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五

  兩人回到院裏的時候, 已是深夜了。大部分的屋子都熄了燈, 院角的那窩兔子可能是被他們的腳步聲驚擾, 窸窸窣窣地出了點聲兒。


  江聘不發一言地摟著鶴葶藶走進正屋。一手拖著她的臀, 閑著的那隻手伸到胸前去, 把她的衣襟攏得緊緊。


  三更半夜, 露寒風重, 正是最冷的時候。他氣息還算穩,背後卻是汗濕了一片。唇緊抿著,視線落在腳下的路上。


  灑了月輝的路, 清冷冷似是結了層冰霜。


  鶴葶藶靠在他的肩上,慢悠悠給他哼著歌兒解悶。


  雅致的唱詞,她自己編的曲兒。唱出口滴溜婉轉, 很是好聽。


  江小爺聽得很享受。


  粟米給他們留著燈, 正靠在外間的桌上打瞌睡。見兩人以這樣親密的姿勢進來,不由得紅了臉。


  可還沒等她說句話, 江聘就把人給趕了出去。自己弄了灶上還溫著的水, 給二人草草沐了浴。


  勞累了那麽久, 現在洗了個熱水澡, 換上身幹淨柔順的衣裳, 再躺進暖融融的被子裏。這種舒適的感覺讓鶴葶藶悠長地歎了口氣。


  她側了側身子,麵向仰躺著看著頭頂的江聘。月光從窗子落進來, 在他的鼻梁上灑下層淡淡的清暉。


  他伸了隻胳膊讓她枕著,騰出一隻手去扶著額。


  指尖微微勾起, 勻稱精壯的小臂分外漂亮。很白, 瑩潤。


  鶴葶藶沒見過江聘這樣沉默的樣子,眼神木然,魂兒好像飛走了,到了另一個世界。


  她看著,好心酸。


  她的夫君應該是常笑著的,燦爛蓬勃。這樣死氣沉沉的,哪裏像他?


  “阿聘…”二姑娘難得主動地攀上他的肩,把細長的腿兒纏在他的腰上,抬頭去吻他的下巴。


  “你別難受了,明個早上再說。先睡吧。”姑娘的聲音軟著,裏麵滿是疼惜。


  絲滑的綢料摩擦在□□的胸膛上,觸感極好。隔著布料能感受到她暖暖的體溫,還有那根細瘦的小胳膊。


  他的好姑娘是那麽柔弱,卻又是那麽的充滿關懷。


  江聘翻了身,將她整個抱進懷裏,頭埋進她的頸間,輕輕哼唧了一聲。


  他用鼻尖去磨蹭底下細嫩的肌膚,入鼻的全是甜膩的女兒香。


  帶著些溫熱的,淡淡的味道。好香好香。


  被子被翻起又落下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極大。鶴葶藶不再說話,隻是安靜地摟著他,用手去拍他的背。


