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是誰都有選擇生死的權利
狂風撕卷著這片不毛之地,遮天蔽日的沙塵像猛獸般洶湧而來,暴雨臨近。沙粒撲打在窗玻璃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透過沙幕,遠處主席台上的輪廓越來越模糊,直到完全被黃沙遮蔽。
“劉鵬,那倔頭罰得差不多了吧。”中隊長石生推門而入。
“沒人罰他,讓他好好反省反省也不是壞事。”劉鵬轉身看著石生,依舊一張娃娃臉,穿得像學生,POLO衫一邊的領子和他蓬鬆的頭發一樣往上翻翹。十多年前,石生就跟著他來了京公大。
劉鵬走上前,幫他翻下翹著的衣領,“明天,你就是代理大大隊長了,代字也早晚會——”
“你去哪兒,”石生有些不太明白地看著他,“是為了時寒?”
劉鵬苦笑了下。既然石生還不知道,那麽也就無需多說了,或許這樣對誰都好。一想起二十多年前震天動地的爆炸聲,他就不寒而栗。這麽多兄弟,被在一瞬間被撕得支離破碎,就像個鬼魅沒日沒夜纏著他。
“四年,於你我夠長了,而對時寒太短了,一想到他過去背負的和將來要承受的,我就…”窗外黃沙蔽日,劉鵬的臉更沉了幾分,一句話哽在了喉嚨邊。
“你做的夠多了,我想時寒早晚會明白,他會像明白身上的警服一樣明白你做的一切,”石生說,“也許…現在告訴他——”
“不是時候,”劉鵬沉吟了一會兒說,“石生,你怪我嗎?”
“不怪,也不悔。”石生搖頭。
“不,你應該恨我。”劉鵬說的是真心話。死難的兄弟們都應該恨他,縱然他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縱然石生反複說這不是你的錯,換誰都會這麽做。可他無法原諒自己,臥室裏的二鍋頭瓶子清掉,又堆成小山,一張張年輕的臉卻無法甩出腦海。
劉鵬接著說:“我常在想,當年要不是我意氣用事,結局會不會不一樣。可如果連最親的人都保護不了,穿著警服又有什麽意義。”
“人生沒有如果,更不會重來,重要的選擇往往刹那之間。”石頭生聲音低了下去,“我…也一樣沒能守住她。”
“明天你送送時寒,我就不去了。”劉鵬轉身看著大雨磅礴的窗外。
暴雨夾著黃沙,砸在主席台上一動不動的時寒身上,藏藍的警服染上斑斑點點的泥,匯成一道道泥水,順著夾縫往下淌,直到全身土色。國旗在狂風中翻卷。
洪亮的誓言依舊回響在耳邊,石生、筱雅都沒能勸動這頭倔牛,筱雅送來的傘打開著,側倒在地,在狂風中接連打滾,像此刻翻湧的心情。
雨停之時,夜色四籠。東邊的宿舍樓已在一片燈火通明中沸騰,包括石生在內的各中隊長早已提前就位,在各自負責的樓層嚴陣以待,挨個宿舍敲打不安分的主。但就算打了預防針,還是壓不住這最後噴薄而出的瘋狂。
時寒對這些狂歡提不起興趣,就像魔獸、DOTA、NBA、世界杯,他不懂人皇sky,不知道09,也分不清世界杯和歐洲杯。他搞不明白為什麽這些東西能讓他們打了雞血一樣,一言不合激烈罵戰,徹夜不眠嚎啕狂叫。
但他羨慕他們,喜怒哀樂都可以如此純粹。他做不到,他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連“我是誰”都搞不清楚,而這並不是哲學層麵,僅僅是生理層麵,僅僅是檔案大表上空白的父母一欄。
他晃遍圖書館幽暗的角落,操場上無人的邊角,湖邊假山微弱的陰影,和圍牆下鋪滿灰塵的長凳,每個獨處的地方都有一個孑然獨行的身影。
最後他在攀登塔上落了腳,憂傷哀愁自此都裝進攀登上的斜陽裏。他在這裏,遇見了筱雅,確切地說遇到了她的手機。和筱雅相識的場景至今仍像一場不期而遇的夢。
