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無休

  破曉之前本是萬籟俱寂的時刻, 桑陵內卻滿城亂聲, 街巷火把光芒簇簇晃動。俞眉遠的耳邊除了風沙嘯響, 還有遠遠傳來的馬蹄聲與廝殺聲。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隔壁的屋子全是空的, 她衝出住所, 隨意拉住了街巷上奔來的人問起。


  “魏家軍已經困城三日, 前兩天沒有攻下城來,今日歇休戰歇了半天,到晚上又發起夜襲, 聚集人馬攻過來。”


  那人說了兩句就匆匆跑走,俞眉遠以指節壓著還隱隱作疼的額頭,算不出自己到底昏迷了多少天。她又往城中臨時所建的醫館掠去, 才跑了幾步, 便聞得城外一聲炸響轟得地麵顫抖,也不知是哪路人馬踩到了震天雷。


  醫館處燈火通明, 人滿為患。臨時所設的醫療床已不夠安置, 傷情稍輕些的都隻能席地而臥, 楊如心正在其間忙碌, 四周一片哀嚎聲。


  “楊姐姐。”俞眉遠喚了聲, 衝到她身邊。


  “你醒了?”楊如心拭拭頭上的汗,手上的動作沒停。


  “我暈了多久, 戰況如何?”她問道。


  “你耗損精血過度,足足暈了五天, 是邵先生他們將你帶出來的。戰況不是很妙, 桑陵已被魏眠曦的兵馬團團困住,昌陽的糧草到不了,城中剩餘的糧食撐不了幾天,而魏眠曦的兵馬數量遠勝我們太多,若是三日之內沒有援軍抵達,桑陵城必破。”楊如心快速處理完手上這個傷者才轉身看俞眉遠。


  說起糧草,她才想件事來。


  “拿去。”楊如心從腰間解下水囊遞到她眼前,“你這五天都沒吃什麽東西,我們忙得也顧不上你,你先喝點水。如今城中糧水皆不夠,先要緊著前線的戰士,每個人配給的糧水都少,你將就一下。”


  俞眉遠這時方覺嗓子眼幹得要冒火,唇也起皮,見狀也不與她客氣,擰開水囊往嘴裏灌了兩口水。冰涼的水有些苦澀,不好喝,卻仍是潤了她的口唇。搖了搖水囊,囊中的水隻剩下一半,她不舍再喝。


  楊如心正從隨身小包裏摸出包得嚴實的油紙,一層層打開後露出塊爐餅。


  “我給你留的,快吃點。”


  俞眉遠剛想拒絕,卻見她滿眼關懷,又兼自己腹中確實空空,大戰既起,她少不得要花費氣力,故此時並非客氣謙推之時,她就接了爐餅,三兩口胡亂塞進嘴,又喝了口水送下,方才開含糊道:“戰況竟如此惡劣?洪大人、我父親還有連二哥他們呢?”


  “俞大人正帶人負責城門幾處皇陵陷阱,洪大人與連二哥在南城門處。你們在皇陵裏遇險,你昏迷之後,邵先生他們無法再改陷阱,隻急急帶你出來,所以現在南城門處沒有流沙陷阱,他們都在那裏商議。”


  “知道了,我去找他們。”俞眉遠將水囊遞還給她,又向她要了兩卷繃帶,這才轉身朝南門奔去。


  ……


  跑到南城門時,洪濤正與連煜在甕樓商議事情。


  情勢非常棘手,東西北三處皆有流沙陷阱,為些連煜設計誘使魏眠曦的人馬往這三地攻去,隻等他的人馬踏進,他們就能一舉引發陷阱,不說能一舉殲滅,至少也能動到他的元氣。但魏眠曦竟不知如何看出他們的打算,使了招將計就計,隻派了部分人馬攻向這三處,他自己則親自領了一隊精兵朝南門這邊悄然逼近。


  等到連煜幾人發現,已然晚了。


  若是城南門被破,不用等三天,桑陵就已經守不下了。


  洪濤急得團團轉,連煜一時半會也無計可施。


  南城門?


