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靜瑤一怔,想也沒想便當即轉身,卻不期然見到一個人。


  宇文銘。


  是他,沒錯的。


  這是她上輩子閉眼前見到的那個人,是她曾唯一愛過的人,她怎麽可能會忘了他的臉呢?

  靜瑤訝然怔住,那一瞬間,有百種念頭湧了上來,她想問出那個問題,上輩子沒有機會問出口的最後一句話。


  為什麽,為什麽要殺她?


  她還記得他當時眼中的痛苦,她還記得他說,“原本不是叫你……”所以究竟是為了什麽事,要舍棄她?

  她張了張嘴,眼看就要發出聲音,卻被回來的福壽給打斷了。


  福壽取了小花剪回來,瞧見宇文銘立在這兒,趕緊恭敬行禮,“奴才見過惠王殿下。”


  靜瑤被一下驚醒,思緒終於回到了眼前,對了,她不再是陸靜瑤,陸靜瑤已經死了,她是根本不相幹的另外一個人。


  於是她也跟著行禮,垂首道:“見過殿下。”


  短暫的錯愕間,宇文銘也看清了那副容貌,雖然方才的背影以及擺弄花草的動作與她那樣相似,雖然同樣是一副傾國傾城的麵容,但這女子不是靜瑤,他的靜瑤已經死了,死在了他自己的手上……


  他微微點了下頭算是回應,滿腹的悵然卻無處排解,但餘光看見不遠處禦書房厚重的門扉已然開啟,隻好斂起眼中的失落,重整神色,抬腳進到了禦書房中。


  他走了,沒跟她說一句話,但這短暫的一麵卻叫人心中堵上了一團巨大的棉花,一時再沒法平心靜氣,盡管靜瑤明知不應該,還是忍不住抬眼看向他,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入禦書房。


  忽然,視線與兩道寒芒相觸,她不知此時的禦案後,身著團龍錦袍的君王也正向外看著,冷玉一般的麵容沒有表情,那目光卻如這莊嚴的乾明宮一般震懾人心,她自知失禮,慌忙垂下目光,心跳驟然加快起來。


  好在那門扉又關閉了,沒有聖旨要來治她的覬覦之罪,她鬆了口氣。


  福壽瞧見了她剛才愣愣望向宇文銘的一幕,八卦之心一時作祟,笑著問她,“姑姑可認得惠王殿下?”


  靜瑤也知道定是自己方才的失態被瞧見了,麵上平靜道:“我從前在雨花閣佛堂裏當差,沒見過幾位貴人,剛才惠王殿下大約認錯了人,我還奇怪呢,但又不敢亂認人,幸虧有您提醒,才知道那是惠王殿下。方才鬧了笑話失禮了,叫您笑話了。”


  宮中當差的人,尤其能近主子身的這些,個頂個的有眼色,福壽聽福鼎說過她,知道這位大有晉升的希望,因此並不敢怠慢,隻是替她找台階下:“現今的這幾位王爺都是差不多的年紀,臉上又沒寫著名字,您沒見過,認不出來也是人之常情,說什麽笑話不笑話的,您言重了。”


  說著趕緊把手中的物件遞過去,“您要的花剪來了。”


  靜瑤接過來,開始修建花的葉子,福壽在旁又好奇道:“您剛才說惠王殿下認錯了人,他把您認成誰了?”


  因著方才這突如其來的一麵,她心裏本身就裝著事,此時又被福壽這樣一問,心頭劇烈顫了一下,一個沒留神,剪刀不小心戳到了手。


  花剪很鋒利,瞬間就在她食指頂端破了口,鮮血眼看著就要滴成線了。


  她嬌生慣養了十九年,平素見不得血挨不得疼,縱然隻是個小口子,也還是忍不住“哎呀”了一聲,惹得福壽伸著脖子過來一瞧,也嚇了一跳。


  “哎吆哎吆,姑姑怎麽這麽不小心?瞧瞧都見血了,這得多疼啊!”福壽也是個能咋呼的,亮嗓門引得周圍值守的人們都側目過來,邊說邊打發底下的小太監去拿棉布給她包紮。


  包紮傷口的棉布很快拿了來,福壽擱下拂塵親自上手,一邊跟她道歉:“都是我不好,叫您動什麽手呢?您看看這麽好看的一雙手,要是落了疤就不好了……”


  她此時也緩過勁了,自己現在隻是個宮女,做什麽這麽嬌氣呢?臉一紅,趕緊推脫道:“是我不好,這麽簡單的事都做不好,您放著我自己來吧。”


  福壽動作挺快,說話間就弄好了,跟她笑道:“不礙事的,好在傷口不大,估摸幾天就長好了,我那兒有些雲南白藥,還是上回段二王子親賞的,您帶一瓶回去,換藥的時候撒上,好得更快。”


  她笑著推拒了,“不必了,就這麽點小口子,幾天就好了,用不著什麽藥,您自己留著用吧。”語罷又拿起花剪,堅持著把剩餘的枝葉都收拾完畢。


  福壽還想獻些殷勤,趕忙又道:“那回頭我去禦藥房要些生肌膏,給您送過去,那個是好東西,抹上不留疤。”


  她拿著剪子忍不住又笑,自嘲道:“公公太高看我了,手指肚上留個疤有什麽呢?咱們又不是主子,沒那麽金貴。”


  說話間終於收拾好了,她把花剪遞還回去,又叮囑幾句,“淋水一定要在白天,且一定要淋得通透,每天的光照盡量保證兩個時辰。”


  福壽趕緊點頭道好,見她要往外走,問道:“您這就回去了?”