他像往常那般,趁夜爬上攀登塔,爬出護欄,坐在塔的外沿,被謎一樣的劉鵬和謎一樣的自己困擾。一陣溫柔的手機鈴聲,電話裏傳來焦急的女聲,於是他認識了筱雅。哪怕現在想來,還是有高級搭訕的感覺。
而現在,這些都將成為過去。狂歡之聲,離愁別緒,都無法淹沒心頭的疑惑,一張車票,一個背包,狂奔而來,都隻是為了解開它。而今晚是在京公大的最後一晚。
他決定帶走一些東西,一些本就屬於他,也隻能屬於他的東西。時寒一身泥水,裹著月色,堅實有力地踩下每一步。
他匆匆路過人頭稀落的小賣部,穿過一對對情侶正在生離死別的籃球場,拐進家屬樓,門衛隔著一臉泥認出了他,在背後小聲嘀咕了幾句。
時寒距離那扇門越來越近,可以清晰地看到門上的斑駁鏽跡,聞到鐵鏽發出的特殊味道,抬起的手卻懸在了半空之中。門裏藏著答案,可卻和鐵鏽一樣塵封,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力量揭開它。最終,還是敲了下去,他反複打氣,但敲門聲聽來依舊忐忑。
劉鵬沉著黑臉,看著眼前的泥人說:“進來吧。”
時寒站著沒動,額發和泥水粘在額前,兩眼直直得盯著劉鵬,像座泥雕般印在門框上。
劉鵬把一雙拖鞋扔到地上,加重了語氣,“進來。”
時寒動了動發白的嘴唇:“四年了,可以告訴我了吧。”
“我不是你所謂的劉叔,”劉鵬冷冷得說,“四年前我就告訴過你。”
時寒早已料到,四年中不管他怎麽折騰都撬不開的嘴,絕不會因為畢業的一時衝動吐出隻言片語。但這是最後的機會,不知因為冷還是激動,嘴唇控製不住發抖。“難道我連知道我父母是誰,他們是死是活的權利都沒有嗎?”
“問問你頭頂的警徽,多少人連選擇死的權利都沒有。”
“他們沒得選,可你有得選,你知道對不對?”時寒似乎看到一絲希望。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更不應該知道,”劉鵬加重了語氣,“就是知道,也輪不到你來質問。”
“一個警察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嗎?”時寒眼中的光在慢慢熄滅。
劉鵬哼了一聲說:“小子,你知道什麽叫勇氣嗎?很多時候,活下去比一死了之更需要勇氣,隱瞞未必是懦夫,承認也未必是勇士。”
時寒更加用力地盯著劉鵬布滿魚尾紋深邃的雙眼:“那你是懦夫還是勇士?”
劉鵬毫不避諱地看向他,說:“什麽也不是,我隻想活下去,隻想讓你也活下去。”
“活下去?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從哪裏來,到哪裏去,行屍走肉一樣活下去嗎?”
劉鵬心頭一動,但很快又收緊了麵部肌肉,淡淡地說:“你當警察,沒人攔你。但警察就得承受,就得擔當。”
“可——”
“可什麽,你想說當警察隻是為了那個秘密,隻是為了那份幼稚的好奇?無聊至極!”
時寒一把抓住劉鵬,央求說:“劉叔,告訴我。我不想帶著謎來,再帶著謎走。我不要一輩子活在謎裏。”
“誰不是背著一個謎,扛得住扛,扛不住也得扛。”
是啊。生來就是謎,一個姓氏和警察遺孤的身份,就是全部,像遊來蕩去的幽靈,隨時可能放棄,隨時可能脫下藏藍的警服。扛不下去了,真扛不下去了。
劉鵬準備關門的瞬間,他雙膝重重跪了下去,“劉叔……”
“起來!”劉鵬眼中一酸,強撐鐵石心腸。
時寒雙膝跪地,倔強仰頭,不讓眼淚滑下。
“愛跪跪著,我受得起。”嘭!門被重重關上。
時寒的頭仰得更高了,樓道裏昏暗的燈忽然熄滅,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寂靜之中,一些隱約的笑聲在凝滯的空氣中回蕩,像是神秘的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