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
同一時間,上京最大的天橋街茶館裏,江聘正盤腿坐在長凳上嗑著瓜子喝茶水。
他喝的是茉莉花茶,滿屋子的大男人,就他一人點了壺茉莉花。那香味一飄出來,周圍的茶客立時就炸了鍋。
將軍府家的大公子轉了性了,以前瞪著眼非要在茶館裏喝酒,今天他點了壺花茶!
江聘則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晃晃悠悠地斟茶,還扇扇風聞了聞味兒。
你們咋咋呼呼懂個屁,小爺喝的不是茶水,這是心意!
屋裏亂哄哄的,直到小謀仙拍了拍手上的醒木,咳了兩聲,大家夥這才安靜下來。
這是要開始說書了。
小謀仙是個半眼瞎子,整日裏用黑布蒙著一隻眼睛,跟個土匪似的。的虧了長得瘦小枯幹,像隻燒火的棒子,官府這才沒盯著他不放。
他主業是說書,天南海北的大事小情,他好像開了天眼似的啥都知道,不管什麽東西都能說出個門門道道。他說他自己叫單名一個謀字,姓啥忘了。大家夥覺得他神叨,就都喊他叫小謀仙。
至於這副業嘛,算命
天黑了,一天的活計都忙完了,有功夫來茶館裏插科打諢說閑話的人也就多了。他說了一段書後,把醒木往旁邊一扔,自己坐在那眯著眼喝潤喉茶,等著過一炷香再講下一段。
剛才這講的是西津國的皇室秘辛,大家俱是聽得熱血沸騰。反正西津和大尚沒多友善,自己家聖上的後院不敢講,敵人的那還不是隨便嘮。
這家的王爺暗地裏搶了那家的親,那家的郡主嫁了誰家的大臣又跟哪個平民私通了溝渠。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旁人討論的火熱,江聘卻是絲毫沒有興趣。他看著彎著嘴角數賞銀的小謀仙樂了下,跳下去趴他桌上嘮閑嗑。
“哎,小謀仙,給爺算個命唄。”江聘從兜裏掏了兩個銀裸子,一前一後往桌上一擺,笑得玩味。
“算什麽?”伸了手把那亮的發光的倆銀子給蓋上,小謀仙挑了挑眉,“江小爺盡管開口。”
“算姻緣。”江聘拽了條凳子過來,兩腿分開叉著坐下,胳膊就往桌上一搭,笑得邪氣,“我也不難為你。我不問桃花有幾朵兒,幾朵兒結了果。我就想知道,如果讓你來算,我這感情路,走得順不順?”
“手伸出來。”小謀仙衝他勾了勾手指,還順手摸了一下他的手心,“沒想到刀劍練出來的繭子摸起來也能這麽舒服,而且你這手挺白啊。”
“滾你娘的吧!”江小爺嗖的把手抽回來,揚眉瞪眼就想要掀了他的桌案,“你個老不正經的東西。”
“想不想聽了?”小謀仙也不害怕,就安穩地坐在那笑看他。
…江小爺蔫下來。
“依我看啊,你和你那朵小桃花之間的紅絲線是你這條粗,她那頭細。”小謀仙神神叨叨地喝了口茶,“這意思就是啊,你這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江聘咬了咬牙,還想掀桌子。
“你這人這就不講理了。”小謀仙有點不高興,“我算都算了你還生什麽氣啊。要不我再給你算算你有幾朵桃花?”
“你算的不準!”江聘擼了擼袖子,一把攥住他的手就去摳他手心裏的銀子,“算個屁的桃花,小爺就一朵,再多的都給剪了剪了。”
小謀仙哪有他人高馬大力氣大,一不留神就讓江聘搶了錢揚長而去。
“嘿,這人兒。”術業被質疑本就惹人生氣,付出辛勞賺的銀子被搶了就更生氣了。小謀仙坐在那看著他張狂傲慢的背影,臉拉成了一道大山。
“小謀仙,你說江大公子這感情路到底順不順啊?”好事者扔了幾錢碎銀子過去,竊笑著問。
小謀仙手撫著銀子上的坑坑窪窪,一臉的高深莫測,“好白菜哪能隨隨便便被豬給拱了,這豬不付出點心血能行嘛。”
江小爺,這兒有人把你比成豬!.
故園裏,三個人一起吃了飯後正坐在院子裏扯家常。
尋常人家般,雲天候和傅姨娘並排坐在石階上,鶴葶藶則拿了個小蘋果坐在再上一節的石階上,一邊聽著底下的爹娘說話,一邊仰著脖子望星星。
雲天候是個儒士,雖沒什麽大的文韜武略,但也算是飽學之人,學富五車。他常年穿著一襲白袍,纖塵不染,頭發高高束起,上麵再插上一隻玉簪。
若是沒人提起,常人隻道這是位文人雅士,氣度不凡。
今晚月色好,星子明亮,整個夜空就像個巨大的旋轉著的吸盤,迷的鶴葶藶連蘋果都忘了咬。
石階旁邊是簇叫不出名字的花,不怎麽好看,但是香極。那股甜蜜的味道順著小夜風吹過來,熏得她更加迷醉,連雲天候已經叫了她好幾遍都沒聽見。
“葶姑娘。”雲天候擋住傅姨娘伸過來要推醒她的手,繼續輕柔地喚著,伸手從她嘴裏把蘋果取下來放在她手心,“葶姑娘怎麽不理爹爹?”
