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是的,下著那年入冬以來的最大的一場雪。


  當年的他來到這裏,其實是想找人算賬的。


  時鍾和妹妹都是跟母親姓,也是跟母親生活的,秦俊偉也就一個月去看望他們幾次而已,可秦俊偉當時得罪了一個姓林的地方一霸,姓林的卻叫人跑來時家砸東西,他們家被咋的亂七八糟,妹妹和母親也挨了揍。姓林的當時本來深陷其他官司之中,可沒多久姓林的竟贏了官司,免了牢獄之災。這教如何還能相信善惡終有報?

  他尾隨姓林的到了這家飯店,姓林的應該是碰上了沒告贏他的那個律師,律師當時是帶著妻女來這兒吃飯的,卻被姓林的狠狠的奚落了,時鍾還記得,當時律師的女兒特別生氣,時鍾隔著那麽遠看著她,幾乎都能聽見她氣得磨牙的聲音,可就算再生氣也別無他法……


  姓林的吃完飯後,醉醺醺地去露天停車場取車,時鍾跟著姓林的到了車邊,和時鍾之前設想好的一樣,敲破了他的頭之後,拔足狂奔地逃離……


  但有一點和時鍾設想好的不一樣,逃脫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姓林的手下那些混混滿停車場的找他,直到最後,他已經完全沒地方躲。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了他還有些單薄的肩膀上,隨著他緊張的呼吸,一陣陣的寒氣從嘴裏竄出來。


  就在那時,時鍾又看到了那個律師的女兒……


  “我還記得她當時穿一件白色的羽絨服,白雪落在她身上,真的感覺……整個人都在發光。”時鍾說著,不由得無聲一笑。藏在心底多年的、這麽美好的回憶,本該用更美妙的辭藻說出口的。


  任司徒卻已經錯愕地說不出話來。


  當時這兒的停車場還沒有架起如今那麽高亮度的照明燈,當時那個男孩就躲在任憲平的車子後頭。


  她看見車旁的雪地上有鞋印,走到車尾去看,發現有個身影就躲在那兒時,她確實嚇了一跳,可那男孩蹲在那兒仰頭看她,戴著帽子,帽簷壓得很低,任司徒根本看不清對方的樣子,隻知道他的那雙眼睛,正忌憚地盯著她。


  時鍾也不再去追求什麽繁複的辭藻了,繼續道:“她後來讓我躲到後車廂裏去,我聽見姓林的恐嚇她的聲音,還問她有沒有看到我。我覺得她比我厲害,姓林的當時被我砸的頭破血流,樣子肯定特別恐怖,恐嚇的聲音也特別大,可她竟然都不怕,語氣都不抖。”


  其實任司徒早就忘了自己當時是怎麽對著那麽多凶神惡煞的人撒謊的,但她還記得,當那群人終於走遠了,她鬆口氣,準備去看看後備箱裏的那人怎麽樣了,可等她走到車尾,等著她的隻有後備箱那半敞開的門——


  原本躲在裏頭的男孩已經走了。


  任司徒忍不住偏頭看一眼時鍾,這是什麽一種感覺?在終於知道自己不經意的一舉一動竟會被人深深地記住那麽多年……


  還是有些不可思議的:“高二分班之後你就……”任司徒詫異得說不下去了。


  時鍾語氣無虞,隻是又多帶了幾分笑意:“分班之後我才發現,她竟然是我的同班同學。可我當時擔心的其實是,萬一她認出我了,又把我傷人的事宣揚了出去,我該怎麽辦?”


  我像是那種大嘴巴的人麽?任司徒不由得腹誹。


  “我關注了她幾天,發現她根本就不記得我了,最初我還挺慶幸的,覺得自己在學校的名聲總算是保住了,可也是從那時候起,我漸漸養成了一種習慣,總是習慣性地從課間那些嘰嘰喳喳的女同學的聲音中去分辨她說了些什麽,總是能在人群中一眼就找到她;她喜歡吃的東西,我會好奇地想去嚐一遍;她有時候來學校上晚自習,我就特別擔心她待會怎麽走夜路回去。所以也會跟著她回到家,自己再走回家。”


  “……”


  “……”


  任司徒沒有勇氣聽下去了,回憶是美妙卻也沉重的:“這些……你為什麽之前隻字不提?”


