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

  江聘來的剛剛好。


  他駕馬到了城門口的時候, 紅木大門正應聲而開。五百騎兵魚貫而入, 在門口的大街上擺成了整齊的兩列。麵容肅穆, 銀槍閃亮。


  江聘勒著韁繩站在路的正中間, 腿夾緊了馬肚子轉著圈圈。馬蹄子在地上踢踏, 蕩起細細的塵土。


  那輛載著他心愛姑娘的馬車正慢慢地駛進來, 輪子壓過夯實的地麵。骨碌碌。


  無比尋常, 卻又無比動聽的聲音。在江聘的耳裏,如同天籟。


  他笑著看,把手握成拳擋在嘴邊。掩飾性地咳了兩聲。


  江聘, 你得矜持些。稍微克製那麽一點點,別嚇著她。


  其餘人先了兩天到的,早就安置好了。江聘想著她有孕, 千叮嚀萬囑咐了車夫, 讓他一定要慢些,再慢些。


  他等久些沒關係。隻要她無事, 那就好了。


  那是輛很漂亮的馬車。江聘知她愛美, 雖然她在車裏, 看不見, 但還是想不遺餘力地給她最好的。


  葶寶一定要嬌寵著。以後啊, 再也不能讓她受一丁半點的委屈了。


  他讓人用最好的蘇繡裁了車簾。雙麵繡,外麵看是湖水碧波萬頃, 裏麵瞧是百花爭妍鬥豔。


  車篷上還掛滿了細碎的流蘇穗子。紅豔豔的,喜氣洋洋又好看。


  現在是正午的時候, 有光在車頂流轉。美不勝收, 看得人心花怒放。


  車漸漸慢下來,最後緩緩地停住。車夫技藝高超,那個位置離江聘隻有兩步。


  很近了,似乎都能聽到她小小的說話聲似的。江聘舔了舔嘴唇,眯起眼,恣意地笑。


  他張了張口,無聲地告訴她,“我來了。”


  他心裏美著,車廂內,本端坐著的姑娘的心頭卻是猛地一跳。她的手指慌張地攥緊了衣服的料子。啟了啟唇,卻是發不出聲音。


  莫名的,鶴葶藶就覺得眼底一酸。


  外麵很肅靜,一點動靜都沒有。卻總有一道輕緩地嗓音在她的耳邊說著…他來了,他來了。


  “阿聘…”鶴葶藶捂住唇,眼睛緊盯著車門處的位置。不敢移開。


  江聘著急,匆匆地翻身下馬。可心思都在車裏,落地的時候心不在焉,腳崴了下,險些摔倒。


  他顧不上疼,急忙往前跑了兩步。站在車門前,卻又頓住。


  裏麵就是他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人兒啊。盼了她多久了?江聘自己都記不清了。


  隻是記得,午夜夢回時,他曾無數次因為想到她的臉便就再也睡不著。輾轉反側,睜眼到天明。


  可現在,她就在那裏啊。會笑的,嬌軟軟的,可以親親又抱抱,可以摟著,再也不分開。


  我的寶貝…


  江聘眨眨眼睛,把到了眼眶處的淚給咽回去。伸了手去敲車門。骨節分明的長指,扣在門軸上,有清脆的砰砰聲。


  他把聲音放得好輕,生怕嚇著她。一聲聲的,耐心溫柔,“葶寶?葶寶…我在了…”


  那熟悉到骨子裏的聲音啊,終於又在她的耳邊響起了。她沒有感覺錯,他真的來了。


  七個月了…終於來了…


  鶴葶藶渾身一顫,再也忍不住心裏的思念。她一手扶著肚子,一手撐著車壁把門推開,猛地撲進他的懷裏。


  她喊著他的名字,帶著濃重的鼻音,哭聲沙啞。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撲秫秫流成了一串兒。


  沒一會,就浸濕了他胸前的衣襟。


  抱著她溫暖的身子,江聘的心都要化了。可聽著她的哭音,心又要碎了…


  “傻葶寶,不哭,不哭。”他抱著懷裏的姑娘,護著她的肚子登上車。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輕聲哄她,“我在這呢,抱著你呢。葶寶別哭。”


  他的聲音一點沒變。好像這麽長時間,他從未離開過那樣。


  離開前的那一夜,江聘也是這樣的。靠在炕邊的牆上,把她摟進懷裏,一聲聲地哄。


  他說,“傻葶寶,不哭。我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粟米很有眼力地下了車,把門關上。偌大的車廂裏就隻剩下他們兩人,相依相偎,耳鬢廝磨。