“爹,我走神了。”鶴葶藶眨眨眼,委屈地伸手把蘋果塞到他手裏,硬生生地轉移話題,“蘋果都不甜。”
“不甜啊…不甜給你娘吃。”雲天候笑著摸她散在背上的長發,隨手就把那個可憐的蘋果又塞給了傅姨娘,“葶姑娘跟爹爹說說,怎麽琴課學得不認真了?是不是最近太累太煩了?”
看著費勁地轉著脖子仍舊笑得一臉溫柔的雲天候,傅姨娘無奈地啃了口被咬的凹凸不平的蘋果,含到口裏時卻是蹙了蹙眉。這還不甜?非要齁了嗓子才作數?
雲天候是個女兒奴,兩個女兒他都喜歡,從不偏袒。但是大姑娘心眼總有些不正,侯夫人不管,他就得訓兩句。久而久之,這父女之間的關係就沒有和二姑娘的那樣親了。
鶴葶藶就是他心中女兒該有的最好樣子,對於她,雲天候是一點都不藏私,掏心掏肺的好。從沒因為她是庶出,又是次女而有半點的瞧不起看不上。這在上京名流貴胄的圈子裏,實屬難得。
“爹爹,我沒事。”看著雲天候擔憂的樣子,鶴葶藶討巧地跟他笑,“就是最近天氣熱起來了,我難受。孫先生今天都說了女兒好一頓了,女兒記住了,以後上課定會認真聽。”
這最後一句說的頗有些委屈的味道,連嫣紅的小嘴都癟了起來。
“葶姑娘得高高興興的,琴技上京第一又能怎麽樣,爹隻想要個整日裏活潑高興的姑娘。”雲天候放了心,又被她皺在一起的臉兒逗得直笑,“爹爹相信葶姑娘,有什麽難處盡管和爹說。”
鶴葶藶抱著他的胳膊,輕輕點頭,“喏。”
“我就說葶姑娘肯定沒事兒,你娘不信,非說你心裏有惦記,讓我勸你。”雲天候側頭看了傅姨娘一眼,笑著跟她逗趣兒。
“你娘說你今年十五了,定是在想著親事。說起來也怪爹,這挑挑那揀揀的,上京的公子都讓我選了一遍也沒瞧上有哪個配得上咱們葶姑娘,眼看著要及笄,竟還連親都沒定。要不,葶姑娘覺得哪家的公子好,告訴爹,爹去相看相看?”
戳心窩子了。
這番長話說得鶴葶藶愣了神,等她緩過來卻是倏地羞紅了臉,嘟嘟囔囔地說不出話。憋了半晌才憋出了句,“…爹爹休要亂講。”
本來要是雲天候不提,這一天天忙裏忙外的,鶴葶藶早就把那日在八寶寺求的簽給忘了。現在這話一出,雲度大師的那句話仿佛就響在她耳邊。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可遠在哪兒?近又在哪兒?說得那樣高深莫測,不如不說。
傅姨娘也笑著推搡了他一下,“侯爺又胡說了。二姑娘自小長在侯府裏,這十幾年也沒出過幾次門,哪見過誰家的公子。上哪兒找出能合得上你這高眼的青年才俊?”
“三日後在洗雲齋有場上京詩會,到時候各個書院的學子還有各家的子弟都會前去。以詩會友,其樂無窮。”雲天候摸了摸他那把小山羊胡,笑嗬嗬地出主意,“到時候我把大姑娘和二姑娘都帶去,安置在三樓的小隔間。你們倆聽聽聲,要是有中意的,就告訴我,我再相看。”
“爹…”鶴葶藶又羞又臊,趕緊從旁邊的小碟子裏拿了個酥油餅堵住他的嘴,“親事什麽的我不急的。去聽牆角?這事女兒可做不出來,我不去。”
“你不急,我急。”雲天候怎麽想怎麽覺得自己這個主意出的不錯,看了她一眼,決定得斬釘截鐵,“你準備準備,就這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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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府江老夫人的明鏡齋裏,江聘美滋滋地拿了首自己寫的詩去給老太太看,“奶奶,來看看孫兒寫得如何?三日後詩會能否大放異彩。”
老夫人眼神不太好,對著燈花看了半天,這才認清他那蜘蛛爬過般的字兒。
詩很短,七言絕句。題名為——未知
一加一加一加一,是得五六還是七?
二加二加二加二,鵝生小鵝還是蛋?
“……”老夫人沉默了瞬,看向他,“阿三說你在書房潛心學了半月,就寫了這個?”
“…那孫兒再去練練。”江聘把卷軸接過來,彎了一身又退了出去。
他不止寫了這個,他還畫了滿屋子的畫兒。一幅一幅,每幅都畫著她。
但這是個秘密,至少現在是。他就藏在心底裏,誰也不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