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曇花美則美矣, 花期卻實在是短, 沒過多久, 就在眾人眼皮底下凋謝了。
眾人紛紛感慨了幾句, 太後飽了眼福, 原回了環翠閣, 趙娉婷與淑妃自然跟上。
段三公主知道靜瑤有事, 便自己尋樂子去了,靜瑤則因與皇帝早已說好,等人來接後, 就去了頌春園。
皇帝親自發過話,自然有人替她安排好了,靜瑤到後, 直接來到園中一處清淨的花廳, 便有人去宴間傳新科狀元,沒過多久, 就見李尚林來了。
李尚林依規向她行禮, 姐弟倆簡單問候過後, 靜瑤命閑雜人等去到遠處, 便開口道:“眼看著發榜也有幾天了, 竟一直沒有來得及向你道賀。”
李尚林忙垂頭,“娘娘言重了, 您前兩日送到家中的銀兩,我與母親都已收到, 其實娘娘大可不必如此, 我們也有準備的。”
靜瑤笑笑,“即是自家人,就不必如此見外的,我在宮裏什麽忙都幫不到,唯有在此小事上盡盡心罷了……”
說著她語聲停了停,轉而道:“先前那場風波,沒叫你受影響吧?”
李尚林微怔,見姐姐目光真切,不由得心間溫熱,答說,“姐姐放心,都已經過去了,我沒叫你同母親失望。”
他喚靜瑤姐姐,不再用娘娘,使得距離又近了一些,靜瑤心中一暖,點頭答道:“你是好樣的,大事麵前能保持心境平穩,不叫外界影響,這實在不容易……不過姐姐也想提醒你幾句,這朝中現如今看似平和,其實黨羽之爭向來都有,你眼看就要入仕,雖然初時官位不見得有多高,但料想必定會有人來拉攏你,希望你到時一定小心謹慎,莫要輕易跌入他人的圈套。”
李尚林心間一頓,此時才覺得,分別的這幾年間,姐姐的確變了許多,或許因為入宮後經曆了一些事,從前安靜柔順的姐姐,現如今已經很有主意與主見了。
然雖然在科舉路上熬出了頭,但於仕途來說,他仍是青澀的,他不像別的世家子,有著深厚的家族脈絡,他現如今能稱得上依靠的,也就隻有姐姐了。
現如今雙方都已長大,既然彼此要在這朝中相依為命,那不如趁眼下的好機會,好好溝通一番,李尚林便直言問道:“姐姐說的是。隻是我才到京城,有許多事一時還不能完全理清,姐姐如果知道,可否告知一二?以免我若是走了彎路,連累了你。”
看來他已經聽懂了,靜瑤便繼續道:“前陣子惠王之事,不知你有沒有聽說,他表麵無心政事,實則狼子野心,明知北遼是勁敵,仍欲與其聯姻,可謂藐視家國。還有前陣子的謠言風波,我相信他就是幕後推手,所以你第一個要避著的人便是他。”
關於宇文銘與蕭毓芸欲聯姻之事,天下已是人盡皆知,尋常市井百姓或許參不透其中利害,但身為胸懷抱負的仕子,不可能不知,所以對於靜瑤所說,李尚林亦是非常讚同,點頭道:“姐姐放心,我一定注意。”
靜瑤笑笑,說,“那就好,”又繼續道:“還有,便是衛國公府一係。”
這倒叫李尚林很是意外,“衛國公?”
他有些不懂,衛國公是皇帝近臣,一直以來,並未曾聽說他們有什麽劣行。
靜瑤也知道他會意外,耐著性子同他解釋道:“前陣子永寧侯三子被法辦,乃是陛下親自督辦,起因是陛下微服出宮時,親眼目睹了那人的惡行,此事雖暫時未牽連永寧侯本人,但他教子無法,已經在陛下心中埋下禍根,下次一旦再有什麽事,陛下必定不會心慈手軟。而永寧侯府與衛國公府,可是交往甚密的姻親。”
她頓了頓,同李尚林坦誠道,“還有一事……乃是關乎我自己,現如今的淑妃正是衛國公府所出,她表麵謙和溫婉,實際心機頗重,我到陛下身邊後,已經幾次吃過她的虧,隻可惜一時抓不住證據,現如今隻能小心避讓,她不是良善之輩,既然已經對我出手,料想往後也不會輕易罷休。”
她看向麵前的年輕人,道:“前朝後宮緊密相連,現如今你已經入仕,她既能在宮中如此害我,想必她娘家人在宮外未必會放過你,尤其眼下我有身孕,於她來說,著實算一個威脅。所以,我要在宮中小心她,而你在宮外,亦要小心衛國公府的人。”
