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給空氣過個生日
走出市局大門,李滿福沒有回家,徑直去了醫院,主治醫生是高中時代的同學。
想到同學,李滿福悲從心起,這麽多同學,這麽多朋友,真正稱兄道弟的寥寥無幾。
他疲於應付七拐八彎打過來的電話,有拐彎抹角羞羞答答的,像欲語還休的文人,“滿福,請教你個事情…你看怎麽辦好?”有自認交情深厚肆無忌憚,像酒後撒潑的彪漢,“這事你無論如何得給我辦妥,兄弟就求你這麽一件。”當然,還有避不開的七大姑八大姨,大姨媽的嫂嫂的兒子諸如此類。
隻有這個醫生同學,從他入警開始,存在手機上的號碼就沒亮起過,而這段時間卻頻頻閃動,似乎趕著把這些年落下的全補上。李滿福反倒希望他托自己辦點事。
從醫院出來,李滿福把一瓶止痛藥塞進褲袋,一臉凝重鑽進車裏。車子在京南大橋邊停下,他把撕得粉碎的報告單和診斷書撒進京南江,一群白色的蝴蝶在風中飛舞,又被滾滾江水吞沒。
“李局,現在去哪?”
“回家吃飯。”李滿福關上車門,搖下車窗,任由風吹著滾燙的臉,車裏回蕩著鄧麗君甜美的歌聲。
我記得有一個地方
我永遠永遠不能能忘
我和他在那裏定下了情
共度過好地方……
“媽,別瞎弄了,你不嫌煩我嫌煩。”
李大頭半趴在桌子上,看著老媽黃晴像梭子一樣在廚房和餐廳穿進穿出,不知道她哪來的勇氣,時隔多年又擺起了這犯了忌諱的“龍門陣”。
“煩什麽,啊,”黃晴的聲音從廚房衝出來,“過個生日怎麽了,往後年年都得過。”
“你過給誰看呐,她也看不著,至於老李,”李大頭看著一桌菜說,“我勸您還是省省吧,給這家留點清靜。”李大頭想到了6年前給空氣過生日,過得一天花板奶油。
“我倒想清靜,”黃晴把鏟子敲得鐺鐺響,仿佛跟鍋裏的西藍花有仇,“可你家老李不消停,從今往後老娘不忍了。”
別又鍋碗瓢盆砸一地就行,李大頭歎了一口氣,隔壁鄰居估計比他更苦惱。“算了吧,哪次不是你先敗下陣來。”
進門前一刻,李滿福抹了一把臉,連做了幾次深呼吸,盡量讓僵硬的麵部肌肉鬆弛下來,擠出一絲笑。
桌上擺著水煮魚、粉蒸肉、栗子雞、醬牛肉,還有幾盤紅綠搭配的蔬菜,冒著熱氣,正中間擺著一個大蛋糕。
“喲,一桌好菜嘛,香。”李滿福其實並無食欲,這段時間聞到油膩腸胃就翻騰,可他還是用力吸了下鼻子,把一件薄外套掛在衣架上,搓了搓手在茶幾邊的沙發上坐下來。“筱雅呢?”
“加班,吃食堂。”黃晴圍著圍裙端著一盤菜從廚房出來,把菜放到桌上,接著把李滿福換下的外套拿進盥洗間。
李大頭坐在桌子邊,腦袋耷拉在桌上,悶悶不樂地擺弄著筷子。
“她一個檔案員,加什麽班,別是生著氣吧,”李滿福眼睛掠過京南日報,瞄了李大頭一眼,他正用一根筷子挑了一戳奶油往嘴裏送。
“今天什麽日子?”李滿福問道。
“成天不是開會,就是研判,要麽出差,”黃晴冷著臉走出盥洗室,“你什麽時候記住過這個家,今天倒撞準了點,能蹭個熱飯。”
李大頭砸吧著嘴,顧自撥弄一大包蠟燭,或許暴風驟雨又要來了。
“我本來就不擅長記這些亂七八糟的,你記也一樣。”李滿福起身洗手。
“亂七八糟?”黃晴把打好的三碗米飯扔在桌上,“幾十年的案子倒記得利索。”
李滿福不再搭腔,再說下去勢必又是釘子對錘子,針尖對麥芒。吵了大半輩子,吵出了心得,沒意思。黃晴總說他隻愛工作不愛生活,從兩人介紹認識開始,磕磕絆絆,生活早就磨成了溜光錚亮的鵝卵石,已經沒有什麽滑不過去。
隻是不知道還能滑多久。總覺得還有大把光陰,一直不知道吵到什麽時候是個頭,而一句“還不算完全沒希望”,卻瞬間把一切折疊,那個頭原來近在咫尺。
“媽,蠟燭還點不點?”李大頭問道。
“點,全點上。”
“26根呐?”李大頭說,“能插得了嗎?”
“插不了也得插,一根不許少。”
26根!李滿福恍如醒悟,沾滿泡沫的手懸在了水槽邊。是啊,冰冰都26歲了。他和李大頭一樣,想到6年前的今天,黃晴第一次也是唯一次突發奇想,他當時覺得她怪誕、神經,不可理喻。而現在,他忽然想通了。
李滿福啊李滿福,你對得起結發妻子和兩個孩子嗎。想想她這些年的付出,再想想你用嘴巴深愛的兩個孩子。而你,除了把一攤子破事帶回家,除了亂撒淫威,除了讓他們擔驚受怕,為這個家又做了什麽貢獻。
就這麽一點念想,還非得逼她連根拔了?
他扭頭看著膽戰心驚插著蠟燭和悶頭扒飯的黃晴,一陣酸澀湧上心頭。今天哪都不去了,就算天王老子也別想搬動一步。
“來,我們一起給冰冰慶生。”李滿福故作輕鬆。
李大頭嘴邊沾著奶油,嘴裏嚼著一大塊粉蒸肉,抬起快埋進蛋糕裏的腦袋,一臉懵逼地看著他。手上不停轉動著打火機的調火器。
黃晴也一臉茫然,預想的“穆桂英掛帥”被一招以柔克剛拍死在了抬頭戲。
“奇怪嗎?”李滿福看著這對母子。
李大頭和黃晴不約而同點點頭。
李滿福接過打火機,一聲啪嗒,火苗直衝前額稀鬆的頭發。
李大頭很想笑,可又覺得不該笑。
“好笑嗎?”李滿福慌亂地拍打燒焦的發尖。
李大頭搖頭強忍著笑,隻是很想笑。
“阿晴…”
老李破天荒的昵稱,再次抽拉李大頭腹部緊繃的肌肉,他努力控製不笑出來,捅了捅老媽,“阿晴,有人叫。”
“阿福,你說。”黃晴學著怪調。
李大頭仰頭盯著天花板,試圖把笑憋回去。天花板上還殘留著6年前的汙漬,它們滲進牆壁,慢慢漾開,看上去並不清晰,又確實存在。
他想到了飛到半空又砸向地麵的蛋糕,想到摔落在地仍熊熊燃燒的蠟燭,想到老李存量不多險些爆倉的頭發,想到素未謀麵卻注定此生相連的姐姐,一切如此簡單,簡單的有些荒誕,荒誕到近乎神聖。
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嘴嚼爛的粉蒸肉噴射而出,天女散花般衝向天花板。
“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沒忍住…”
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窗外有人走過,悄悄品味他們的甜和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