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給太後拜完年後,諸王都需參加謹身殿的正旦宴,而王妃們則要去流雲殿赴宴。
有了上回的教訓,靜瑤不敢再找什麽借口了,打算乖乖跟在太後身邊一道去流雲殿隨侍,哪知太後卻特意給她發話,叫她留在福寧宮歇息。
新歲宴較為肅穆正式,又不會如除夕一樣拖遝,通常會在一個時辰內結束,尤其太後是長輩,更是會提前撤席,所以靜瑤並未歇息太久,就聽見了太後回宮的通傳。
她趕忙出去迎接,太後進了內殿,將厚重禮服換成常服,春梅趕緊端了消食的八寶茶來,靜瑤親自奉好,太後喝過幾口,回想起今早及宴間的所見所聞,竟不由得心生煩悶。
目光一轉瞥見了她,心中思量一番後,忽然道:“妙淳,哀家打算挪你去別處當差,你可願意?”
這事前幾天倒也提過,自然是沒有不願的餘地,靜瑤忙垂首回話,“奴婢謹遵太後旨意。”
太後還算滿意,其實也喜歡她這股平穩知禮的樣子,語聲便和藹下來,道:“乾明宮都是一幫宦官在伺候,總沒有女子細心,哀家現在調你去陛下身邊,親自伺候陛下起居,希望你不要叫哀家失望。”
聽清要去哪裏,靜瑤驚駭的一下抬起臉來,眼中滿是錯愕與不解,道:“請太後三思……”
太後沒料到她會露出驚嚇的模樣,一時有些意外,側目看了看一旁的韓嬤嬤,韓嬤嬤立刻會了意,替太後開口道:“這孩子,調你去乾明宮可是好事,外頭多少人搶都搶不來,還不趕快跟太後謝恩?”
一旦去了禦前,那便是禦侍,品級會比現在還高,照道理來說,她當然該謝恩。
可靜瑤根本不願意領這份恩。
直到這時,她才知道,太後這些日子以來打的是什麽主意。
把她一步步從養花的宮女提拔成貼身令人,並不是因為她有多會伺候人,而是在為把她送去禦前做準備。
但,若隻是要為皇帝選個禦前女官,宮中這麽多宮女,心靈手巧,善解人意者更是不少,太後何必要認準了她?
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為李妙淳的容貌?
太後亦是過來人,曉得男人大都喜歡這一種,所以打算送她去皇帝身邊。禦侍隻是個幌子,被皇帝臨幸,才是她的真正用途。
因為登基三年來,皇帝始終不肯踏足後宮,那麽多如花似玉的妃嬪,被生生當成了擺設,後宮無人侍寢,自然不可能有皇嗣。所以太後急了,以至於病急亂投醫,打起她的主意來了!
靜瑤心中苦笑,對太後來說,這不過是一次嚐試,與將賢妃或是淑妃往陛下跟前推沒什麽區別,然而對自己而言,這是條驚險萬分且有去無回的路啊!
她嫁過人,當然曉得男人是什麽樣子,說實話,她不是沒有懷疑過,後宮有這麽多女人,倘若宇文泓沒有什麽怪癖,何至於一直誰也不碰?
如果他不喜歡女人,那誰去都沒用,況且他脾性那麽古怪……
她還記得倚波說過,上一位禦前女官就是被他殺的,還有什麽司禮監的小太監,甚至從前在宮外時就聽說過,他曾將已經下了葬的夷人首領掘出鞭屍,他甚至曾為皇位親手殺了自己的手足……
天哪,這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或者說,他的身體裏究竟長沒長著一副人的心腸?
宇文銘那種麵慈心狠的可怕,皇帝這種麵狠心狠的也可怕啊!
淑妃娘家功高,所以就算惹煩了他,最多半夜被轟出來,李妙淳的娘家原本就不值得一提,如今更是早不知沒落到哪裏去了,如果她一個不小心觸了龍鱗,恐怕下場會像前麵那位女官一樣……
真是越想越恐怖,這分明就是一條送死的路!
任誰都曉得趨利避害,她俯身下去,額頭貼在光潔地磚上,誠懇道:“奴婢天性愚笨,幸得太後垂青,才有現如今的臉麵,太後寬厚,縱使奴婢如此蠢鈍,也肯容忍庇護,可……奴婢怕將來伺候的不周到,倘若惹了聖上怒氣,無命償還。”
這可不是簡單的自謙,這分明是根本不願意去,趁太後還沒說什麽,韓嬤嬤先一步替她圓話道,“這些日子你的長進有目共睹,太後既然降旨,必然是信得過你,你何必妄自菲薄?再說了,太後寬厚,難道陛下就不仁愛嗎?你若是規規矩矩,說什麽無命償還?莫再自謙,趕快謝恩吧!”