  俞眉遠早已到甕樓裏,他們在屋中議事,她便靠在角落裏一言不發地聽著,另一邊將繃帶往自己左手上一層層纏緊。如今她兩手都傷,右手手背是被宋陽的刀所傷,左手掌心卻是下皇陵時為驅仙衣蝶而不顧一切地按到往音燭上,叫銅燈上的蟲雕刺傷了手掌所留。傷口雖已都包了繃帶,但她若想用鞭和弓,這傷不多包幾層,一旦用力傷口就要迸裂。


  裹好了左手,她卻沒動右手。


  “南牆外是不是有棵鬼樹?”她忽然問道。


  “是有這麽棵樹?”洪濤不解她為何突然問起此事。


  “你們先別出手,都呆在城牆上,魏眠曦和他的人,交給我!”俞眉遠說著看了眼遠處的天,天地交接處已有隱約光芒。


  長夜將去,破曉已近。


  “你一個人?”連煜大驚。


  俞眉遠搖搖頭:“叫沐沉沙過來,我有事請他幫忙。”


  ……


  綿長的沙丘之上,無數黑影正快速朝桑陵城奔去,從沙丘之上望下,桑陵城的火光點點,已能望見。


  “將軍,為何我們舍了最易攻打的東北兩門,轉而攻向南門?”魏眠曦的親信於平騎著馬,與他並肩而行。


  “東北兩門聲勢雖大,可守城的人卻不如南門多,相較之下,南門靜悄悄,可守城的人卻多出數倍,這顯然是誘敵之計。南門必是桑陵防禦最薄弱的地方。”魏眠曦道。


  他身著玄甲,頭戴赤盔,背上的玄色披風迎風而展,目光如這長夜寒星,直落桑陵城。


  不知道她在不在這裏?


  “其實我們已經截斷他們的糧草,隻要困上一個月,桑陵城便不攻自破,何必折損這麽多兄弟攻城?”於平點點頭,還有疑問。


  “西北軍和薩烏最近有些太平靜,恐其中有變。若是知道桑陵被困,霍汶極有可能派兵援手,亦或是……直取赤潼,我們沒時間等,隻能速戰速決。”魏眠曦說話之間已將腰間佩劍拔/出高高揚起。


  一揮而下。


  “破城門。”


  ……


  桑陵城外的月芽泉,有一支百人小隊悄無聲息地聚集。


  月芽泉在神女峰下,魏眠曦的兵馬並沒到此。


  “底下危險甚大,你們都要跟緊我,切勿觸碰所有東西。進了桑陵城就按計劃行事,你們手中都有流火箭。我們就以流火箭為信,隻破魏軍北路包圍。”低啞的聲音冷靜吩咐著,作最後的囑咐。


  “是,殿下。”百人齊聲,隻發一語。


  “準備好了,走吧。”霍錚輕喝。


  到底還是遲了一步,他沒能趕在魏眠曦圍困桑陵之前進城,如今桑陵被魏軍圍得密不透風,他的兩萬兵馬隻能蟄伏在魏軍後方窺探。


  所幸……黑水冥沙之下的地獄,給了他另一條通往桑陵的路。


  “卟嗵”幾聲,水濺接連響過,轉眼又恢複平靜。


  霍錚與這一百人早已換過水靠,潛進了月芽泉底。月芽泉底有皇陵的另一入口,水底的墓洞就與黑水冥沙下的地獄相連。


  當日他被魏眠曦所逼跳下了黑水冥沙,跌進了冥沙下的幽閉空間,那是個蛇窟。


  在蛇窟中求生的日子,他不願回想,但如今為進桑陵,他少不得再回想起這鬼地方來。


  泉底有個隻供一人可過的洞穴,霍錚率先遊過去,便到達蛇窟盡頭的小水潭。


  水潭渾濁,洞中腥臭不已,四壁洞中無數小蛇聞得異動紛紛遊出,卻在接近霍錚的時候“嗤啦”遊開。他從潭中走出,所行之處,蛇類皆避。


  霍錚目光四下掠過,想起暗無天日的時光,時間沒了概念,隻剩下眼前沒有盡頭的幽長洞窟,四壁與地上都是盤踞的大大小小蛇類,這些蛇沒有毒,然而卻會將人生生咬死。他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條蛇,也不懂被咬了多少口。


  餓了生食蛇肉,渴了便飲蛇血,最後他殺了這蛇窟盡處最大的一條雙頭巨蚺才得以脫逃。殺巨蚺時他曾生飲蚺血,這蛇窟中的蛇類以蚺為王,他身上帶著蚺的氣息,故四周的小蛇不敢靠近他。


