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四

  生活好似還像以往一樣平靜。但誰都知道, 已經不一樣了。


  將軍府的大門緊閉, 不再見客。將軍大部分時間都留在府中, 偶爾出去一趟, 回來時也是麵色沉沉。


  姨娘們不敢再出來逛了, 生怕惹了誰的晦氣。江夫人的脾氣也愈發大了, 唇永遠是緊抿著的。


  就連老夫人也會看著外發呆, 看得久了,歎一口氣。


  鶴葶藶看著有些顯懷了的肚子,也有著憂思。


  幾日之間, 風雲突起。江山易了主,改朝不換代。


  聖上當初那麽急地要奪了江錚遠的虎符,無非是想給太子鋪路。讓他登基得順順利利, 沒一點後顧之憂。


  太子是皇後的長子, 三歲被立為儲君。尊貴無人及,可以說是一人之下, 萬人之上。


  但他腦子有些愚鈍, 性子魯莽, 常常被有心人利用了當槍使。也曾闖下不少禍事。


  聖上喜歡皇後, 雖然依舊愛屋及烏地寵愛太子, 卻也擔憂他的後路。為了江山社稷,便就用盡了招數給他打點得好好。


  聖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他自己的心裏也是清楚的。可誰也想不到,病來如山倒, 這山倒的竟然如此快。


  他離開在還未打點好後事之前。那一晚, 二皇子來書房請教學問,一刻鍾之後,先帝中了風。


  到底是不是病?是真病,還是為人所陷害。除了二皇子,無人知。


  第二年三月初十這一天,先帝崩。


  滿宮白綾,宮人神色俱是哀戚,整個上京為先帝寒食三日。太子跪於先帝棺前,哭得幾次暈厥。


  三月後,太子奉旨即位。眾臣朝賀,高呼萬歲。


  可更讓人想不到的是…新皇登基的第二日,二皇子反。


  先帝才入帝陵不久,屍骨未寒。二皇子便就率領三千精兵殺進內宮,隻一夜間,血流成河。


  宮嬪公主盡數被屠殺,與皇室沾親者,幾乎無一活口。與之同去的,還有被內應太監扣留在寢宮中的新皇。


  他才剛褪了衣躺在龍床上,合上眼沒一會兒。被子還未熱,睡意還未濃。便就被自己的親弟弟喚醒,然後一劍刺了胸口,死也未能瞑目。


  那一夜,堪稱哀鴻遍野。整個上京都被重兵守衛著,一隻鳥獸均不可飛出。


  白日裏還輝煌著,充斥著鼓樂聲的皇宮,熱鬧之氣還未完全褪去,便就成了地獄。


  逼宮。血洗…人間慘劇。


  日出之時,二皇子偽造了聖旨,宣布即位。改朝代名為大夏,仍沿用大尚舊製。


  他連龍袍都做了出來,金黃色的,五爪巨龍。穿在身上,服貼著,剛剛好。


  二皇子的奪朝篡位,並非心血來潮,他早有預謀。登基大典馬不停蹄地主持著,一切都是準備得極為妥帖。


  他稱自己是順應天意,說太子是扶不起的阿鬥,不配為君。他給自己想了諸多借口,逼著大臣們一個個點頭稱是。


  有遲疑者,有否認者,屠之。


  有個文臣骨氣硬,暗地裏寫了篇檄文討伐他。其實這個大臣也沒寫什麽,不過是用了句"螳螂補蟬,黃雀在後"。


  新皇知曉,抄了他的九族。


  就是這樣一個裝了二十餘年溫潤如玉,實則心狠手辣到了極點的新皇。他將整個上京都攪的烏煙瘴氣。


  一時間,人心惶惶。


  雲天侯在太子登基時便就請了辭,他身子越發不好,操不了心了,做不得官職。隻想安穩地在家裏,養花種草,看書作畫。


  他不是個功名熏心的人,這也救了他一命。


  隻是苦了鶴望蘭和侯夫人,本來巴巴地盼著嫁了太子,一朝躍上枝頭攀龍附鳳。便就想也不想地把那些來提親的世家子弟都給辭了。


  可誰想到這根金枝兒這樣易折?拖來拖去的,鶴望蘭就成了個十八歲還未定親的老姑娘。


  茶餘飯後,這些都是人家愛拿來嚼舌根子的瑣碎。


  但將軍府,卻是岌岌可危了。


  雲天侯隻是個無甚實權的文人,況且有眼色,新皇也沒那時間精力去對他趕盡殺絕。


  可江錚遠不一樣。即便他已經因著一些莫須有的過錯賦閑在家,但他到底曾是征戰沙場,戰功赫赫的征西將軍。


  他的部下,占了整個國家軍隊的半壁江山。


  即便他手中並無虎符,但如果他振臂一呼,各方軍隊應聲而起,這對新皇根基還未穩定的江山也是重重的一擊。


  疑心那樣重的一個人,怎麽會放任將軍府這個隨時可能爆發的毒瘤而坐視不理?