  鶴葶藶忍不住淚,她埋在江聘的懷裏不肯抬頭看他,就隻是嗚咽。


  那脆弱的樣子好像一隻受了傷的小鹿,連肩膀都一抖一抖的。細白的手指緊緊攥著江聘的衣領子,指甲因為用力而有些青白。


  她的肚子已經好大了,可是看起來還是那麽的小。就那麽一小團,兔子一樣。


  舍不得放開環著她的手,舍不得看她流眼淚。好想把這隻小兔子變的再小一點,揣進衣兜裏,走到哪,都帶著。


  再也不能讓她傷心了…


  “我在你身邊了。永遠在你身邊了。”江聘好像被她眼裏的水汽也給浸濕了眼眶,鼻頭酸疼,有些發麻。


  他吸了吸鼻子,用舌尖卷去她眼角的淚。故意裝著笑勸她,“葶寶要是再哭…你的阿聘也要哭了…”


  他說的委委屈屈的,像是撒嬌要糖吃的小孩子。鶴葶藶被他逗得想笑,終於肯直起腰,水潤潤的眸子對上他的眼睛。


  還是那雙漂亮的眼啊,狹長,溫柔,裏麵燦若星辰。黑黑的瞳仁兒裏映著她的臉,專注的,含著笑。


  江聘黑了,瘦了。卻也高了,壯了。


  更加像個男人,而不再是那個整天總想著怎麽欺負先生,怎麽也不愛背書念詩的少年了。


  她的夫君長大了。像他所承諾的那樣,成為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可無論怎樣,這還是她的阿聘啊。會永遠無條件地寵著她,慣著她,驕縱著她的好阿聘啊。


  鶴葶藶咬著唇,一寸寸地在心底描繪著他的臉。從寬闊的額,到高挺的鼻梁,還有那兩瓣依然好看的唇。


  唇角勾起,唇珠上沾著她晶瑩的淚。


  “你終於肯看我了。”江聘學著她的樣子,把頭埋進她的胸前,蹭啊蹭,“我還以為你隻喜歡哭,不喜歡我了。”


  “怎麽會…”她終於跟他說了第一句正常的對話,帶著歎息的,像往前一樣的溫柔。


  鶴葶藶探過頭去抱了抱他的肩,又親了親他的臉,笑著湊近他的耳邊,“我最喜歡阿聘了。”


  尾音輕快,挑起了個小弧度。勾的人心裏癢癢。


  這是他們之間的小習慣。先抱抱,再親親。


  柔軟的唇瓣蹭在他的臉頰上,江聘的心瞬間就軟成了一汪水。


  可心裏卻像是一堆被引燃了的幹柴,火倏地就躥上了他的喉。燥得他嗓子幹啞,澀疼。


  他瘋了一樣地攬住她,想去吻她的唇。緊緊攥住的那種,含在口裏,用舌去舔吮她的每一寸敏感。


  可姑娘還懷著孩子啊,他們的寶貝。江聘怎麽舍得對她動一丁點的粗。


  “葶寶兒…”江聘含住她的耳垂,手放在她的腹上,輕輕護著。軟著嗓子跟她撒嬌,“我好久沒親親你了,我們親親好不好?”


  “好。”鶴葶藶彎著眉,柔聲答他。


  怎麽舍得拒絕呢?她的阿聘也是要被寵著的啊。


  江聘顯而易見地高興,他把胳膊伸過去,摟住她的肩。微微側頭去貼近她的唇,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即便是如此簡陋的環境,他的姑娘還是很香。香的啊…沁人心脾。


  雙唇剛要相貼,江聘眼都閉上了,呼吸都放得輕緩了,外麵卻突然想起來一陣炸雷似的吼聲。


  整齊劃一,似要震破天際。


  “賀夫人回家!”


  喊一聲不夠,他們還要喊三聲。一聲比一聲大,手上的銀槍有節奏地戳在地上。砰砰砰。


  江聘本專心地想要去吻懷裏的姑娘,這動靜一出,他嚇得渾身一個哆嗦。下意識地就把鶴葶藶給護在了懷裏,用外衣去蓋住她的頭。


  等第二聲響起來的時候,江聘才驚覺…啊,這原來是我安排好的啊。


  搬了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了…


  姑娘年紀還小,江聘好怕她認生,跟他不親密。


  好幾天前他就忐忑不安地把這個顧慮告訴了瞿景,然後兩人就一起絞盡腦汁地想著能讓姑娘高興的法子。


  要給她展示出達城民眾的熱情,讓怕羞的姑娘一下子就被觸動,覺得這裏是她的家。不會因為突然來了個陌生的地方而恐慌,會安心。


  瞿景是見過鶴葶藶的,那一次,她見他長得顯小,還很熱心地給他塞了奶糖吃。對這個小嫂子,瞿景是很喜歡的。也很上心。


  善良溫柔又好相處的姑娘,沒誰會很反感。


  “這群龜孫兒…”江聘喃喃,在心裏把他們罵了千八百遍,“真他娘的不會挑時候。”