  像小時候傅姨娘哄著她睡覺時那樣。一下一下,輕而緩慢,令人安心。


  姑娘纖柔的手覆上他脊背的那一瞬,江聘的淚都快出來了。


  這種細致地被人關懷著的感覺,對他來說,好像已經很遙遠了。


  他的耳邊好似還回旋著她耐心哄唱的歌兒,百靈鳥一樣,酥到骨子裏。


  她的音律學的好,調子精準,嗓子溫柔。重要的是,她那麽用心。


  鶴葶藶比一般的姑娘還要高挑一點,但骨架纖細,掛了肉兒仍然玲瓏有致。江聘的手大臂又長,輕輕鬆鬆就能將她摟得緊緊。


  可就是這麽一個細弱的姑娘,抱著她,卻像是抱著全世界。


  這個晚上,江聘伏在她的耳邊,碎碎地跟她念了好久。低啞的聲音,從開始時的迷茫,到後來的悲傷。最後,又慢慢歸於平靜。


  鶴葶藶看著他的眼睛。漆黑濕潤的眸,蒙著層淡淡水霧一樣。那樣高大的男人,現在卻像一隻小鹿。惹人心疼。


  他是在把他的心,一點點剖給她看。


  因為江聘自然地相信,他的好姑娘,會懂得他。


  他說他的娘親。溫柔似水的一個女子,溫婉有禮,話不多,喜歡花草,愛詩書。


  在他還記事的時候,她最願意做的事就是摟著他坐在窗前,給他講故事,陪他畫畫兒。


  江聘慢慢地回憶著,十年前的事了。


  他那個已經病得身子孱弱,連路都走不穩的娘親,在夕陽下摸著他的頭發,聲音縹緲的像風下的輕紗。


  她說,“聘兒,以後定會有一個和娘親一樣對你好的姑娘嫁給你。她會代替我,繼續愛你。你一定要好好保護她。”


  鶴葶藶撫著他顫抖的背,用唇角親去他滑下的淚。隻有一點點淚,鹹鹹的,濕熱。


  “我原本是不信的…”江聘摟著她,哽咽地說出的話都是斷斷續續的,“直到今年初春時,我遇見了你…”


  他不是這樣多愁善感的人,他開朗,愛笑。他頑劣,喜玩鬧,總是惹禍。


  可是受了再多傷痛,承擔了再多的委屈,他都從來不哭。


  但是將軍的回家,將軍說的那些話。激起了他心中所有的陰暗麵。


  他的心是朝著陽的。而隱藏在黑暗角落裏的雜草,卻在此刻瘋狂的滋生,密密麻麻,堵的他喘不過氣來。


  “娘親那麽好,他卻不滿足。他抬了好多的姨娘回來…”江聘睜著眼看她,睫毛上沾著水,“後來,娘親的身子越來越不好…”


  她走的時候,江聘七歲。


  第二年,江澍出生。


  鶴葶藶不知該怎麽勸慰他,隻能扯過被子把他抱的緊緊。用臉去貼著他的,一遍遍地跟他說,“阿聘別哭。”


  “我不會像他那樣的。絕不會。”江聘把她的涼涼的腳丫夾在腿間,強調著,“真的,我發誓。”


  “我信你的。”鶴葶藶肯定地點頭,“因為阿聘那麽好。”


  黑暗中,她的眉眼不甚清晰。細嫩的耳垂潤如珍珠,海藻一樣的發鋪在二人的身上。聲音清脆,卻擲地有聲。


  “阿聘乖,葶寶抱抱喲。”江聘無聲,鶴葶藶有些急。


  她更用力地去環他的肩,開口逗他,“咱明天不去書院了,我帶你包圓子玩好不好?”


  “你喜歡我嗎?”過了半晌,江聘的喉結終於動了動,輕聲問她。


  驢唇不對馬嘴。


  “喜歡。”鶴葶藶毫不在意,她很痛快地點頭。柔軟的頭發蹭在他□□的肉上,癢的勾人。


  “好。”江聘笑起來,傾身過去吻她。手腳不老實地摸過去。


  唇被堵住,鶴葶藶的腦子也慢慢被他吻得混沌。直到最後累的軟在他懷裏,被他抱去沐浴,她也還是懵的。


  江聘說“好”。可他是在答哪一句話呢?

  天光微微亮了,江聘拄著腮躺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無聲地笑。


  她睡得熟。幾縷調皮的發落在鼻頭,她癢,從嘴唇呼著氣要把發吹走。眼睛還緊閉著,腮幫子卻一鼓一鼓的。


  嬌俏又可愛。


  江聘笑得更歡。他伸手把那縷發撩到她耳後,低了頭親了口她的鼻尖。


  “唔…”鶴葶藶嚶嚀一聲,下一刻卻撅著唇還了他一個吻。親在空中,啵唧一聲。


  “傻葶寶。”江聘學著她的樣子,也輕輕地啵唧了一下。看著熹微晨光中她朦朧的側臉,眼睛都樂的彎起。


  她好漂亮。精致的像一尊瓷娃娃。無論哪裏,長得都好順他的心意。


  江聘翻身下了地,給她掖好被角。又赤著身蹲在地上看了她好一會,才出去換衣。


  我的傻姑娘…


  我的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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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過了很久,鶴葶藶終於醒過來的時候,天早就大亮。太陽高高懸在半空,是真的日上三竿。


