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深沉的夜,萬籟俱寂。
亥時將過,宇文泓才終於處理完白日裏遞上來的奏章,從禦案前起身,回到寢殿。
後宮有一堆巴巴盼著他的妃子,可他總是獨眠,身邊的宮人們都知道規矩,在這件事上,沒人敢勸他。
寢殿裏點了安息香,他白日裏為正事操勞,現在是真的累了,躺在床上閉上眼,很快就睡了過去。
卻不期然夢見了舊事。
是六年前的那片原野,硝煙彌漫的傍晚,猩紅的日頭隱匿在雲後,一點一點,終於墜下了地平線。
耳邊是陣陣廝殺聲,匈戎與夷人聯合進犯,那一仗出奇的難打,可縱使難打,他也撐下來了,夷人的首領阿力哧被他逼在盧脊山下,已是走投無路的境地。
他親自上陣殺敵,與士兵們一同浴血奮戰,從正午殺到傍晚,早已殺紅了眼。阿力哧自知躲不過,與他迎麵而戰,雖然阿力哧不是泛泛之輩,但他武力更勝一籌,幾十招過後,對方已到了絕地。
他心中冷笑,打算將其一刀斃命,原以為阿力哧會奮力抵擋,卻沒料到他不去躲他的刀,卻對他的□□使出最後一擊……
阿力哧死了,死前陰狠笑道:“你已是個廢人,大梁皇帝絕不會再把皇位傳給你,你殺了我不會有好下場……”
“你是個廢人……”
噩夢驚醒,一身冷汗。
睜開眼,是帳中昏暗的燈光,他疲憊扶額,努力叫自己平複下來,可方才的夢戳中了心中的痛處,他一時難以恢複平靜。
思緒也跟著回到了從前。
與其說方才的是夢,不如說是回憶,因為那都是真的,是曾真實的發生過的。
他當時怒火翻騰,一刀砍下阿力哧的首級,叫其永遠的閉上了嘴,但是阿力哧的話卻叫他此後的人生都蒙上了陰影。
身體上的傷口很快就愈合,但他發現,自己似乎真的廢了……
他十五歲受封親王,有自己的王府,那場戰事結束後他回京,隨便找了個丫頭想要試一試,但,他失敗了……
他羞怒異常,將屍骨不全的罪魁禍首又從墓中刨出來鞭屍,可是這些除了泄憤,沒有半點用處。
知情的人都被他秘密處理了,表麵上看,他沒有任何異常,此後的幾年,他試著四處求醫問藥,但沒有用,那些大夫們診不出病灶,他也一直沒有複原。
後來父皇遲暮,因為未曾立儲,所以兄弟們間明爭暗鬥日益激烈,他為了大梁江山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當然不甘將皇位拱手讓人,於是也投入進去,並且獲得了最後的勝利,登上了寶座。
他對這辛苦得來的天下負責,想建造一個太平盛世,所以兢兢業業,從不敢耽於享受。登基三年以來,國力愈加昌盛,隻是他的痛處一直沒有解決。
為了不叫母後難過,他一直獨自保守秘密,母後為他選妃,那些妙齡女子個個天香國色,可對他來說沒有用,他……果真要成了一個廢人。
而母後擔憂的事情,何嚐不是他的心頭大患?倘若一直這樣下去,且不管外麵的非議,難道果真要把這皇位讓與其他的兄弟們?
憑什麽!
越想越氣,越想越煩躁,覺是睡不成了,他起身,拔出殿中的赤霄劍,去到殿外揮舞起來。
如今已是臘月中,是一年裏最冷的時節,殿外的冰天雪地中,一個頎長身影在持劍揮舞,一陣劍風掃過,一旁的兩株玉蘭被整整齊齊的削了頂……
司寢的小太監在旁看著幹著急,但見陛下似乎正在盛怒,想勸又不敢勸,隻得求助於福鼎,福鼎也是無法,他從小伴著陛下長大,陛下的脾氣他最熟知不過,雖然不知陛下是為什麽忽然起了怒,但他知道,陛下現在不痛快,無論如何得把氣給撒出來。
司寢的小太監名叫長青,此時手捧著狐裘大氅,一臉菜色的求著福鼎,“總管,您好歹去勸勸呢,您瞧這天冷的,陛下隻穿了中衣,還光著腳呢,若是凍壞了,咱們可都甭想活了!”
“呸呸呸!”福鼎趕緊拿拂塵抽他,“去你個烏鴉嘴!就不能說點好聽的,爺爺我還想多活幾天呢!”
可話雖這樣說,福鼎也隻能幹著急,歎了口氣說,“我算個老幾,陛下能聽我的勸?罷了罷了,趕緊備好衣裳,等陛下練完劍就上去伺候。”
長青隻好應了聲是,轉頭去把衣裳鞋帽全都備了齊全,就等著今上練完劍,趕緊上前去。
半個時辰後,宇文泓終於收了劍,宮燈的映照之下,額角的汗珠閃著光,長青與福鼎趕緊圍了上去,披衣裳的披衣裳,擦汗的擦汗,他斂著眉將人隔開,隻道:“備水!”