  話是說著,他手下卻是把鶴葶藶摟得更緊。還移了隻胳膊去堵住她的耳朵,嘴裏念叨著,“別怕別怕。葶寶別怕。”


  鼻尖繚繞的全是他好聞的清香,皂角粉和陽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鶴葶藶用手去環住他的腰,靠在江聘的懷裏默默地笑。


  她才不怕呢。阿聘是大樹,能給葶寶遮風擋雨。


  果不其然,沒過一會,就響起了一陣震耳欲聾的炮聲。轟隆隆,像是遠方的雷鳴。聲音之大,好像腳下的土地都在顫抖。


  鶴葶藶驚呼一聲,仰了臉去看江聘。唇瓣微啟,露出裏麵粉嫩嫩的小舌。


  江聘倒吸了一口氣,急忙拍著她的背哄她。腦門上青筋直蹦。


  瞿景那個小王八蛋…


  讓他放炮,他娘的竟然放火炮!莫不是得了失心瘋了!

  炮聲接連響著,也數不清有多少下。江聘的火氣越燃越旺,恨不得立時衝出去按著瞿景暴打一頓。


  鶴葶藶本來是驚異的,可越到後來,就越想要笑。被江聘逗笑的。他緊抿著唇強忍怒火,鼻翼翕動,眼睛亮閃閃的,有些可愛。


  外麵終於安靜下來,馬車又開始緩慢地走動起來。她環著江聘的肩,咯咯樂著,停不下來。


  江聘很無奈,用大掌穩穩扶住她的腰,省的她摔倒。可還是有些不放心,側了頭輕聲問她,“葶寶,有沒有嚇到?”


  “不怕。”鶴葶藶搖搖頭,貝齒咬著紅唇,抬眼看他。“最怕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再沒有什麽比那更可怕的事了。如果以後你一直在我身邊,我就什麽都不怕。”


  她臉皮兒薄。以前的時候,說句喜歡你都已經是頂天甜蜜的情話了,現在卻這樣不吝嗇的,給了他這麽多。


  江聘有些受寵若驚。趕緊俯身親吻她,一疊聲的,“我在。”


  鶴葶藶笑起來,有些癢,便用了小小的勁去推他的臉。


  她本以為,這麽久未見,分的時間比合的時間還要長的多,再見到他,她至少會有些拘束的。可能比剛嫁他時的那個夜晚,也放開不了多少。


  可真見了麵,她才知道。原先的那些,真的隻是她神經兮兮的胡思亂想罷了。


  哪裏會有尷尬呢,隻有化不開的粘稠啊,隻想毫不顧忌地貼在他的身上。被他溫暖著,永遠也不離開。


  江聘就是有這樣的魔力。愛情就是有這樣的魔力。


  “你不知道…那段時間,我真的好難過的。”鶴葶藶貼緊了他的臉,小聲地跟他傾訴,“我以為,你不要我們娘仨了。”


  “怎麽會…我怎麽舍得…我舍不得。”


  聽到她這樣說,江聘的心裏瞬間就變得又酸又疼。像是被一隻大手擰成了一團。比那次他被羽箭穿透了肩膀還要疼。疼得無力,疼得人眼底發麻。


  他起身,半跪在她的身前,用手溫柔地捧住她的肚子。輕輕地親吻,一寸寸,緩慢地移動。


  “你是我的小葶寶兒啊。”他仰起臉,笑著看她,把那些肉麻到極點的詞一個個地都吐出來。用著哄小孩子一樣的愛憐語氣,“小寶貝兒,小心肝,小甜蜜餞兒…”


  “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們,愛你和咱們的孩子。”江聘說著,握著她的手,吻了下她細膩的手背,“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有多愛你們…太愛了,表達不出來。”


  “油嘴滑舌。”鶴葶藶撅起唇,裝模作樣地拍掉他的手,別過臉不去看他,“也不知是哪裏學來的好本事。”


  “都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啊。”江聘有些委屈,他把臂撐在她的身側,用鼻尖去貼她的,“你就住在我的心裏,每天晚上我都要對著你說上好多的情話。”


  他灼燙的呼吸就那麽噴撒在她的臉上,惹得姑娘的眼皮都合了上。江聘跟她鬧不夠,還要扭著脖子去咬她的耳垂,“你有沒有聽到?有沒有?”


