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早在前一天的晚膳時, 宇文泓就給福壽交代了去收拾棠梨宮的事, 福壽不敢怠慢, 第二日一早, 就從宮中各監各處挑選了得力能手, 去到棠梨宮忙活開了。


  這幾日, 各番邦國使臣已經陸續進了京, 今日便要舉行朝賀,是以宇文泓早早就起了,更好衣後就要去往奉天殿。


  路上瞥見了靜瑤在一旁準備恭送, 他特意停下來道:“近來有使臣到訪,所以朕會忙一些,你不必準備茶水, 倘若無聊, 可以去棠梨宮看看,有什麽想要的就一並吩咐福壽辦了, 將來也好省心。”


  他此時身穿威儀的袞冕, 顯得人俊朗非凡, 說話的時候, 冕冠上的垂旒也跟著微微顫動, 語氣卻分外柔和,靜瑤輕輕道了聲是, 並不敢直視他,餘光卻能感受到, 他唇角微微勾起的笑意。


  宇文泓嗯了一聲, 再度看了看她,終於去了外麵登上了禦輦。


  他走了,氣息與話語似乎還停留在麵前,靜瑤往院中望了望,這個時辰,東方天邊已經現出了淡藍的晨色,風中也已有了溫暖的底蘊,唔,嚴冬已去,明媚的春天已經漸漸來了。


  俗話說,有熟人好辦事,宮中也不例外,昨夜君王簡單一聲吩咐,聰明的二總管立刻會了意,去收拾棠梨宮的同時,還不忘給司衣處傳了話,很快就有宮女到來,說要為靜瑤量體裁衣。


  裁衣,自然是要裁製晉位後的衣裳,既然昨夜已經想通,靜瑤也不再拒絕,乖乖由她們量好,其間還微笑著接受了祝賀。


  量完衣後也才是辰正,長長的一個上午,不用禦前侍茶,的確有些無所事事,她想起宇文泓臨走前的話,忍不住動了心思,索性就去了棠梨宮看看。


  棠梨宮就在乾明宮側後方,離得果然不算遠,靜瑤到的時候,裏麵正有人忙著打掃收整,加之此時二月仲春,楊柳正抽新芽,這處宮苑雖靜置許久,倒沒有任何死氣沉沉的樣子。


  因平時都守在禦前,一旦出了乾明宮,便沒有多少人認得她了,加之她還是宮女打扮,幹活的人們倒也沒怎麽在意。


  她在棠梨宮中自由的轉了一圈,發現這處宮苑其實還很新,也是,距高.祖皇帝建造時也不過幾十年的功夫,平時也有人看護,會破敗到哪裏去呢!


  果然如倚波所說,花園也甚是精致,種滿了梨樹與海棠,此時雖未盛開,但也已經能想象盛春時的美景了。


  難怪會有這麽美的名字。


  入眼滿目春光,加之此處宮室獨有的古樸味道,叫她不由得想到曾住在這裏的人。


  傳說高.祖皇帝對張貴妃用情至深,自打遇見了她,六宮粉黛便再也無顏色,但因她是前朝的公主,身份曾備受前朝後宮詬病,然高.祖皇帝不僅力排眾議將她封為貴妃,自此之後更是獨寵她——據說若非她的身份,封後也不是沒有可能的,畢竟至今的皇陵裏,高.祖皇帝身邊躺著的也隻是她而已。


  生同衾死同槨,看來是真的一往情深了。


  她不由得抬眼環顧棠梨宮,聽說張貴妃最愛花,是以高.祖皇帝就命人在此種滿了梨花與海棠,以喻她的純潔與嬌媚。


  如此用情至深,聽起來似乎確實是愛到了骨子裏。


  所以……這世間,當真會有忠貞的愛情嗎?


  或許有吧,並且曾在此發生,可是這故事中,美好的是高.祖皇帝與張貴妃,對於其他那些妃嬪來說,難道不是一種殘忍嗎?


  所以身在帝王家,還是不能無牽無掛的美好起來,她輕輕歎息,目光無意一轉,卻忽然瞧見不遠處有個高大的身影,正望著她。


  皇帝竟然不知什麽時候過來了,她嚇了一跳,忙過去行禮,問道:“陛下怎麽來了?”


