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當初宇文泓出征, 兩人在宮中分別, 卻是誰都沒有料到會有今日這般磨難。
曆經多少個夜晚的殫精竭慮, 他終於找到她了。
此刻他將她嬌弱的身軀緊緊攬在懷中, 她也緊緊環住他的腰, 仿佛隻有抱得足夠緊密, 才能真實感覺得到彼此。
“終於找到你了。”
半晌, 他才這樣說。
他垂目仔細看她,卻見她早已淚流滿麵,隻是望著他, 說不出一句話。
他瘦了,使得麵上的線條更加硬朗。
而她也清減了,下巴變尖了, 那雙微挑的桃花眼也更大了, 若不是隆起的腹部,根本瞧不出任何孕婦的模樣。
昔日出征前, 她原本還算珠圓玉潤, 然此時再見麵, 就成了這副模樣, 想到她連日來所受的苦, 他心間酸澀難掩,也不顧周圍的禁軍與羽林衛, 就在她耳邊道,“對不起, 是朕考慮不周, 竟叫你吃了這麽多的苦……”
她搖搖頭,含淚道,“不,不怪陛下……臣妾今日能再見到陛下,是此生萬幸。”
她有太多的話想跟他說,但地方畢竟不對,且眼看天也要黑了,朱碩輕咳一聲,鬥膽上前勸道,“陛下,娘娘,此地不宜久留,微臣已經備好禦輦,不如請二位先行回宮吧。”
宇文泓點點頭,“好,回宮。”他看著靜瑤,溫聲說,“彥兒還在宮中等你呢!”
提到孩子,她又是忍不住一陣淚湧,忙連連點頭,“是。”
便打算同他一起出去。
而宇文泓卻不打算再叫她走路,彎下腰,將她抱起,而後大步的出了房門。
靜瑤自來到這裏,除過昨日假意出來透氣,都再沒踏出過房門,此時才發現,今日原來天色很好,天空碧藍,夕陽的餘暉將一切都鍍了層金黃,甚至包括那些倒在地上的死屍。
這場麵甚是駭人,她隻大致掃過一眼,便不忍再看,隻是在收回目光的時候,忽然見看見了死屍當中一個熟悉的身影,一身白衣,仰天倒在地上,胸前被一隻羽箭穿透,浸出大片血跡。
那赫然竟是宇文銘。
宇文銘死了……
沒錯,那副樣子,必是已經死去,隻是那雙眼睛依然睜著,似乎還有什麽不甘心的事。
她心裏一驚,忍不住喚宇文泓,“陛下……那個人,死了……”
宇文銘死在禁軍手下,方才進來的時候,宇文泓就看到了,也瞬間明白了,與北遼聯手的人原來是他。
原來是上一次宮變時有所疏漏,方釀成今日的險情,宇文泓有些自責,當時沒有親自過問,但此時,阿淳是最要緊的,他沒有空理會其他。
他嗯了一聲,道,“別怕。”
無視那具屍體,徑直往前走。
她就真的不怕了。這世上還有什麽地方,比他的懷抱安全?
他抱著她,步履穩健的往外走,轉眼就來到禦輦旁,將要登上的時候,靜瑤忽然想起一事,忙提醒道,“陛下,還有那位葉神醫,不知他可安全了?”
隻見宇文泓嗯了一聲,立刻頓住腳步,在人群中問道,“葉神醫在何處?”