  後麵遊進來的人便沒那麽幸運了。


  “殺過去。”霍錚沒有廢話,手中長劍劃過,眨眼間就將旁邊兩條花蟒斬成兩截。


  蛇血飛濺,他跟著掠起,帶著眾人朝外一路飛奔,一路大開殺戒。


  ……


  大軍壓至南城,急行攻向南城牆處。巨大的鬼樹靜立南牆外三裏處,這樹的枝幹扭曲抱團,枝葉很少,隻剩下細長的枝條,在黎明的淺光與風沙裏飄搖得像巨獸詭異的觸角。


  這棵鬼樹長在他們攻城必經之路上。


  一道紅影自城牆頭輕飄飄飛來,站到鬼樹旁的沙丘上,手執長弓,箭尖指向鬼樹樹杆。


  沐沉沙安好火藥,從樹上飛回,想要接近那道紅影。


  可才走了兩步,腳前便落下一箭。那人不肯他再留下,沐沉沙握握拳,耳邊喧聲漸沸,他狠下心來折身飛回了南城牆上,和洪濤、連煜並所有守城戰士一起遠望。


  俞眉遠一力守城。


  大軍逼近,不遠處的沙丘忽然塵煙彌漫,無數人從丘上衝下,朝南門湧去,衝鋒的嘶吼響起,大地開始震顫,沙礫不安地跳動。


  俞眉遠眼眸一眯,扣緊三隻羽箭,箭尾燃著火焰,倏然射去,紮進樹杆上沐沉沙綁好的炸藥中。


  轟——


  震響驚天。


  遠處拿著觀遠鏡的魏眠曦蹙了眉。


  他看到衝天的煙塵中一縷紅影飛起。


  鬼樹樹杆被炸出巨大豁口,沙沙的拍翅聲被轟聲壓過,無人可覺。衝鋒在前的將士隻見前方巨樹被炸,卻沒傷及他們半分,誰也不知出了何故。


  攻城的腳步沒有半刻停歇。


  鬼樹的豁口之間,忽然飛出一團彩霞,那道紅影輕靈靈飛上這團彩霞,仿佛仙人臨世。


  很多年之後,西北疆域都流傳著一個故事,世代守護桑陵的神女不忍見古城被毀,便化作人身協助城中的三千兒郎守城,留下了焦黑的半棵鬼樹被當作神跡。


  然而這一刻,不論是城牆上的連煜、洪濤與守城將士,還是遠在沙丘上觀戰的魏眠曦,都驚得無法言語。


  俞眉遠的右手已重重覆上往音燭,血源源不絕地流進燈中,魂引鳴聲不斷,銅燈中的紅光大作,將她整個人都籠入光中。


  執燈之手淩空一揮,五彩斑斕的仙衣蝶如霞光般湧向最近的一批攻城的士兵。


  “啊——”淒厲的叫聲從被仙衣蝶覆上的士兵口中發出。


  血色濺上這片金沙,屍體一具接一具全下。


  鐵器交鳴的錚響嗡然不斷,被仙衣蝶咬中的人不死也神誌渙散,不分敵我揮刀亂砍。


  後麵的士兵見此異狀慘象,紛紛駐足,不敢往前。


  這一幕不像人力所為,非鬼神不可。鬼神這說,曆來能惑人心。


  “這……這是什麽?”於平也不可置信地望著前頭的紅雲。


  魏眠曦不語,隻冷眼看著。


  大戰還在繼續,天邊第一縷破曉的陽光灑來,照上這片斑斕雲霞。俞眉遠手中落下第一隻仙衣蝶的屍體,而很快,這些仙衣蝶如落葉般紛紛飄落。


  都是墓中鬼物,見光便死。


  俞眉遠咬咬牙,執燈之手再度一揮,令這些仙衣蝶飛回樹杆之中。天亮了,仙衣蝶無法再用,而且她的精血已耗不起了。


  攻城的士兵被震懾在鬼樹前數百步開外的地方,驚愕地望著已飛至眼前小沙丘上的女人。


  剛才這些,都是她一人之力所成?

  “若想死,就繼續上來;若不想死,就叫魏眠曦出來!”


  冷冽聲音像月芽泉的泉水叮咚,遠遠傳去。


  “王妃……”很多人都認出了俞眉遠來。


  魏眠曦終於見到她。


  “於平,下令大軍暫退。”魏眠曦冷冷一語,縱馬躍出。


  ……


  魏眠曦身著玄甲,手持□□,望著城門外沙丘之上站的女人。


  天色已大亮,烈風灼人,砂礫刮膚,吹得人鼻裏口中都是沙,她嘴唇幹枯,麵色蒼白,已無昔日豔色,然紅衣獵獵,襯她眉間毅色,卻又當得起風華絕代四字。


  他沉默地望著她。


  俞眉遠淺淺一笑,緩緩解下腰間束巾。細長紅錦入手,她用力一震,紅錦盡碎,化碟而去,露出其下裹的黑青長鞭。


  紅袍鬆去,她隨手一褪,那襲豔裳便如雲霞遠去。


  魏眠曦眼眸一痛,仿如有箭刺入。


  紅衫之下,孝服哀哀。素白喪衣,悲涼入骨。


  “魏眠曦,我同你打一場,不死無休,如何?”