韓嬤嬤這是在替她說話,她聽得出來,可她還是不願就此去送死啊,她還想爭取一下,哪知才開口道了個“奴婢”,卻聽見太後發話了。
太後一手撫著暖榻的扶手,垂眼看著她道,“方才哀家特意問你,你還說謹遵哀家旨意,如今卻要推脫……怎麽著,陛下是洪水猛獸不成,竟叫你如此害怕?”
他不是洪水猛獸,他是比洪水猛獸還要可怕的怪物啊!
靜瑤在心裏腹誹的再厲害,卻也隻得誠惶誠恐道:“奴婢不敢!”
太後哼了一聲,不掩飾語聲裏的寒涼,“哀家提拔你,倒把你提拔出毛病了,自古以來,做什麽差事,還由得了宮人自己挑揀麽?”
靜瑤嚇出一身冷汗,想要趕緊否認,卻聽太後換了語氣繼續道:“這些日子哀家看得出來你是個好樣的,也相信你定不負哀家所望。好了,別這麽杵著了,快起來吧!準備準備,就往乾明宮去吧,眼看著謹身殿的大宴也快結束了,你這會兒過去,誤不了陛下歇晌。”
靜瑤心裏一緊,誤不了歇晌是什麽意思……這就要把她送上龍床了嗎?
太後可不管她一臉煞白,徑直吩咐韓嬤嬤,“去傳陳尚宮過來,由她帶著妙淳過去,也好向陛下交代。”語罷又看著她溫和的笑,“哀家親指的人,乾明宮裏福鼎幾個可不敢造次,必要給你些麵子的!”
太後笑的仿佛三月的春風,卻叫靜瑤的心跌進了臘月裏的冰窟。
韓嬤嬤垂首道了聲是,又給她使眼色。
事到如今,怕是由不得她進退了,她若再執意推脫,惹來太後的怒氣,恐怕更加不好……
她隻好尊了聲是。
算了,從來到福寧宮——或者說從成了李妙淳,一切就已經身不由己,以後的路怎麽走,隨機應變吧!
~~
陳尚宮很快來到,領命後不敢拖遝,馬上就帶靜瑤去了乾明宮。
人走後,太後長舒了口氣,韓嬤嬤猶豫著問道:“事情有些突然,等會兒陛下見了,不知會不會怪罪?”
太後淡笑了一聲,“放心吧,他待這個丫頭不同,至少不會像對淑妃一樣,半夜再把人攆出來。”
多年的主仆了,韓嬤嬤從不會給她潑冷水,隻是讚同道:“還是您了解陛下。”
太後自嘲的笑了一聲,複又歎了口氣,“事情是有些突然,可方才的情形你也看見了,老七媳婦年前成親,如今肚子都那麽大了;老五媳婦顧全大局,主動張羅著要給他娶側妃,這新人進了門,孩子還不是早晚的事?現如今,除過老八年紀小,哪個沒有孩子?老五眼光再高,該娶的還不是照樣娶,孩子照樣生?如陛下這般,找不出第二個!”
太後為皇帝子嗣著急,作為身邊人的韓嬤嬤最清楚不過,但身為下人,不好說什麽,隻能跟著附和。
太後索性把心裏話一氣說出了來:“君王無後,也是個大罪過,那些言官總不會一直不說話,加上別有用心的人……現在他還年輕,還有餘地,一直這麽下去可怎麽好?哀家一心為他著想,他也要體諒哀家的苦心不是?不瞞你說,哀家剛開始也是嫌這丫頭出身不高,不過事到如今,隻能一試了,若是有了孩子……就再說吧!”
話都說到了這份上,可見太後是真的煩悶,韓嬤嬤安慰道:“妙淳是個聰明人,不會叫您失望的。”
太後想起方才的情景,哼笑一聲,“聰明不聰明,得看長久,膽子倒是真的不大……不過膽小些也好,那副長相,若是果真禍國殃民起來,是個大麻煩!”
韓嬤嬤趕緊勸道:“瞧您說的,就算她有禍國殃民的本錢,咱們陛下豈是那昏君?您多慮了!”
太後怏怏閉上眼,自己考慮事情去了。
~~
福寧宮主仆倆談話結束的時候,靜瑤同陳尚宮也到了乾明宮。
雖然事先沒得通報,但見陳尚宮與靜瑤一起來,乾明宮裏的小太監都不敢怠慢,但因禦駕尚未歸,也是無法,隻得請兩人暫時先等。
好在時間已經差不多了,沒等多久,謹身殿的正旦大宴結束,禦駕返回。
通傳聲響起,所有人都跪成一片,今日元正,宮中眾人都身著禮服,靜瑤與陳尚宮的裙裳同宦官們的曳撒很不一樣,叫人一眼就能看見。
步輦之上的君王垂下眼簾,問道:“何事?”