  她願意過來看看,就說明在乎,不是受他逼迫後心不甘情不願,宇文泓心裏高興,語調都變得輕快起來,答說“朕下了朝,回去沒看見你,聽說你在這兒,便想過來看看。”


  發覺如此說法有一刻也離不得她的嫌疑,忙改口道:“過來看看梨花,朕也許久沒來棠梨宮了,記得此處梨花甚美。”


  靜瑤點了點頭,並未表示質疑,心中卻暗自腹誹,梨樹才剛抽花苞而已,離盛開少說也還有十天半月,他現在過來是來看光樹杈的嗎?

  宇文泓雖然嘴硬,但看見她,麵色掩飾不住的柔和,方才朝堂上冗繁的儀式帶來的沉悶頓時煙消雲散,和聲問她,“方才朕看見你似乎在出神,可以告訴朕,在想什麽嗎?”


  這似乎也沒什麽不可說的,她如實道:“奴婢頭一次來棠梨宮,從前聽說過這裏有個很美的故事,不由得就想了起來。”


  “哦?”他似乎根本不知情,饒有興趣的問她,“什麽故事?說來聽聽?”


  她楞了一下,心想他才是這宮裏長大的,而且高.祖皇帝不就是他的祖父嗎,竟然連這個都不知道,還要來問她?

  她隻好說,“聽聞因昭獻貴妃喜愛梨花與海棠,高.祖皇上就命人在這裏種滿,還以此命名……”


  話才說到這兒,就見宇文泓皺起眉來,一臉詫異道,“哪裏來的這種說法?”


  靜瑤都被他問的心虛了,囁喏道:“奴婢聽宮裏人都這麽說的……”


  宇文泓微微皺了皺眉,說,“確實是高.祖皇上下令為張貴妃種的,但不是因為她喜歡花,她喜歡的是果子。那個老太太最喜歡自己院裏種的海棠果,朕小時候過來玩,還常常拿給朕吃……唔,海棠果很酸,朕不太喜歡。”


  靜瑤,“……啊?”


  這簡直與想象中大相徑庭,什麽?老太太……愛吃自己種的果子?

  宇文泓見她一臉驚愕,索性給她慢慢解釋,“高祖皇帝崩後十年,昭獻貴妃才薨,通常太妃太後都要遷宮的,因為高祖皇帝有遺旨,叫昭獻貴妃不必挪地方,所以在先皇登基後,她也一直住在這裏。”


  “這兒離上書房近,朕小時候讀完書,常順道過來玩兒,昭獻貴妃為人很和藹,每當朕過來,就拿好吃的來招待,趕上秋天結果的時候,常常親手摘幾個海棠送給朕。”


  說到這裏,宇文泓微微皺了皺眉,“大約品種不太好,那些果子雖然看起來漂亮,但實在是酸,朕吃不下,常常背著昭獻貴妃,悄悄賞給福鼎了。”


  聞言靜瑤忍不住跟著想像了一下,仿佛看到了小小的他被酸倒了牙,而福鼎又不得不忍酸吃果子的模樣,抿唇輕笑後,又不解問他,“既然昭獻貴妃種樹隻是為了海棠果子,那又種那麽多梨樹做什麽?”


  她有些不甘心,棠梨宮這麽美麗的一個名字,怎麽隻是跟吃有關呢?

  宇文泓嗯了一聲,“那是因為高祖皇帝喜歡吃梨,他老人家覺得這麽大塊地方,隻種海棠有些太可惜了,就叫花匠們順帶著種了梨樹。”他回憶道:“是香水梨,清甜多汁,很好吃的。”


  他的故事講完了,靜瑤也終於弄了明白,原來那所謂美麗的傳說,隻是源自對兩個吃貨的誤會罷了……


  心裏當然有些失望,她不死心的又跟他求證,“那,相傳高祖皇帝獨寵昭獻貴妃二十年,兩人情比金堅,可是真的?”


  宇文泓想了想,“大約是吧,不過朕很小的時候,高祖皇帝就駕崩了,沒親眼見過,所以不能給你肯定。”


  “那應該就是真的了。”靜瑤固執的自己說道。


  若不是真的寵愛,怎會為了滿足一個妃子的愛好,而在宮廷中種滿樸實的果樹呢?

