。說他學的那些禮儀規矩都被吃到了肚子裏去。
江聘裝作沒聽清,偏頭問她說什麽。
他是個千杯不醉的厲害人物,喝了這樣多,還是清醒非常。隻是眼睛更加亮了,裏麵像是盛了汪水,黑黝黝的。
專注盯著你的時候,看得人心尖兒一顫。
“我說你不要再喝下去了。”鶴葶藶無奈,拿了帕子去給他擦酒漬,“會傷身的。”
江聘配合地把頭湊過去,在她擦完的時候,用袖子擋著親了下她的臉。
親了還不夠,還要覆在姑娘的耳邊低低地笑,把氣息都噴灑在她的頸間。
周圍還喧嘩著,二人之間卻是那樣的安靜。就像是被王母娘娘圍著他們畫了一個圈兒,獨成了一個小世界。
鶴葶藶瞬間就紅了臉,軟綿綿地推開他,含羞帶怒地嗔。
江聘假裝被推倒了,躺在草地上哼呀呀地叫,被姑娘踹也不肯起來。有人問將軍怎麽了,他就嘻嘻哈哈地坐直身,說我在和我們家姑娘玩兒呢。
誰稀得跟你玩兒?不正經。鶴葶藶撇撇唇,扭過臉不去看他。
江聘還是有一點醉了,後上頭的酒勁兒,很足。他有些暈,又自知惹了人家不高興,不敢上前去討黴頭。就盤腿坐在地上,看著他家姑娘的側顏發呆。
她真好看啊。生了氣的樣子也好看。
不過再有人來敬酒,江聘卻是不接了。
他捂著額裝作很頭疼地樣子,看向坐在一旁抱著碗喝奶的妻子,有些委屈,“不能再敬了,我家姑娘嫌我喝多了酒,有些不歡喜。”
“沒有不歡喜。”鶴葶藶隻能歎氣,轉了頭去解釋。再朝他招招手,那個高大的漢子便就會很痛快地過來,很輕地摟住她。
“我們家葶寶最好了。”江聘揉她的頭發,笑得像三月的拂麵春風。
隻要看著他舒展的眉眼,姑娘就什麽氣都沒有了。
江聘怕草地裏有蚊子,會叮了她,就摘了好多的蘆薈葉子來,裝在小荷包裏,想起來就給她擦一擦。
他現在有點醉,眼睛都迷蒙了,可還不忘記這回事兒。拉了人家的手,非要給人家擦。
姑娘說自己來,江小爺就耍賴。說他難過,不被愛了,好傷心。
看著他氣得背過身揪草葉子的樣子,鶴葶藶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怎麽喝了酒就又變成這個幼稚的樣子了。不過卻幼稚得可愛。
到頭來,還是姑娘服了軟兒,江聘才又笑起來。很不計前嫌地又轉過身來,捧著那雙細白的小手兒,認真地塗。
他力道時輕時重的,把淡綠色的汁液弄得到處都是。鶴葶藶無奈地戳他的額,讓他輕一些,不要弄痛她。
江聘眨眨眼,有些慌。他張了張嘴,最後竟然低頭親了她的手背一口,很不好意思地喃喃,“葶寶對不起。”
蘆薈的汁兒黏著細碎的沫兒糊了他一嘴,鶴葶藶笑得直不起腰來。靠在他的身上,肩膀顫動。
江聘不明所以,低頭看她,“葶寶,你怎麽了?”
他說什麽都有些亂亂的讓人聽不清,葶寶兩個字卻是咬的極準。
姑娘不理他,他就一個人在那繼續喚。葶寶,葶寶,葶寶…
鶴葶藶被他煩得受不了,就仰了頭,笑著答了句,“唉。”
“唔…”江聘點點頭,闔上眼睛,繼續說。
“我愛你。”
“嗯?”鶴葶藶愣了瞬,回過神來又彎著眼去捶他的肩,“你不是醉了嘛?”
“嗯…醉了。”江聘又點了點頭,把眼皮兒掀了條縫,看她。
“可我還是記得我愛你啊。”
很久很久以後,鶴葶藶還是記得那個傍晚。
那一天,草的味道很香,肉和奶的味道也很香。還有,夕陽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