聽見問話,原本打算深藏功與名的葉遂周身一頓,隻好從人群中站了出來,來到二人麵前跪地磕頭,“草民葉遂,叩見陛下與貴妃娘娘。”
靜瑤叫宇文泓將她放下來,微笑著問道,“陛下此次可是得了信號趕來的?這都是葉神醫的功勞。”
其實這件事,宇文泓已經知道了,隻是沒想到事情會這樣巧,老熟人竟在這樣的時候重逢。
他原本隱瞞的身份已然暴露了,恐怕由此會生出一些麻煩,他微有些頭疼,不過現在找到阿淳才是最要緊的,他需趕緊帶她回宮。
葉遂就在他麵前,跪地垂頭,根本不敢看自己,他於是咳了咳,道,“多謝神醫出手相救,你是朕的恩人,朕感激不盡。”
葉遂慌忙又咚咚磕頭,“陛下折煞草民了,草民不敢。”
宇文泓道,“朕今日先帶貴妃回宮,其餘的事,改日再說。”
葉遂絕對沒有意見,忙道,“草民恭送陛下。”
宇文泓嗯了一聲,不再拖延時間,徑直帶著靜瑤登上已經備好的禦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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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殘局交給朱碩處理,此時的宇文泓,一心隻想帶他的阿淳回宮。
從她被劫持起,到今日獲救,前後不過十日的時間,但於兩人而言,卻像是隔了半輩子。宇文泓能想到,她一個弱小女子,還身懷六甲,這幾日到底會有多殫精竭慮。
他滿心疼惜,既為叫她涉身險地而愧疚,又為這一刻終於找到了她而慶幸,複雜的情緒無以言表,他一路將她緊緊擁在懷中。
對於靜瑤而言,過去的十日簡直像一場噩夢,此刻貼在他胸前,終於聽見他強健有力的心跳,感受到他溫熱的呼吸,她才能相信噩夢已經醒來,她活著逃出了禁錮,終於回到了他的身邊。
而馬車行進的方向,是他們的家。
她以前從未想過,她有一天會如此渴望皇宮。
她心間一直記掛著孩子,此時趕緊問道,“陛下可見過彥兒了?他還好嗎?那時乳母抱他從馬上跳下去,可有摔傷?”
宇文泓安慰道,“沒有摔傷,隻是額上起了一個包,如今早已經好了。”說著又微笑起來,滿是慈愛的說,“自朕回來,就把他帶到了乾明宮,他很乖,有時朕會抱著他看折子,他一點都不哭鬧。”
聞言靜瑤仿佛能看見小家夥的樣子,心間酸楚與暖意並存,她又忍不住又濕了眼眶,卻笑著道,“帶他去乾明宮,豈不是給陛下添亂了。”
宇文泓吻了吻她的發頂,“不會,我們的彥兒很聰明,你大可放心。”說著手撫在她的孕肚上,輕輕摸了摸,又問道,“老二如何,這些天可有給你添亂?”
她垂目看了看孕肚,不由得歎道,“難為他這些天陪著我擔驚受怕,不過還算乖巧。”
他笑了笑,也溫聲道,“那就好,看來同哥哥一樣,都是叫人省心的孩子。”說著又凝目看她,看著看著,忍不住歎息起來,“隻是難為你受罪。”
她本想搖頭,卻在他的目光中崩塌了堅強,她含淚歎道,“曾經有幾次,臣妾真的擔心再也見不到陛下與彥兒……好在上天待臣妾不薄,又給了臣妾生機。”
他將她緊緊擁住,圈在自己的寬大鬥篷裏,認真的說,“日子還長,放心,以後我們再也不會分開,朕上哪兒都帶著你。”
她被他逗笑了,點頭說好,眼角卻又流出溫熱的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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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照顧靜瑤,禦輦行的較慢,但也早有羽林衛騎快馬趕回宮中報信,是以禦輦停到棠梨宮門前,靜瑤下來時,一眼就望見了正在此恭候的宮人們。
人還是從前那些人,但她此時的目光都在一個地方,便是錢氏懷中的彥兒,小人兒穿著虎頭小鬥篷,臉蛋兒紅撲撲,門口燈籠映照下,一雙眸子黑亮亮,正好奇的看著才從禦輦上下來的娘親與父皇。
此刻滿院宮人齊齊跪下想二人行禮,靜瑤暫時顧不上理會,滿心都是麵前的小人兒,她快走兩步,來到跟前輕喚道,“彥兒,有沒有忘了娘?”