  “你練兵的時候也是這樣嗎?”鶴葶藶被他折騰得受不了,用拳頭輕輕去捶他的肩,“嬉皮笑臉,看誰會服你。”


  “才不是,我練兵的時候,都不笑的。”江聘把笑斂起來,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做示範,“你看。是不是很怕人?”


  鶴葶藶瞧著,笑起來。她從沒見過江聘的這個樣子。下巴緊繃著,眼裏有寒光。很凶,很嚇人。


  她在心裏偷偷地描述,說他像一匹俊美的惡狼。


  江聘裝不了多久,看著她盈盈的眼眸便就立刻敗下陣來。下一刻,還是那副死皮賴臉的樣子,抱著她磨蹭,“不一樣啊,當然不一樣的。他們是兵,可你是妻。”


  我唯一的,最愛的妻。


  鶴葶藶瞧著他的眉眼,無聲地笑。


  馬車已經走了好一會了,江聘很怕她會累到。便就小心地去櫃裏拿了毛毯子鋪在榻上,慢慢扶她躺下來。


  再脫掉她的鞋子,自己去坐在榻尾,把那雙小小的腳兒摟進懷裏捂著。


  鶴葶藶靠在另一側的軟墊上,笑看著對麵的夫君一個勁地碎碎念。江聘嘴上說的利索,手上也不停,一點點給她捏著腿和腳。力道正正好,舒服得她想歎氣。


  江聘請了城裏最好的大夫去了府裏,趁著天黑不忙的時候,把孕期要注意的事情給問了個遍。他還做了厚厚的一本筆記,比上學時要認真得多。


  孕後期會腿腫,很難受。姑娘整日裏在車廂裏坐著躺著,那就更是難受。江聘聽著大夫說,好心疼。


  他一邊捏著,一邊跟她講,“葶寶,我給你準備了很多很多有趣的東西,你不用怕會悶。我一有時間就陪著你,哪也不去。咱們到處去逛,哪裏有意思,咱們就去哪裏逛。”


  “達城裏還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那些都是上京怎麽也見不到的。我都給你弄來,你千萬要高高興興的,再也不準哭鼻子了。”


  鶴葶藶有些想笑。她用腳丫去踹他的肚皮,嗔他,“瞧你說的,我又不是個小孩子。”


  “胡說。”江聘瞪眼睛,輕輕拍了下她的腳背,“你就是小孩子。就算有了孩子,那在我的眼裏也是個小孩子。”


  “小女孩兒要嬌慣著養的。”江聘彎著眼笑,眼裏的寵溺像是化不開的蜜。


  鶴葶藶有些羞澀,紅著臉又踹了他一腳,想要出聲說他幾句。可話還沒出口,她就聽見了外麵的響動。


  馬車像是走進了鬧市,熙熙攘攘的,人頭攢動。


  很多人都在呼喊著,一些亂七八糟的胡語。偶爾摻雜進幾句蹩腳的中原話,可還是讓人聽不太懂。


  “怎麽了?”鶴葶藶直起腰,有些迷茫。


  江聘挑挑眉,似乎有些懂了。


  “你看外麵。”他掀開簾子,指給她看車外的街道。


  不出所料,百姓們笑著擠作一團。全都默契地站在離馬車兩步遠的地方,穿著奇特的服飾,跟他們喊著話。


  女子和孩子的手裏都提著個籃子,裏麵是各種各樣的花兒。大朵的,小朵的,紅的,黃的。


  見車過來,她們很高興地抓起花朵灑向街道。大聲地歡呼。


  鶴葶藶張著嘴,說不出話來。達城人民的熱情,讓她感動得有些失聲。


  花兒很香,隨著風飄進車廂。清甜。


  “他們…在說些什麽啊?”她轉頭看向江聘,眼眶有些濕。


  “他們說,你好美。”江聘湊到她身邊,笑著抱她。


  “瞎說,他們又沒見過我。”鶴葶藶撇唇,哼了一聲。


  “嗯…達城在告訴你,歡迎回家。”江聘盯著她的眼,用力地去摟她的肩,“葶寶來了,江聘就有家了。”


  “葶寶回來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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