聽了她的這番話,李尚林才知道,原來姐姐在後宮也是驚險,一時心中氣憤又擔憂,道:“姐姐的話我都記下了,沒料到淑妃竟是這種人……”說著,李尚林便又把方才宴間所見告訴了她,“今日安王也在,不知怎麽,他對我言語間頗為和善。”
安王便是從前的安康郡王,因為督辦救災事宜有功,從京西南路回來後,他已經被晉封親王,封號沿用了從前的“安”字,是為安王。
靜瑤心中了然,為他解惑說,“二月裏安王妃生產時,我奉皇命前去料理,有幸安王府結了緣,安王爺大約還記著呢,所以對你另眼相看了些,不必擔心,多一樁人脈是好事。”
原來如此,李尚林便放了心。隻是想起姐姐方才的話,還有免不了掛心,他又抬眼看向靜瑤,情真意切道:“隻可惜現如今我幫不上姐姐的忙,唯有請姐姐一定小心,保護好自己與小皇子。”
靜瑤心中一暖,不禁微笑道:“我會的,你也是。十年寒窗,能有今日之成績實在不易,往後也要多加小心,還有,我在宮中雖然看似風光,卻始終不得自由,照顧母親的重擔,還是落在你身上了。”
李尚林聞言立刻一臉鄭重,“姐姐放心,我一定將母親照顧好。”
靜瑤點頭笑笑,心中甚是欣慰。
既然已經成了李妙淳,這就是她的親人,雖然並非一起長大,但好在看得出來,李尚林是個懂事,聰慧又孝順的人,比那些遊手好閑的富家子不知強出多少,今後在朝中與他相依為命,倒是可以放心。
說完嚴肅的話題,靜瑤轉而問起李家母親的狀況,得知她很好,便也放下心來,氣氛輕鬆了些,她這才注意到,李尚林的身上竟然隱約散著一股酒香。
她不由得驚奇,問道:“方才喝了不少酒嗎?”
她倒沒想到,李尚林看著年輕,酒量竟然如此好,方才與她談話時,頭腦清醒,麵色如常,絲毫看不出飲過酒的模樣啊。
李尚林聽見姐姐這樣問,不由得一怔,“今日陛下在場,宴間並未有人勸酒,我酒量不佳,也隻是跟著眾人舉了下杯而已……”說著說著,他忽然反應過來,忙哭笑不得的解釋,“姐姐可是聞到酒味了?那並非是我飲酒,其實是方才宴前有人送了我一壺酒。”
這倒叫靜瑤有些意外,問道:“哦?可是在宴間遇見熟人了?”
李尚林搖搖頭,“不算是,僅有兩麵之緣而已……”抬眼見姐姐目光充滿好奇,隻好大概講述了一下,“前些日子會考結束,我帶母親去看新宅,中午去盛和居用飯,點菜的時候,不想發生了一件小事,有位客人看中了我點的糖醋魚,非要叫我讓給她。”
聽到這裏,靜瑤不由得眼睛一亮,“那你讓了?”
李尚林回想起來,心間還是覺得好笑,臉上甚至自己毫無察覺的泛起笑意,道,“她說她最愛吃魚,為了那道糖醋魚千裏迢迢的趕來京城,還說若是吃不到,恐會睡不著覺……加之母親也在旁邊發了話,我便讓了。”
靜瑤聽後不禁也覺得好笑,點頭說,“竟然有人為了吃魚如此執著!既這樣,倘若不叫人家一飽口福,實在是罪過了。”話說到這裏,她不禁更是奇怪,“莫非這人近日也來赴宴了?還中了功名?”
李尚林解釋道,“她今日的確就在清暉園,卻並非今年的進士,而是……而是大理國的公主。”
隻見靜瑤一愣,驚訝道:“竟是三公主?”
李尚林無奈笑笑,“我也是今日才知,原來那位客人是女子,今日她來頌春園外找我,才告知我她的身份。”
隻是說到這裏,李尚林不禁有些奇怪,“不知她又如何知道那日的人是我……”
靜瑤短暫驚訝過後,細想了一下,覺得這的確是段菁菁的風格,不禁掩唇直笑,又問道:“所以她今日特送了你一壺酒,是為了賠禮?”
李尚林點點頭,“正是。”他頓了頓,又問道:“姐姐與這位公主熟悉嗎?”
試著想象了一下段菁菁當時的模樣,靜瑤還是忍不住唇畔笑意,點頭說,“段三公主自從來了大梁,時常去我宮中玩,因此我們還算熟悉。”
李尚林哦了一聲,心間似乎還有些好奇,知道再打聽下去有些不妥,便沒再多問。隻是想了一下後又道:“我一向不怎麽飲酒,聽聞那酒乃是大理國王子所釀,留在手中,豈不浪費?不如將它送給姐姐如何?”