  時鍾仔細思考她這個問題,片刻後才重新開扣:“自卑吧。”


  他終於看向任司徒,終於不再像一個旁觀者講故事一樣的用“她”來指代——


  “你的生活那麽無憂無慮,幹幹淨淨,就像當年的那場雪一樣,你身旁出現的,也該是那些家世好,心裏陽光的人,”或許時鍾也覺得他自己的這番想法有些幼稚,不由得笑了笑,“那時候的我總覺得等我也擁有了幹淨的生活,還有漂亮的身份,才有資格走進你的人生。”


  “……”


  “……”


  任司徒突然覺得自己眼眶有點濕,她做了很大的努力才扯出一個合適的笑容——她現在隻希望自己此刻的笑容,還和當年什麽也沒經曆過的她一樣,無憂無慮:“送我回家吧。”


  看著她嘴角噙著的笑容,時鍾稍稍一愣,之後才點了點頭,準備發動車子。


  任司徒卻按住了他握方向盤的手,糾正道:“我的意思是,像當年一樣送我回家。”


  ***

  時鍾其實也有些詫異,自己竟還記得去她家的那一條條小路。


  隻是如今的路邊都裝了路燈。


  任司徒也有些詫異,自己當時獨自一人竟敢走這種小路?實在勇氣可嘉。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走了這麽久,再穿過眼前的這一條小路,就可以看到她曾經的家所在的小區了。或許因為他之前告訴她的那些,任司徒覺得即使回到曾經三口之家一起住著的小區,似乎也不知那麽令她抗拒的事了。


  可任司徒看著眼前這條幽靜的小路,卻忍不住停了下來——


  “怎麽了?”時鍾問她。


  “想起了一件有些糟糕的事。”任司徒忍不住擦了擦嘴巴,“沒事,走吧。”


  時鍾看著眼前的這條小路,思索了兩秒,拉住她沒讓她走:“忘掉那件事吧。”


  她什麽都沒說,他就猜到了?


  疑惑的抬頭看他,卻見他一步步地走近自己。


  時鍾將她慢慢地逼到牆邊,俯身,看著她的眼睛說:“用更美妙的記憶替換……”


  任司徒一愣。


  她還來不及分辨他的話,因為此刻的腦子裏隻有一個想法:他要在這兒吻她?在這條她被什麽人蒙住眼睛強吻的地方……吻……


  就在這時,時鍾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任司徒頓時心弦一緊。


  溫柔的吻已隨之覆了上來。


  ***

  任司徒有點被動。


  被蒙著眼睛的感覺很是奇怪。


  可是吻還是熟悉的吻——還是他習慣的步驟,吮一下她的下唇,舌尖隨即輕柔地探進,繼而糾纏著,再慢慢地加深加重——任司徒也就漸漸放鬆下來,配合著他低頭的角度,高高的仰著脖子,投入了進去。


  味蕾、口腔、唇齒分別感應到了她的回應,時鍾悄然放開了原本蒙住她眼睛的手,唇齒間的攻占卻變本加厲,勾著她的舌尖嘖嘖品嚐著,最後等到她氣息都有些不穩了,才留戀著結束這個吻,一點一點地啄著她的嘴角。


  任司徒睜開眼睛,明明對上的是他溫柔似水的目光,任司徒卻仍覺得自己的心跳快得幾乎要跳出胸腔了。


  對視了幾秒後,任司徒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口:“是你?”


  當年任憲平每次隻要在家吃飯,她總軟磨硬泡地要好他喝上一杯,所以那時候的任司徒即便還隻是高三,酒量已經很好了,高考完的畢業酒會時,似乎在場的同學裏,就隻有任司徒是直到最後散場都沒喝醉的,原本喝酒前就分配好要送她回家的男同學直接吐趴在了廁所……


  “當時我聽到他提議待會兒送你回家,你竟然還答應了,我就把他灌醉了。”


  時鍾至今還記得那個男同學姓程,當時畢業酒會,酒剛過二巡,男同學們就已經開始興衝衝的討論起酒會結束後想送哪個女同學回家,提到“誰送大耳朵”這個問題,姓程的就開始和好基友交換眼神——


  就是這兩個男同學,在高三開學大掃除的時候,不懷好意地盯著正在專注地擦著窗的那抹身影:“看!大耳朵今天穿白衣服。”


  另一人立即起了意,瞄著那白衣服下透出的內衣顏色:“藍色?”


  “綠色,淺綠。”姓程的斬釘截鐵。


  僵持不下索性打賭,很快姓程的蓄勢待發地拎著裝滿水的水桶一步步靠近“目標人物”,可就在即將得手時,突然被不知從哪兒伸出來的腿絆倒了。


  姓程的一個猛子就摔了下去,痛的直接齜牙咧嘴,而他剛準備爬起,腦袋就被人摁進了他自己帶來的那桶水裏。那股按著他腦袋的力道狠得不像話,姓程的根本掙脫不了,隻能被那桶水灌的死去活來,於事無補得撲騰著。


  終於,那股摁著他腦袋的力道消失了,可他剛掙紮著想要爬起來,腦袋也剛從水桶裏抬起來,就又被那股狠絕的力道摁了回去。


  姓程的就這樣被連續摁進水裏三次,直到最後喝飽了水,那股摁著他腦袋的力道才徹底離去。姓程的早已氣息奄奄,好不容易抬起頭來,隻見一個傾長的、手插褲袋悠然離去的背影。


  直到那抹背影走進了教室,姓程的才猛地認出來,那個背影屬於誰……


  *

  “這麽做也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時鍾低眸回視著她,抬手順著她臉頰邊垂著的頭發,“你是不知道他,開學教室大掃除的時候,他還想假裝跌倒把水潑你身上,看你內衣的顏色。讓他送你回家,豈不是羊入虎口?”