福鼎弓著腰忙答,“陛下,水已經備好了,奴才們伺候您沐浴。”見他並未反對,忙給長青幾個使眼色,一夥人簇擁著大汗淋漓的陛下去了浴房。
借著舞劍,心中的怒火終於撒出來了些,隻是等他沐浴完畢,東方已經現出魚肚白,新的一天已經來到了。
他歎了口氣,吩咐道:“更衣,去禦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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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寧宮。
靜瑤的差事比其他人都要輕鬆一些,不用時時守在主子身邊,夜裏也不用熬夜,西川路此次進貢的茶花比上年多了幾個品種,現如今擺放在福寧宮的各個殿中,她隻需好好看護著花即可。
今日一大早,太後就去了欽安殿拜神,她不是近身伺候的,不必跟隨,便留在宮中,趁機打理下花草。
上午的陽光正好,她將花都搬到東側殿窗前,統一淋過水後,再拿小的花剪修剪一下,正做的起勁兒,忽然從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說,“這就是今年的新品?”
說話的是位男子,且聲音有點熟悉,她心中一緊,驚訝的回頭,果然見到了宇文泓。
這人是有嚇人的嗜好嗎?怎麽每次都悄無聲息的?
靜瑤在心中腹誹兩句,麵上倒是不敢表露,隻是趕緊垂首行禮道:“奴婢見過陛下。”
她謹慎的又把頭垂了下去,但方才的回頭一顧,還是終於叫宇文泓看清了她的樣貌。
原來她長這樣,這張臉,似乎比想象中更好記一些……
宇文泓表情沒什麽變化,隻是嗯了一聲,很快就錯開在她身上的視線,重新問道:“這就是西川路今年新進的品種?”
靜瑤垂頭答道:“回稟陛下,這些正是今年西川路的貢品茶花。”
宇文泓微微頜首,看來心情還不錯,繼續問道:“朕瞧著,不太像上次的十八學士。”
靜瑤介紹道:“今次多了赤丹,茶梅及粉霞,品種比上年豐富了許多,十八學士也有改進,因此都與去年不同。”
宇文泓聽後嗯了一聲,不再多說什麽,靜瑤在他麵前垂手而立,也並不敢抬頭,就這樣過了一會兒,一直無人說話,殿中似乎有些局促。
好在此時殿外響起了通傳,是太後回來了,宇文泓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抬腳去了正殿,靜瑤悄悄鬆了口氣,也跟著出去給太後行禮。
其實方才在院門外瞧見了禦輦,太後就知道是皇帝來了,所以見他從東側殿出來,做母親的倒也沒多大意外,隻是瞧見他身後跟著的靜瑤,倒是心中悄悄一頓,卻也沒說什麽,隻是跟宇文泓笑道:“今天來的這麽早?”
宇文泓溫和答道:“今日朝中休沐,兒子沒什麽事,想來看望母後。”
太後這才哦了一聲,“人老了記性不中用,哀家這才打欽安殿出來,竟然就忘了今日是小年了。”
語罷笑著吩咐身邊的宮女,“給禦膳房傳話,今中午陛下在福寧宮用膳,我們娘倆過節。”
得了令的宮女尊了聲是,就去禦膳房傳話了,幾人邁進了正殿,太後在暖榻上坐了下來,靜瑤方才一直沒空插上嘴,這時便趕緊給太後行禮,“奴婢恭迎太後回宮。”
太後免了她的禮,招呼皇帝在身邊坐下,和聲道,“今年西川路進貢的茶花比去年更好,叫哀家這裏賞心悅目,香氣宜人,不知陛下可曾賞過他們?還有這丫頭,倒果真是個人才,花料理的不錯,陛下真是慧眼啊!”
卻見宇文泓剛要開口,卻忽然先咳了起來,太後一驚,等他平複後趕緊問道:“這是怎麽了?剛才聽你說話的聲音就不太對,可是不舒服?”
宇文泓輕描淡寫道:“大約有些風寒,母後不必擔心……”
太後著急起來,“你鮮少生病,身體一向很好,怎麽好端端的會受風寒?定是身邊人不周,來人,福鼎呢……”
福鼎冷不防聽見太後叫自己的名字,還是這樣的語氣,立刻嚇得一身冷汗,忙下跪應道:“奴才在。”
太後冷哼一聲,“說,陛下怎麽會受風寒?可是你們沒有好好照顧?”
沒等福鼎說什麽,宇文泓主動道:“不怪他們,是朕疏忽了,前兩天在殿外練劍,當時一時興起,忘了披厚衣,母後不要擔心。”
“哀家能不擔心嗎?”太後聲音中帶著責備,轉向福鼎的時候就更加嚴厲起來,“你們都是些幹什麽吃的,陛下隨性,你們就不會在旁規勸?陛下不會照顧自己,你們也不管麽?現在出了岔子,可該如何是好?”
福鼎心裏委屈的緊,腹誹道您還不了解自己的兒子嗎?倘若能聽人勸,那還是他麽!不過當然不敢說出來,跪地連連磕頭告饒,“奴才該死,奴才沒有伺候好主子,請太後降罪!”
太後剛想說話,宇文泓卻冷不防又咳了幾聲,做母親的頓時什麽也顧不上了,忙先命人去找禦醫,再趕緊吩咐殿中的人,“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去給陛下備薑茶?”
靜瑤當時正立在太後跟前,這話便直直衝她而來,靜瑤愣了愣,覺得此時大約不能推辭,隻好垂頭尊了是,趕緊出去忙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