  她感歎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不止倚波抱著幻想,自己也是,明明是多年前的舊事,自己卻非要給它安上個圓滿的結局。


  還是有些幼稚,她暗暗在心中自責。


  今日難得能聊這麽久的天,跟她講了一通別人的故事,宇文泓覺得還不過癮,聽見她的問題,又看了看她麵上的神情,自己猜想了一下,問道:“你很羨慕昭獻貴妃?”


  靜瑤愣了一下,能得夫君真心相待,昭獻貴妃當然是幸運的,可她的人生也有缺憾,一直到死,也隻是妾罷了,名分上仍不得圓滿。


  她搖搖頭,回道:“各人有各人的福分,奴婢覺得用不著羨慕別人。”


  宇文泓點頭表示讚同,“是用不著羨慕她,高祖皇帝能給的,朕也一樣能給。”


  這話叫靜瑤心間一怔,忍不住抬眼看他,他……這是要許諾什麽嗎?


  對上那雙清澈明媚的眼睛,宇文泓心中也猛然一顫,她頭一次如此看自己,叫他一時之下,竟然忘了要說什麽。


  他咳了咳,幾乎沒過腦子便脫口而出道,“你喜歡吃什麽果子,朕也可以為你種……”


  “……”


  靜瑤眸中光亮轉瞬即逝,隨即垂下眼睫道,“奴婢沒什麽偏愛的,這裏的海棠與梨樹就很好,陛下不必麻煩。”


  宇文泓一愣,她這是不高興了麽,連語氣都與方才不同了……


  呃,自己是不是該挽回一下,該把剛才沒說出來的話再說一次嗎?


  他這樣想著,剛待張口,忽見宮門外進來一個人,卻是福鼎。


  福鼎不似尋常那般淡定,宇文泓隱約覺得應是有什麽事,問道:“怎麽了?”


  福鼎躬身回道:“啟稟陛下,方才太醫院上報,說安康王妃忽然腹痛,怕是要生了。”


  靜瑤聽後一愣,隻見宇文泓也是驚訝,“這麽快?”


  靜瑤回憶了一下,疑惑道:“奴婢記得安康王妃的產期該在下月中的,還有一個月,怎麽會提前這麽多?”


  宇文泓漸漸斂起眉來,問道:“叫王正乙前去看看。”


  老七還在遠處,臨走前曾將妻兒托付於他同太後,此時千萬不能出事。


  靜瑤好歹是女子,略想一下,提醒他說:“陛下,太醫畢竟男女有別,女子生產之時,隻有穩婆能近得了身。”


  說的也是,王正乙醫術再高明,關鍵時刻,也不能近安康王妃的身,現在還該找幾個得力的穩婆才是。


  福鼎趕緊說,“福寧宮剛剛也得了消息,太後已經下令從宮中安排穩婆了。”


  宇文泓略想一下,跟靜瑤說,“朕不太方便過去,你帶上太後安排的人去一趟,務必看著安康王妃平安誕下孩子。”


  他此時將此事托付於她,可見對她十分信任,而早產也確實非比尋常,靜瑤亦能明白此事關係巨大,忙應道:“奴婢這就去。”


  宇文泓點頭,立即叫人安排車馬,她匆忙登上馬車,帶著穩婆往安康王府去了。


  ~~

  安康王府距皇宮不遠,加之因有急事,車夫趕得也快,靜瑤很快到了。


  因著這突發狀況,王府內顯得有些匆忙。


  還好太後先前安排了兩個人來,幫著料理王府事務,此時府中還算有序,然而也因為這兩人並沒能貼身服侍安康王妃邱氏,都不清楚王妃為何會突然早產。


  靜瑤臨危受命,一來便找了府中先前安排的禦醫,問道:“可知是什麽原因?王妃的產期不是還有一個月嗎?”


  禦醫答道:“我也覺得奇怪,先前請脈時,王妃一直都好,就連昨日也是正常的,不知今日為何會忽然腹痛。”


  看來提前並沒有征兆,應該不是由其他病症引起的,靜瑤又確認道:“依你看來,王妃的身體可以平安生下孩子嗎?”