  何況新皇根本不是個顧忌倫理綱常的人。其心思毒辣,非常人所能想象。


  這一點,將軍知道,老夫人知道。鶴葶藶隱隱約約,也能猜出一些。


  她是有些怕的。若是她一個人,顛簸便就顛簸了,但現在,她有了孩子。


  她和阿聘的孩子,那是她的命。絕對不能有任何的差錯。


  四月初的時候,天降暴雨。院中的花被雨水打得淩亂,殘骸遍地。


  鶴葶藶坐在屋裏,和粟米一起看老夫人請了上京最好的繡娘給孩子做的小衣服。


  衣服精致又漂亮。給女孩兒和男孩兒的都有,一點兒沒偏心。


  老夫人是個眼界和心胸都寬闊的,不像別人家的老人那樣,急著要孫兒。她喜歡孩子,男娃娃女娃娃都喜歡。


  太孫兒和太孫女兒都一樣的疼。


  這點讓鶴葶藶極為感激和高興。相處得越久,她就越能感受到老夫人對她的好。


  以前或許是帶著對江聘的愛屋及烏,現在更多的是純粹對她的關心和疼愛。


  這個老人家,真的是很好的。


  粟米站在旁邊,不時發出一聲讚歎的驚呼。繡娘的手藝真的是有好有壞,而好壞之間則是天差地別。


  這些小衣服雖然尺寸不大,但花紋卻是極為精美漂亮。線頭被藏的極好,對著燈光去尋都尋不到。好看,且不傷孩子嫩嫩的皮膚。


  老夫人從知她有孕起,就訂了那個繡娘。很用心。


  鶴葶藶笑著,可眼裏卻沒太多的歡喜。外麵雨聲劈啪,她的心裏也像打著小鼓似的,慌得不行。


  她有些意興闌珊。一是因為心疼屋外那些被吹的七零八落的花兒,第二個則是…她有種不好的預感。


  她的預感向來準…


  沒過一會兒,阿柴便就憂心忡忡地推了門進來,麵上是難掩的慌亂。


  “姑娘…新皇來了。”


  背地裏,沒人叫當今的皇帝聖上,而是都稱其為新皇。


  沒有褒義,也不含貶義,暗中表達對他不擇手段上位之舉的不齒罷了。


  踏著親人的血肉屍骨登上的皇位,怕也是隻有他才能坐得安穩。


  他為什麽來呢?表麵為公,實際謀私。


  那一夜的腥風血雨,斬斷了幾乎全部皇族的血脈,隻漏了兩人。


  一個是臨時起意去八寶寺上香祈福的端齊貴妃。一個是玩心大起,趁著夜色避開宮人去城郊釣魚的五皇子。


  這對母子,是新皇心胸的一根刺。一時一刻不除掉,就無時無刻不紮得他寢食難安。


  這次來將軍府,就是借著搜查逃犯的名義。隻不過,領兵的,是新皇。


  皇帝駕到,舉家相迎。


  整個府邸都被士兵圍的水泄不通。瓢潑大雨下,他們的帽沿也往下淌著水。


  一個領頭模樣的拔出劍,大喝一聲,“搜!”


  瞬間,那隊入府的親兵便作鳥獸般散去。四麵八方都是奔去的士兵,將軍府成了他們的練兵場。


  路邊的花草被利劍割斷,折了一地。


  將軍領著家眷仆人在門房處等著新皇,麵色沉沉,辨不出喜怒。隻是垂在身側的拳頭上有暴起的青筋,泄露出他內心中的不平靜。


  江錚遠是個極為傳統的臣子,忠於大統,忌恨不恥之徒。


  對於新皇,他是憎惡的。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將軍的性子極為硬直,不懂人情,不知變通。