  白衣素縞的俞眉遠開口,笑得更加鮮豔。鮮血自她袖中掌心滴落,濺在沙上,轉眼也就幹涸。


  終於,可以不用再著紅衣了!


  霍錚,你看到了?

  她果然騙了他。


  魏眠曦以為自己會像從前那樣憤怒,可見到她的這一刻,他卻突然平靜。


  這世上,除了她以外,沒有什麽事能讓他有力不從心之感。他耗盡全力,費盡心神,軟硬施過,想要她回頭,仍是求而不得。


  他與她的感情本有著這世上最動人的開始,他是守家護國的少年將軍,她是為他一箭去敵的孤勇少女,可最終卻走到了如斯地步。


  不死無休。


  說得真好。


  “樂意奉陪。”魏眠曦手中長劍挽出一朵劍花,人從馬上飛起,朝她疾掠。


  ……


  長鞭揚起,飛滿天金沙如雨。白衣勝雪,在金沙與劍影之間穿行。


  魏眠曦的劍冰冷無情,如他這人,布滿陰戾,像那地底的毒物,總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攻出,咬緊獵物。俞眉遠就是他劍刃之下的獵物,與他相比,她的鞭法顯得太過仁慈。


  她的實力離他確實還有一段距離。


  魏眠曦步步進逼,她則步步後退,長鞭密織成網,隻防不攻。


  “嗤”地輕響,她臂上衣袖被他長劍劃過,血染白衣,他轉身又是一掌擊出,直印上她的胸口。


  俞眉遠避之不及,生受他這一掌,如斷線風箏般飛進了鬼樹的樹杆豁口間。


  魏眠曦皺皺眉,不假思索飛到了樹杆的豁口前,探目望去。


  這一望,他神色頓改。


  樹杆內是巨大樹洞,其下是一大片的黑水冥沙。他目光在裏麵一掃,沒有發現俞眉遠的身影。


  她莫非……掉進了黑水冥沙?


  魏眠曦握緊劍,有些失神。


  驚/變頓起。


  黑青長鞭蛇似的從樹壁上遊來,猝不及防纏到他握劍的手腕上,長鞭之上傳來巨大力量,將他往下一扯。灌了《歸海經》內力的長鞭,宛如荊棘之藤,緊緊縛在他腕間。


  俞眉遠的身形從樹壁上顯出,受那一擊也隻是誘他前來,她並未落到黑水冥沙裏,隻是縮在糾結的樹隙裏,躲過他的視線,讓他輕了敵。


  為的就是這一刻。


  “魏眠曦,我們不該一起回來的。既然一起回了,那就一起死吧。”


  俞眉遠鬆開攀著樹藤的手,拽著魏眠曦往黑水冥沙裏墜去。


  他怎樣殺的霍錚,她要他一分不差的還回來。


  哪怕賠上這條性命!


  瞪大的眼眸毫無懼意,仿如上一世她在萬隆山上救他時的眼神。


  “阿遠……”他輕輕喚她一聲,被長鞭縛住的手反掌一握,竟拽住了她的碧影鞭。


  長鞭一震,她手中傷口劇痛,不由鬆手。他搶了她的碧影鞭往樹藤勾去,另一手伸出,想要拉她。


  衣袖拂過,他沒能拉到她的手。


  “阿遠——”他眼睜睜看著她往下墜去。


  白影急沉,似星辰殞落。


  她無懼。


  這一世,她已活得痛快,不論生死。


  足矣。


  俞眉遠將眼眸閉上。


  她很累很累了。


  “轟——”


  樹洞忽劇烈一顫,四周棲息的仙衣蝶紛紛如枯葉般被震落,地上的黑水冥沙被底下的東西炸開,黑色冥沙飛了滿天,化成點點細蠅。


  有人從下麵飛出,似撕裂蒼穹而來鬼神。


  俞眉遠精力已竭,神誌已模糊,耳邊聲響仿如隔著一個世界,不再屬於她了。


  她整個人隻是往下沉著,沉著……


  忽然,無底的沉墜似到了盡頭。


  她被一雙手臂擁住。


  “阿遠。”


  熟悉的聲音與容顏……


  霍錚?


  她這是死了?


  未能問出最後這句話,她在他懷中暈去,隻留白衣之上斑斑血汙。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