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別了,公大
四年大學,最珍貴的就在離校的那一刻。學校門口擠滿了黑車,司機耐心等待一波波送行隊伍擁抱,哭泣,揮手。
校門口三三兩兩聚成團,有好兄弟拍著肩膀抽煙接龍的,有情侶相擁而泣稀裏嘩啦的,有互道珍重深沉內斂的,不管如何,再肉麻的話此刻都被默認真情流露,有什麽仇、什麽怨都變得輕鬆,反而愛著的變得沉重。
黑車上清一色播放著“朋友別哭”“祝你一路順風”諸如此類的煽情曲目。明明是笑著作別,一到車上就哭得稀碎。
時寒沒有送任何人。
昨晚他去找了劉鵬,沒有忐忑,直奔那扇鐵門,深夜的家屬樓很安靜,敲門聲反複回蕩在走廊中,先是敲,接著拍,變成擂,最後變成踢。砰砰砰的聲音,透著懊惱鑽進走廊那頭悶頭抽煙的石生的耳朵。
石生披著一件襯衫,從走廊盡頭走過來,說:“大家都休息了。”
“他不會睡的,”時寒砰砰砰又連踢三腳,“劉鵬,你出來。”
“算了,時寒,回去吧。”石生試圖把他拉走。
時寒一把掙脫,把石生披著的襯衫帶到了地上,說:“我知道你在裏麵,你這隻縮頭烏龜。”
“時寒,你不能這麽說,他有他的難處,以後你會明白的。”
劉鵬聽著門口傳來的罵罵咧咧,就著昏暗的燈,悶了一口酒,依舊一言不發。
“我不管你是不是劉叔,既然你把我騙下來,你就得認。”
隔壁幾個房間的門陸續打開,看到石生站在外頭,隻說“趕緊把這小子勸走吧,別嚷嚷了。”“還讓不讓人睡了,明天還上課呢。”說完重重的關上了門。
“走吧,吵著了別人不好,走吧。”
時寒不甘心,重重地踢了一腳,把心頭的一團窩囊氣全撒在了腳上。
他對著門喊了最後一聲:“劉鵬,我要去緝毒,你不說自然有人說。”
一句“我要去緝毒”把門裏門外的劉鵬和石生都驚了一跳,同時想到了李滿福。門裏傳來劉鵬低沉疲憊的聲音:“你明天來。”
走廊上重新安靜下來,劉鵬坐在床上,沒開燈,房間裏黑漆漆的,隻有火紅的煙頭忽明忽暗閃動著。他確信李滿福一定跟時寒說了什麽,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時寒遲早會攪和進來。
一旁的手機在黑暗中無聲得亮了起來,這麽多年他還是保持著手機靜音的習慣。劉鵬陰沉著臉拿起手機,光亮在靠近耳朵的瞬間消失,整個房間重新填滿黑暗。
“你什麽時候來?我不想再等。”
“該出現的時候,我自然會出現。”手機那頭傳來沙啞的聲音,應該用了變聲器。
“憑什麽相信你就是1號。”
“除了相信,你沒有更好的選擇,”1號說,“關於你、你妻子、石生、李滿福的情況我想不必再重複一次了,當然還有時寒,四年團聚夠了吧,不夠我繼續給你安排。如果不會刺痛的話,我不介意給你複述一遍淨土行動,隻要你不覺得時間緊迫。”
“時寒不能去緝毒。”
“這你得求李滿福,不過我想李滿福未必會買你的賬,二十多年也該恨夠了,該幹正事了。”
“你把時寒弄走。”
“我說了,這你得找李滿福。”
“我隨時可以不幹。”劉鵬威脅道。
“你不會,你妻子怎麽死的?行動怎麽失敗的?你比我更想知道。”
“為什麽是我,你可以找石生,找李滿福。”劉鵬壓低聲音。
“別忘了你當年從現場帶走的東西,現在它馬上就要派上用場了,”1號稍稍停頓,接著說,“還有,不僅要拿到東西,而且必須查清楚當年出事的原因。”
“見到你之前,我什麽都不會幹的。”1號讓劉鵬恐懼,他知道劉鵬的一切,而除了不變的代號,劉鵬對他卻一無所知。
“你會的,二十幾年你一直在幹,你也苦惱解不開的謎吧,等一切結束,我給你慶功。”
電話兩頭同時陷入沉默。
1號率先打破了沉默:“這不是為你自己,想想死難的弟兄,想想生不如死的你和石生,再想想時寒。”
“夠了!”劉鵬一腳踩滅煙頭。
“劉鵬,你忘了當年對著警徽立的誓了?別忘了,你不是教書匠,你是一名緝毒警,那些東西一旦被毒販拿到,多少人將和你一樣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我還是二十年前那句話,這不是命令,你…可以選擇。”
劉鵬仰頭望著天花板,久久沉吟,淚光閃動。“希望你說話算話。”
“洛桑的兒子洛鷹將在近期入境,等消息。”
時寒撒氣的話,李滿福詭秘的笑,還有不期而至的神秘電話,劉鵬深深歎了一口氣,他決定老將出征,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一整晚,宿舍裏都靜悄悄的,沒了李大頭惱人的鼾聲,竟有些不習慣。
一大早,時寒就去了家屬樓,現在正坐在劉鵬的床上。房間裏的味道很複雜,煙味、酒味、汗腳味混作一團,幾件陳舊的家具原封不動地擺在原處,桌上扔著兩個空蕩蕩的二鍋頭瓶子,書架上橫七豎八躺著幾本書,床上的被子也不見了。有些落荒而逃的滋味。
石生推開虛掩的門,順勢坐在對麵的凳子上,凳子發出一陣吱嘎聲,在空蕩蕩的房間裏顯得有些怪異。
“來一口?”石生打破沉默的尷尬。
時寒接過石生手中的煙,抽了一口,一陣劇烈咳嗽,遞回給石生。
“什麽時候走,我送送你。”石生吐出一個煙圈。
“他一早就逃了,連手機都關了,夠孬的,比我還孬。”
石生歎了口氣,說:“他不是逃,他在做他該做的事。”
“他該做的事就是刁難我,我算看透了,承認了他就是劉叔,轉眼又躲了起來。”
“他不是你的劉叔,用不著躲。”
時寒打開手機,又一次撳下按鈕,“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
“他一直在逃避,現在還逃出了服務區,這不是躲是什麽。”
“他一直在麵對,再難他都沒有逃。我想,他也肯定很糾結。”石生說。
時寒低頭看著腳下的一堆煙蒂,默默數著。
“你再給他些時間,他或許就會給你一個答案。”
時寒五個手指扣著床板上的縫隙,說:“什麽或許,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不管他說出什麽,我都認。可他偏偏什麽也不說。”
時寒猛得抬頭盯著石生說:“他知道我爸媽是誰對不對?”
石生沉默不語。
時寒進一步逼問說:“你其實也知道,你跟他一起來的,他們都說你是被他拖累。”
“別道聽途說,見風是雨。看到的聽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石生說的有些底氣不足。
時寒又低頭數了一陣地上的煙頭,還是沒能數清楚。他站起身擺了擺手,說:“算了,你跟他一夥的,問了也白問。我會自己去找的,我爸媽是緝毒警對不對?”
石生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他沉默了一陣,說:“你要去,沒人攔得了你,但就算找到了也未必是好事。”
時寒沒有送別人,也不要別人送,默默把四年裏的一切打入背包,裝進行囊。走出校門的一刹那,一股強烈的衝動引著他轉身,碩大的大理石校門上,掛著莊嚴的警徽,他久久注視,放下背包,立正,敬禮!
別了,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