陳尚宮垂首回話,“太後關懷陛下,特意為乾明宮增加一名禦侍,命奴婢將其帶來,稟明陛下。”
宇文泓目光掃過陳尚宮身邊那同樣垂著頭的人,他自然猜得到,也認得出來那是誰。
奇怪,自打那夜的夢之後,他就注意到了,這名女子與旁的宮女有些不同,同樣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是別樣的味道。
她身上也有一種別人沒有的氣質,用嫻靜,抑或乖順來形容,都不太合適,他找不到確切的形容詞,隻知道她就是有些與眾不同。
此時靜瑤垂著頭,急切盼望皇帝能像對待淑妃那樣,叫她立刻回去,然而卻很失望的聽見步輦之上的君王道了一聲,“允了,替朕多謝太後關懷。”
旁邊的陳尚宮尊了聲是,大約事不關己,聽不出喜怒,靜瑤的心卻沉到了穀底。
君主話說完,步輦徑直進了宮門,直往寢殿去了,下跪的眾人也紛紛立起身來。陳尚宮大事辦好,並不跟進,直接回了福寧宮向太後複命,餘下靜瑤一人,心跳如擂鼓。
天哪,她居然來了乾明宮,從此要伺候皇帝!
福鼎要跟在君王身旁,不好停留,隻得朝福壽使了個眼色,福壽立刻會意,過來提醒靜瑤,“禦駕去寢殿了,姑姑也趕快過去吧,陛下剛才發了話,您現在可已經是禦侍了!”
靜瑤簡直欲哭無淚,無力應了聲好,跟上步輦,去了寢殿。
待到達寢殿門外,福鼎親自她領了進來,和聲吩咐道:“陛下要更衣了,禦侍快些近前伺候吧。”
靜瑤心有不甘,禦侍也分好多種,奉茶,司寢,各有不同,憑什麽她才一來,就要去近身更衣呢?
可扭頭悄悄去看皇帝,對福鼎的話絲毫沒有反駁,那便是默許的意思,靜瑤咬了咬牙,隻得進到內殿。
既是必須要做的事,到了這一步,也不能推脫了,她來到宇文泓近前,垂首蹲了個禮,道:“奴婢伺候陛下更衣。”
宇文泓嗯了一聲,沒說什麽,一副任憑宰割的模樣。
今日的祭□□賀以及大宴,均是大禮,皇帝需穿袞冕,從前伺候過宇文銘穿冠冕,靜瑤有些經驗,左右躲不過,就硬著頭皮上吧。她往前挪了兩步,離他更近一些,再度鼓了鼓勇氣,要為他卸平天冠。
宇文泓身材高大,她想觸及到他頭上的冕冠,便不得不踮起腳尖,宇文泓垂下目光,見她仰著臉,神色認真,他終於再一次清楚看見她的臉龐。
想到夢中她曾仰臉吻他,踮著腳尖,正是這樣的姿勢,他方才宴間飲了些酒,此時不知不覺間,身體燥熱起來。
冕冠順利取下,靜瑤鬆了口氣,要為他解袞服。
帝王袞服是極權的象征,相較於宇文銘的親王袞服,更加繁瑣,她一步一步,先矮身為他解下蔽膝大帶玉佩,除去纁裳,接下來該是玄衣了,這些步驟她記得很清楚,因為冬至那天的早上,她也曾服侍宇文銘穿過冕服。
眼下暫且把前世擱下,需集中精力應對眼前的帝王才是,她心裏緊張的厲害,身邊也沒個幫忙的人,隻她自己忙活一通,身上不由得出了一層汗。
她不敢看他,宇文泓卻在肆意的俯視她,那烏發挽就的發髻整潔,上無多餘飾物,卻散發一種淡雅清香,因為他自己的原因,乾明宮已經許久沒有女子了,自然也許久沒有類似的香露氣味。
他悄悄嗅了嗅,似是花香,但是否與那夜夢中的相同,無從驗證。
發頂之下,露出高挺的鼻尖和小巧的下巴,他從沒如今日這樣近距離瞧過女人,隻覺得那肌膚之幼嫩,令他想到了幼時極愛吃的羊乳酥酪,他甚至想伸手試探一下,那皮膚是否也如酥酪一般,輕輕一戳就會破……
再往下瞧,嫣紅的唇瓣若隱若現,那晚的夢中,她撲上來親他的情形還曆曆在目,而那滋味……
不知是不是飲了酒的關係,胸口不知不覺間籠起火來,燒的他口幹舌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