  禦醫的回答還算樂觀:“王妃平素身體底子不差,胎位也正,現在胎兒月份也大了,日後好好將養,應無大礙。”


  她點點頭,不再多言,隻叫人就在近處候著,自己則趕緊帶著宮裏的穩婆去了王妃的產房。


  她是皇帝的特使,此時便代表著皇宮,是以府中眾人都對她恭敬有加,隻叫人通報了一聲,便很快得以入內。


  隻是她進到產房後才發現,除過邱氏及府中的丫鬟婆子,居然還有一個熟人在。


  卻是惠王妃張恩珠。


  一看到這個女人,不知為何,靜瑤就隱約覺得,邱氏早產的事似乎並不簡單。


  她稍猶豫一下,還是跟張恩珠見了禮,“給惠王妃請安。”說著也不忘正凝眉躺在床上的邱氏,“給安康王妃請安,太後與陛下聽聞您忽然臨盆,特叫奴婢帶了穩婆前來,務必要保王妃母子平安。”


  雖是早產,頭胎也沒那麽快生的,邱氏現在還沒至於立刻就痛到死去活來,還算平靜的回應她,“替我多謝太後與陛下關懷。”


  靜瑤道了聲是,這才又轉向張恩珠,“沒想到惠王妃也在此。”


  知道她是皇帝的特使,張恩珠也不敢怠慢,十分客氣的解釋說:“生子是大事,七弟又不在京中,本王妃怕七弟妹頭一回沒經驗,便過來看看,幫不上別的忙,給七弟妹打打氣也好。”


  因聽見她提到了依然在遠方的安康郡王,邱氏忍不住微紅了眼眶,“多謝五嫂關懷。”


  張恩珠言語十分親厚,“弟妹別客氣,女人都得過生子這關,沒什麽大不了的,你到時候盡管聽穩婆的,孩子福氣大,定能平安出來的。”


  提起這個邱氏就更加感激了,又跟她道謝,“還是五嫂有經驗,我隻以為時間還早,竟沒來得及備好穩婆,幸虧你帶了來,否則今天我要怎麽辦……”


  說話間來了陣痛,她趕緊閉上嘴,照著穩婆的安排,大口大口的深呼吸去了。


  靜瑤這才明白過來,這房中的穩婆竟是張恩珠送來的。


  她不由得更是疑惑,惠王府已經許久沒有孕婦了,張恩珠又是從哪裏找來的穩婆?而且邱氏早產既是突發,她又怎麽未卜先知,這麽及時的找到穩婆並且帶了過來?

  從表麵看來,張恩珠如宇文銘一樣,是個很有口碑的和善人,然而靜瑤親身見識過他們的陰毒,自然不會如常人一樣相信他們。


  她心中當即警惕起來,張恩珠恐怕有所圖謀,她一定要小心應對。


  她麵色無異,趁邱氏的陣痛過去,趕緊道:“宮中一收到消息,太後與陛下也是心急,怕王府沒有來得及預備穩婆,這不,二位主子就叫奴婢帶著宮中的穩婆過來了,這位唐嬤嬤曾為許多娘娘接生過,甚至八王爺也是經她的手落地的,有唐嬤嬤在旁看著,您隻管放心便可。”


  此話一出,隻見張恩珠臉色微變,卻轉瞬間便隱去了異常,笑著對唐嬤嬤道:“連八王爺也是你接生的?可見是位經驗足的老手了!”


  唐嬤嬤趕忙客氣一句,謝了她的誇獎,靜瑤悄悄給唐嬤嬤使眼色,叫她務必親自守著邱氏,以防張恩珠的人出什麽幺蛾子。


  唐嬤嬤的確是接生的老手,亦是明白人,太後派她來,既是要保邱氏母子平安,那她拚盡全力也要保他們母子平安。她悄悄向靜瑤頜首,便去到了產床跟前。


  這是宮中派來的人,就跟聖旨一樣,無論如何也不能拒絕,邱氏沒什麽心眼,隻是覺得既然是老手,便更有保障了,一時安心不少。


  倒是一旁的張恩珠,心裏暗暗有些著急,看來不太能找借口將唐嬤嬤支出去,隻得留她下來,如此,計劃還能照常進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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