  他說的這麽冠冕堂皇,有理有據,臉上半點愧疚之意都沒有,任司徒不得不佩服他的厚臉皮了——


  可最後就算那男同學沒送她回家,結局不照樣是羊入虎口麽?

  任司徒當時見男同學醉得自身不保,反正自己家住得也近,索性就獨自一人回家了。


  其實這裏治安一向不錯,任司徒高中三年走這條路都沒出過事,卻在那次,走著走著就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她心驚膽戰地停下了停,卻不敢回頭看,而她一停,身後的腳步聲也隨之停了,任司徒想也不敢想,直接拔足狂奔起來。身後的那人卻被她突然的舉動刺激到了似的,任司徒幾乎隻跑出五米不到,就被那人捉住了手臂。


  她被蒙住了眼睛,視線被阻擋,反倒聽覺和嗅覺瞬間靈敏了數倍,那人平穩地呼吸著,似乎一點也不緊張,就像個老手一樣,帶著酒氣的氣息慢慢地靠近了她……


  那酒氣中還夾著一絲薄荷的味道,可是任司徒一點也不覺得清新,反倒又憤怒又驚恐,那人的氣息漸漸地逼近了任司徒的唇,看樣子是準備吻她了,任司徒頓時血液全往腦子上湧,她抬腳胡亂地踢著,應該是踢中了對方的小腿,因為她聽見了對方吃痛的悶哼聲,而那個吻,就是在那時,落在了她的唇上……


  那個吻剛開始其實很輕,甚至帶著某種猶豫或者不確定,可隨著她拚命地晃腦袋想要躲開,那個吻也隨之變得混亂而野蠻。任司徒感覺得到對方的舌尖抵住了她的牙齒,心裏頓時涼成了一片……


  可如今任司徒眼前的這個男人卻對她說:“我就和之前每次下了晚自習之後一樣,一路跟著你,隻是想確認你有沒有安全回到家,可沒想到那次被你發現了。其實你不跑的話,估計什麽事兒都不會發生,可你當時竟然就這麽嚇得一個勁的往前衝,我當時也有點醉,也沒怎麽多想,就追了過去。”


  任司徒有點欲哭無淚了:“你還敢怪我逃跑?”


  時鍾似乎也覺得自己的說辭有些站不住腳,不過,當時確實隻是憑著一股衝動,他想也沒想就追了過去,隨後看到她那一抹緋紅的唇色,就越發的情難自控了。


  記憶中的女孩,當天梳了個漂亮而隨意的發辮,穿了條黑色的無袖連衣裙,雖然隻露到膝蓋上麵一點,卻顯得小腿筆直而白皙;還有她耳朵上的耳釘是小兔子的形狀,而她當時突然被他抓住時,真的就像一隻受驚的兔子……


  怪你過分美麗……


  那清澈的、活潑明亮的眼睛,請不要因為害怕而抗拒地看著我……


  那柔軟的、顏色淺淺的嘴唇,請不要因為驚恐而死死咬著……


  彼此落在地上的黑影漸漸緊貼,漸漸融為一體……時鍾再度吻住了她。


  任司徒終於知道為什麽彼此多年重逢後的第一個吻,會如此的綿長,會在在她心尖“嗡”的一聲引發共鳴,會令她不自覺地忘了其他一切——是因為那個吻裏包含了太多對她的情愫。


  任司徒忍不住雙手摟上她的脖頸,用力地回應他。


  漫長的吻再度結束的時候,天邊的月光都已經悄隱進了雲層後,他的眼睛卻依舊熠熠生輝,額頭抵著額頭,眼睛看著,任司徒問他:“我們這算和好了?”


  他卻輕輕一笑,故意揶揄她似的,“接了吻就意味著要在一起了?那我之前吻你那麽多次,你怎麽還不樂意跟我在一起,還想著別的男人?”


  說到底他還是介意盛嘉言,而且是往死裏介意。任司徒有些氣惱,推開他徑直往前走。可時鍾三兩步就追上了她,抓住了她的胳膊。


  他現在的表情不再是逗她了,而是十分明確、清楚地說出自己今天做這一切的目的:“我給你時間,處理好你對盛嘉言的感情,然後我們以對等的身份,重新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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