  他們站在門簷下,擋住了雨。不過還是讓人覺得寒冷的,不是身體冷,而是心寒。從內往外,凍得人打顫。


  鶴葶藶咬緊了唇,看著茫茫雨幕,手腳都在抖。


  老夫人歎了口氣,握了下她的手心。暖暖的,直達心底。


  那一瞬,鶴葶藶特別想哭。如果她的阿聘在…她就不會這樣冷了。


  江聘走了五個多月,思念在這一刻達到極點。她強忍著,不敢讓它爆發。


  可是現在…她真的好無助。


  新皇姍姍來遲,乘著金簾馬車,悠悠的,不緊不慢。


  馬車停在門口,後方迅疾地衝出來二十餘個太監模樣的仆人。他們打著大傘把新皇要經過的那條路遮擋得嚴嚴實實,再出來一批人,鋪了金毯。


  不知是什麽料子做的毯子,表麵金黃粼粼,看得人眼暈。


  鶴葶藶咬緊牙關,低下頭,不敢再看。


  眾人行跪拜禮,她不敢因著自己有孕就跟新皇討價還價,也隨著拜下。隻是那句“請陛下金安”怎麽都是含在嘴裏,說不出口。


  她垂著眼,沒看見新皇似有似無瞥過她的眼神。意味深長,眼裏神色不明。


  姑娘小小一團在那裏,低著頸子,露出的腰背身形姣好。她細瘦,即便有了孩子,從背後也看不出來。


  隻是看起來更圓潤了些,更美了些。


  新皇好女色,人盡皆知。他登基後僅三天,便就鱗選了幾百秀女入宮。後宮充實速度之快,前所未有。


  “起吧。”新皇從毯上踱過來,冷聲吩咐。


  他不是個難看的男人,眉宇間有英氣。隻是眼神裏的光彩,讓人瞧見便就心生恐懼。嗜血的,陰邪。


  粟米先麻利地爬起來,想要扶鶴葶藶起來,卻在抬頭間頓住。臉色刷的變白。


  眼下忽的就多了雙金靴,上麵是騰雲般的巨龍。囂張,猙獰。


  還有一雙手,慘白的,上麵青筋凸起。好似正在往外散著絲絲寒意。


  鶴葶藶本已起了一半的身,可看著麵前的新皇,瞬間就又跪了下去。她不敢抬頭,不敢出聲。


  “聖上…”江錚遠皺皺眉,出聲喚了句。


  新皇未理,仍舊是保持著那個姿勢,等她起身。扶著他的手。


  二姑娘平時的性子軟,關鍵的時候,也有著自己的硬氣。


  她就那麽跪著,肚子縮的有些痛。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滴落在地上,綻出一朵朵花兒。


  可她偏偏就是那麽硬著骨頭,一點回應都不肯給。


  “阿聘…”她無聲地啟唇,淚順著嘴角滑到舌尖,又鹹又苦。“你什麽時候回來呀…”


  你的葶寶好想念你…要抱抱…


  “不識好歹!”也不知過了多久,新皇摔了袖子,抬步往府內走,留下了一聲冷哼。


  那裏麵似是結滿了冰茬,凍得人心慌。


  他的袖子碰到了鶴葶藶的發釵上。琉璃的穗子撞在一起,叮咚一聲。


  她站起來,靠在粟米的肩上,忍住幾欲奪眶的淚。


  老夫人安慰她,讓她不要怕,還輕輕環她的肩要抱抱她。她點頭應著,強顏歡笑。


  可等人終於都走了,她回到了院中,看著滿地的狼藉,卻是終於忍不住嚎啕出聲。


  鶴葶藶蹲在院子當中,用手拈起散落在地上的那朵山茶,一點點用指尖掃落上麵的泥點。


  淚珠子撲倏倏地掉落。


  “姑娘,你別哭了。”粟米過去扶她,含著哭音勸。


  “我不哭…”鶴葶藶站起來,把頭頂的那根被新皇掃過的發釵取下,胳膊一揚就扔的好遠。


  “等我家阿聘回來的…”她一邊抹眼淚一邊往屋裏走,嘟嘟囔囔。


  粟米著急,上去想跟著她。反倒被一把推開。


  她挺著五六個月的肚子,勁還挺大。眼睛水靈靈的,嘴巴癟起來。


  “你又不是阿聘,我不要你抱。”


  “姑娘,您別耍性子了。乖。”粟米無奈,輕聲勸著。


  她家的姑娘,從來沒這樣過。這是怎的了呢?


  鶴葶藶眨眨眼,跑進屋整個埋進被子裏。再一次嗚咽出聲。


  阿聘…我真的好想你呀。


  你家的葶寶受委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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