小人兒眨了眨眼睛,仔細的看著她,錢氏也擔心小人兒會因這幾日的分離而與母親生疏,在旁試著提醒道,“殿下,是娘娘啊……”
此時不止靜瑤自己,眾人的目光都在小人兒身上,一片期待中,隻見彥兒忽然咧嘴一笑,竟主動朝母妃張開了雙手,嘴裏喚道,“啊……”
雖沒有叫娘,但單是這個舉動,已經叫娘親又落下淚來,靜瑤心都化了,忙伸手將小家夥抱進懷中,使勁親吻那紅撲撲的小臉蛋兒。
冬天的夜晚,寒風瑟瑟,但世界上的一切,都沒有母子倆的這個擁抱溫暖。
隻是畢竟還在門外,她又剛被救回來,宇文泓還惦記著她的身體,便發話提醒道,“先進屋吧,外頭冷。”
一旁的倚波幾個也來勸她,“娘娘,快進去歇著吧。”
靜瑤聞言看看倚波,又瞧見盧氏,心中還惦記著她們,也有許多話想說。隻是既然回來了,也不急於一時,便點頭說好,打算先進到殿中。
她還懷著身孕,彥兒如今分量也不輕了,錢氏想伸手把小家夥接過來,免得累著她,哪知卻被皇帝搶了先,宇文泓主動伸手同彥兒道,“來,父皇抱,叫母妃歇一歇。”
彥兒這幾日同父皇很是親昵,雖然舍不得放開娘親,但覺得父皇抱著也好,便也朝父皇伸手,一下就到了父皇懷中。
眼見兒子懂事,靜瑤心裏泛起溫暖,柔聲誇道,“彥兒好乖。”
宇文泓也露出笑來,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挽著她,一齊帶進了殿中。
殿中備好了晚膳,知道她這些日子受苦,飯菜都是特意為她準備的,兩個人淨過手來到桌邊坐下,宇文泓溫聲道,“從前都是你伺候朕,今日朕來為你布菜,想吃什麽?”
身旁都是侍膳的宮人,他也毫不避諱,靜瑤卻還記得規矩,忙推拒道,“陛下不可,臣妾自己來就好。”
他不容推拒,隻是說,“你瘦了好些,這些天多補補。”說著估摸著她愛吃哪些,都給她夾到了碗裏,甚至還主動為她乘了碗熱湯,催道,“別傻愣著,快吃。”
殿中溫暖,桌上飯菜熱氣騰騰,卻都比不上靜瑤心裏的暖意,她點了點頭,低頭吃了起來。
時候已經不早了,等飯吃完,彥兒已經哈欠連連的揉起了眼睛。靜瑤舍不得兒子,有心留下小家夥一起睡,但錢氏盧氏一起來勸她說,“小殿下現在活潑愛動,娘娘腹中的皇嗣也金貴,萬一小殿下不小心衝撞了,可得不償失啊。”
靜瑤摸了摸肚子,隻好暫時放棄了念頭,將小家夥親了又親,目送他跟著乳母出了殿門,回到自己的房中。
小人兒離開,房中一時安靜,她回過身來,卻見宇文泓正在望著自己,目光相觸後,他朝她伸手。
她走過去,將手交給他,卻被他牽進了懷中,他抱著她道,“天色不早了,早些歇著吧。”
她嗯了一聲,知道春萍宵雨已經在浴房備水,她主動請示說,“臣妾想先去沐浴。”
這些日子處在焦慮中,根本顧不上這些,她現在迫不及待的想洗個澡,否則,根本無法與他同床共枕。
宇文泓說好,本想自己陪她去,想了想,又覺得還是宮女們細心,伺候她要好一些,便打消了念頭,自己簡單洗漱後換了衣裳,乖乖在床前等她。
知道她回來,細心的倚波特意尋了些柚子葉煮了溫湯,氤氳熱霧中,春萍與宵雨兩個小心又仔細的替靜瑤洗頭沐浴。
湯水溫熱,靜瑤舒服的歎了口氣,睜開眼睛時卻瞧見,兩個丫鬟眼眶都有些紅。
她覺得奇怪,問道,“怎麽了?”
春萍答說,“才不過十日而已,娘娘的腰身竟清減了這麽多,想來一定吃了不少苦頭……”話未說完,已是哽咽。
宵雨也點頭附和,而後小心將柚子水淋在她的背上,道,“這是消晦氣的,娘娘好好泡泡,從今往後,無病無災,平安康健。”
多麽實在的吉祥話!
靜瑤笑笑,道,“借你吉言,但願從此以後,一直順遂。”
閉上眼睛,由著兩個丫頭為自己輕輕揉搓,心間卻忍不住回想這一次的經曆。
蕭毓芸死了,宇文銘也死了,加上早已經死去的張恩珠……與陸靜瑤有糾葛的所有人,都已經化作了煙雲。
而她,也該正式同前世告別了。
大仇已報,再無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