  窗戶那裏被很貼心地掛上了藕荷色的紗簾。日光透過薄紗撒到被子上,一點點細碎的光暈。又柔又美。


  枕邊的人早就起了。她迷迷糊糊地記得江聘靠在她耳邊跟她說話,讓她多睡一會,讓她不要急。


  難得賴床,二姑娘靠著枕頭抓著繡被上的光影玩,細眉愉悅地彎起。


  院外的聲音逐漸大了起來,她聽到阿三無奈的勸言,滿滿的都是憂慮。是對著江聘說的。


  他說,“公子,您慢點。麵粉都飛了漫天了。”


  阿聘沒走?什麽麵粉?鶴葶藶挑挑眉,掀了被子想下去找他。


  江聘的回話很不耐煩,帶著點賭氣的味道,“行行行,你天下第一行。讓點讓點別擋小爺的路。”


  聽起來,他心情應該還不錯。聞聲,鶴葶藶的笑意更濃。


  對嘛,她的夫君就該是這個樣子的。


  她彎著腰穿鞋子,起身要走時,卻發現了枕邊的一個信封。


  很傳統的那種信封,褐黃色的牛皮紙。可又有些不同。因為上麵用細細的小狼毫筆沾了紅色的染料畫了一大簇的茶花。


  豔麗,火紅。


  旁邊是三個好看的行書字。與妻書。


  情信?看著這樣的封,鶴葶藶腦中的第一個印象便是這個。


  夫妻這麽久,怎麽還這麽有心。她覺得幸福,有些想笑,很歡喜地開了封去看。


  好長的一封信,密密麻麻寫了四頁紙。


  鶴葶藶本是彎著唇的,可看著看著,卻是再笑不出來。鼻子越來越酸,她捏緊了紙的邊沿,喉嚨酸痛。


  江聘的字進步極大,規整的,瀟灑淩厲。


  他寫了很多很多,敘述並不完美,有些塗抹和錯字,但看得出用了很大的心。每個字都顯得沉甸甸,全是他的心血。


  江聘用了很大的篇幅去講他的愛,去講他的顧慮和擔憂。他再次將心剖開,寫在紙上,給她看。


  母親的抑鬱而終,父親混亂的後院,除了祖母再無旁人關愛的少年時期。這些都在他的心上打下了似淺實深的烙印。


  他真的是怕極了重蹈父親的覆轍。即便他絕不會做出那樣的事,但還是怕。


  他其實,是有些敏感的。


  在信上,江聘誇她。說她是柳枝兒一樣的美人兒,柔弱,而有著生而來的堅韌。討人喜歡。


  他又說她是糖做的娃娃,剔透,卻又讓人含在口裏怕極了會化。仍舊討人喜歡。


  哪裏都討他的喜歡。


  鶴葶藶用指頭捂著唇,堵住要溢出來的嗚咽。


  她看見了江聘畫下的那個血指印,還有旁邊的那句話。寥寥數字,筆墨卻是重的要暈開了上好的宣紙。


  他說,此生為你一妻,再無妾侍。


  他是真的咬破了指尖,印了個手印。嫣紅的,像是雪中的寒梅。刺目的色澤紮的人心疼。


  怎麽就那麽傻呢,怎麽就偏要較真兒…


  “傻阿聘…”


  鶴葶藶隻覺自己的心都要碎了。淚落下來,她伸了手去接,不敢讓它染濕了信紙上的黑字。


  掌心裏溫溫熱熱,心裏卻是酸酸麻麻。難受得無以複加。


  她穿著素白的寢衣,像個孩子一樣趴在炕頭哭。


  該怎麽疼他才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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