靜瑤搖頭說不妥,“三公主今日帶了酒來此,便是特意要送給你的,念在她的一番心意,你怎麽好送人?還是好生留著吧。”
李尚林聞言想想,也覺得有道理,隻好道是。打消了要將那壇雕梅送人的念頭,其實心底裏悄悄的想法,也是想好好存著的。
姐弟倆難得今夜得以說了不少話,但畢竟是恩榮宴,作為主角之一的李尚林缺席太久也不好,很快,便有人進來提醒,“李大人,該出去同陛下謝恩了。”
李尚林聞言忙同靜瑤道別,重新返回了宴席上。
眼看著恩榮宴已經到了尾聲,就意味著她們也該回宮了,靜瑤便打算回到方才的地方去,哪知還沒動身,又見有人來遞信兒,同她說,“貴儀娘娘,陛下有旨,特允您一同乘坐禦輦回宮,請您在此稍後。”
原來宇文泓是這樣安排的,靜瑤便道了聲好,留下來,乖乖等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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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放在從前,好不容易出一回宮,禦駕大多會在清暉園歇上幾日,然而此時外界風波才剛落幕,宇文泓不願留給世人自己耽於享樂的印象,便依然決定回宮。
好在路並沒有多遠,總不過多半個時辰就能到達。
皇帝既要回宮,除過太後可隨意,嬪妃自然得跟上,因為靜瑤在宇文泓的禦輦中,段三公主便獨占了她來時的車駕,而淑妃,則依然獨乘。
落英有幸在車中侍奉,車行過一會兒,想起方才起駕時的見聞,不由得又有些不平,同主子道:“李貴儀可真是愈來愈得意了,有娘娘在,她怎敢與陛下同乘?”
現如今淑妃已經不太在意這個了,聞言冷笑一聲,“自然是有禦旨允許的,否則她豈能膽大到這份上?”
落英卻依然憤憤不平,繼續道:“依奴婢看,她就是愈發膽大了,您可瞧見了,今日與太後用膳,她竟也能撒謊早退,出來同陛下幽會呢……就算您引著太後過去親眼瞧見,她也能巧言令色為自己開脫,放眼這後宮,可真沒有這樣一位主兒呢!”
原想叫李妙淳當眾出個醜,但哪知卻被她三言兩語扭轉了,關於這一點,淑妃自然不忿,但此時耳聽落英提及此事,她腦海裏卻在思量其他。
今夜她們趕到的時候,正瞧見皇帝親手為她簪花,或許別人都未在意,淑妃卻瞧得清楚,皇帝為李妙淳簪的可不是別的,那可是朵牡丹呢!
嗬,牡丹……
稍有些常識的人都知,牡丹素來被人稱作花中之王,是皇後的象征,皇帝此舉,難道已經屬意她為皇後?
皇後……
淑妃有些不寒而栗,越想越覺得危機重重。
起先李妙淳出身實在低微,她根本沒放在心上,但現在,不過半年不到的功夫,她已經處處占優了——她身懷皇嗣,這可是陛下的第一個孩子,若是男孩,便是極其重要的皇長子,若是女孩,曆來長公主的地位也不容忽視。
她已經預感到,隻要李妙淳順利誕下孩子,皇帝必定還會晉封,她現在已是貴儀,再晉封一級……豈不就是妃位,與自己平起平坐了?
還有,她的那個弟弟居然連中三元,雖然狀元曆代初始官位都不會太高,但他連中三元,已經格外引人注目,如果不出差錯,肯定還能高升……
難到將來,她果真要對一個宮女出身的狐媚俯首稱臣?
淑妃沉浸在心事裏,不知不覺間攥緊了拳頭,長長的指甲掐進肉中,她甚至忘了疼……
一旁的落英無意間一瞥,瞧見主子手中的帕子被鮮血浸染,頓時嚇了一大跳,忙手忙腳亂的為她包紮,緊張得連眼淚泛了出來,“主子這又是何苦?都怪奴婢,是奴婢多嘴,不該叫主子難過……”
落英泣不成聲,淑妃麵上卻沒什麽表情,隻是喃喃的自語,“不成,不能叫她將好處占盡……”
落英一聽,忙勸道:“可是聖心有失偏頗,這也是咱們沒法的事……”說著忽然意識到一件事,忙小聲勸道:“主子千萬別起那個念頭……眼下陛下與太後都格外重視棠梨宮,很難下手,倘若被人發現,那可是萬劫不複的死罪啊……”
若敢戕害皇嗣,且是陛下第一個孩子,必定是誅九族的死罪無疑!
淑妃其實比落英更清楚,她出身幾代顯赫世家,豈會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然不能對棠梨宮下手,難道就眼睜睜的瞧著自己被人騎在頭上嗎?她不是沒有覺察,李妙淳近來對她麵和心遠,已在刻意防備自己了。
淑妃漸漸凝起眉來,急切的去想應對之策,忽然間,聽見落英壓低嗓門同自己諫言,“娘娘別急,就算棠梨宮誕下皇嗣,畢竟母家地位不高,不會有什麽好前程的……但若是您也能誕下皇嗣,那就不一樣了,有衛國公府做支撐,您的孩子必定前途無量啊!”
淑妃一頓,是啊,她怎麽沒想到這個,同是女人,既然李妙淳能生,她也可以生啊!她的孩子,外祖為堂堂公爵府第,豈不比那個僅出了一名狀元的李家強得多?
她眼睛亮起來,對,這才是現下的好辦法。
隻是念頭才起,她又開始著急起來,孩子自然是好事,還是該怎麽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