  她莞爾一笑,“太後那邊還有差事要辦,耽誤不得,我就先告辭了。”


  福壽殷勤道:“那我送您。”說著親自把她送出了宮門。


  一起來的小太監們早就回去了,此時剩了她一人走,福壽望了望那單薄的背影,忍不住在心裏咂舌。


  瞧那臉蛋兒,簡直貂蟬在世,說不出的嫵媚風流,再瞧那身條兒,千篇一律的宮女襖裙,到了人家身上就能穿出別樣味道,怪不得陛下每回去福寧宮都得特地跟她說上幾句話呢,能叫神仙一樣寡淡的陛下動了凡心,舍她其誰?

  ~~

  等門外徹底安靜了下來,宇文泓這才將心思轉到正題上,同宇文銘交代道:“鴻臚寺卿三個月前病逝,該位一直空缺,朕是想問一問你的意見,可有舉薦人選?”


  不管是不是自小一起長大,一旦塵埃落定,君臣間的鴻溝便不可逾越了,宇文銘雖被賜了座,也依然垂首規矩答道:“臣弟一向愚鈍閑散,對朝中各官員情況知之甚少,陛下現在乍一問起,確實無法回答。”


  他慢條斯理,稍作停頓後建議道:“陛下何不從現任鴻臚寺官員中考察一番,說不定會有收獲,臣弟隻是以為,既然都是在鴻臚寺任職,總比臨時從外部調入的好用一些。畢竟二月諸番邦來朝,現在除去年節休沐的時間,已經不足一月了,臨時從外調配,或許會有些匆忙,畢竟鴻臚寺卿屆時要主持接待外賓等事宜,代表我大梁的臉麵,若稍有不足,恐怕會惹來笑話。”


  宇文泓仿佛很讚同,點頭道:“你說的正是朕心中所憂,朕本意從鴻臚寺左右少卿中選一人提拔,但這兩人均都太過年輕,唯恐不能勝任……”


  他語聲頓了頓,看向宇文銘,道:“這樣吧,朕現在命你暫代鴻臚寺卿一職,叫這兩人從旁協助你,務必為朕操辦好二月的盛典,如何?”


  宇文銘稍顯意外,“臣何德何能……”


  宇文泓抬手阻住他的話,也微微露出一點笑來,“你與他們不同,他們閑散慣了,你若是一直閑散下去,實在浪費,再說,你既是宇文家的子孫,當然有責任為社稷出謀劃力,朕已屬意於你,不可推脫。”


  話末帶了命令的味道,宇文銘立即起身,在他麵前恭敬垂首,“臣遵命,一定不辜負聖望!”


  宇文泓這才露出滿意之色。


  ~~

  幾件大事處理完,宇文泓回了暖閣,喝過藥後歪在榻上歇息,手中握著一本閑書,藥碗撤走後,鼻尖隱約傳來花香,他移開眼前的書,向房中尋去,果然發現對麵角落裏安置的那盆茶梅,視線再轉回書上時,心思卻沒跟著回來。


  他起身坐正,一旁的福鼎見狀,趕緊弓腰問道:“陛下有何吩咐?”


  他道:“那丫頭進宮多久了,是什麽出身?”


  福鼎不好直說自己已經了若指掌了,隻是道:“陛下稍候,奴才這就叫人去查一查。”


  宇文泓挑了挑眉,“你知道朕問的是誰嗎?”


  福鼎厚著臉皮訕笑,“那敢問陛下,奴才猜的可對?是不是今天送花的這位妙淳姑娘?”


  妙淳……


  鬼使神差的,他在心裏重複了遍她的名字,神色如常的瞥了福鼎一眼,“知道什麽就說。”


  福鼎賣著乖道了一句陛下聖明,緊接著便交代起來,“妙淳姑娘出身淮南西路,舒州人士,今年芳齡十八,兩年前選秀時入宮,初時得了美人封號……”


  話到這裏,果然見宇文泓一愣,“她是秀女?”


  福鼎道是,“妙淳姑娘的確是以秀女身份進宮,起先受封美人,居於常寧宮的靜蘭殿,後因舒州私鹽案事發,其父受了牽連,連累的妙淳姑娘也被從玉牒上除了名,發配去了尚宮局,降為惠侍後,一直料理著雨花閣佛堂,冬至那夜那兒失火,她也跟著受了連累,病好後因為佛堂一直在修繕,才換了地方當差。”


  福鼎說完,靜候君王的反應,果然就見宇文泓長眉微斂,找到了重點,“是誰將她玉牒除名的?朕怎麽不記得了?”


  去年的舒州私鹽案他的確有印象,起先的確有一名縣丞被無辜牽扯,案子審清後已經還了人清白,但從頭至尾,他都不記得他曾因此下令削過後宮誰的位份。


  福鼎忙解釋道:“這件事據說是太後降的旨,反正是賢妃娘娘督辦的……不過奴才倒是聽說,前兩天陳尚宮提及此事,太後娘娘似乎並不太知情的樣子。”


  福鼎說完,悄悄抬眼看去,隻見陛下漸漸抿起薄唇,神色重又冷了起來,哪裏還有方才的和顏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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