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名
碧影鞭裂地而過, 揚起滿天碎石砂礫, 鞭響不斷, 炸得鳥獸盡逃。長刀揮出銀光織成網, 密不透風, 刀刃劈過, 大漠上半枯的樹應聲而折。原本守在客棧外的人都識相地遠遠跑開, 以免被兩人波及。
刀與鞭在半空撞上,龐大震力從鞭上傳回,俞眉遠被迫在沙上退了十步, 才穩住了身形,對麵宋陽並沒比她好太多,刀上傳回的內力也逼得他後躍了兩段。
兩人相向而立。
俞眉遠一身紅衣, 長發緊束腦後, 打扮得像常年在黃沙大漠裏行走的旅人,頭上兜著與衣裳同色的長巾, 長巾在脖間繞了一圈, 從背後垂落。
孤陽長空, 大漠荒沙, 她那身紅褪去了豔麗, 像一抹陳舊的血跡,莫名有些悲涼, 卻也勇敢無畏。
“你若能贏過我手裏這把刀,我就信你, 跟你進桑陵!”宋陽眉頭緊鎖, 目光冷凝,他不該小看眼前的女人。動聽的話像裹著蜜糖的毒/藥,讓人無法分清真假,刀口舔血的日子對生死沒有畏懼,他是個漂泊的刀客,不懂什麽國家大義,他隻相信手裏這柄刀。
“嘿,贏了宋陽,我們跟你進桑陵!”有人湊熱鬧喊起。隨著這一聲高喝,四周附和聲連連響起。
江湖事,江湖了。
“好!”俞眉遠抖開長鞭,笑容如大漠棘花。對比逞嘴皮功夫,她更喜歡這樣痛快的解決一件事。
“刀劍無眼,生死自負!”宋陽手中長刀劃開一道半月光,人飛躍至半空,朝她攻去。交手短短十數招,她已不是他眼中的無婦孺,而是一個對手,真正的對手。
俞眉遠甩鞭迎上,化火色一道。
剛才隻是互探虛實,如今便要動真格了。
……
論綜合實力,俞眉遠比不上宋陽。宋陽此人雖然粗獷暴躁,但一用刀像換了個人似得變得冷靜犀利。他的刀法並不花哨,刀穩且快,每一招都衝著要害,毫無手下留情之意。俞眉遠光憑他的刀法,便能看出這是個常年遊走於生死邊緣的刀客。
隻有習慣了生死,他的招式才能如此幹脆精準,沒有猶豫,所有的交鋒,都隻有兩種結局,非生即死。
俞眉遠隻覺得山巒般的壓力從他刀上傳來,比起宋陽刀刀致命的招式,她的長鞭顯得有些兒戲。雖說修練長鞭有些年頭,但她並未把時間全都花在武學之上,再加經驗不足,對上強敵便捉襟見肘,她能夠倚仗的,隻不過是她比宋陽更加靈活的輕功。
然而騰挪躲閃久了,卻又暴露她的另一重弱點,她的體力無法支撐長久的纏鬥。
胸口劇烈起伏著,她不斷喘息,刀光自身側不斷閃過,稍有閃失她的小命便要交代。不是沒有恐懼,隻是在這般情況之下,已不容她害怕。
霍錚曾說,江湖可不是她想像中的那般美好,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反麵,就是生死無常。
這此時日,她才算真正領悟何謂江湖。
長刀橫劈而下,氣勢如山,她氣力已有枯竭之勢,雖說耳目聰敏,已捕到他長刀痕跡,身形跟不上,避讓之時仍是慢了一步,長刀從她手背劃過,頓時血流如注。
她吃痛,手一鬆便丟了鞭,卻也不及去看自己手上傷口,隻在地上狼狽一滾,方堪堪避開宋陽緊隨其後的第二刀。
沒了武器,她更是陷入下風。
宋陽的刀沒有間斷地向她揮去,隻要一招沒有及時避讓,就是血濺當場。周圍原還有些喝彩聲,如今卻鴉雀無聲,眾人皆被這場比鬥的驚險所吸引,情不自禁替俞眉遠捏了把汗,另一方卻也莫名興奮。
俞眉遠又閃了兩次,勉強避開宋陽的刀。
隻是這麽避下去不是辦法,她目光四下一掃,碧影鞭離她很遠,不過……她就地一滾,衝到客棧的牆根邊,那裏有一截埋在沙中的麻繩。她不作多想地從沙中拾起麻繩,腳尖點上牆朝後一躍,躲開宋陽。
再轉身之時,麻繩已緊緊綁在她受傷的手掌上,鮮血滲進繩間,她已不知疼痛。
霍錚授她鞭法時曾雲,鞭法不必拘泥於固有招式,一切以應變為上,可演無數變化。
既然不必拘泥固有,那麽任何一樣東西,就都能夠成為她的武器。
一計上心,她便凝心靜氣。此戰不宜久拖,她要速戰速決。
宋陽見她露了個破綻,便以迅雷之速躍到她身前,長刀劈下,目光如虎。俞眉遠避無可避,亦不想再避,她雙手繃緊麻繩,迎上他的刀刃。
以繩對刀?
宋陽眯了眼,她這是在做最後的垂死之掙吧?可惜了……
刀刃劈下,重重斬向麻繩與俞眉遠。
意料中痛快的滋味並沒傳來,刀身猛烈一震,似遇上堅不可摧的硬物,他定眼望去,她手中麻繩已聚滿氣勁。
宋陽心頭一驚,剛要收刀,不料那麻繩又變得絲般柔軟,他心道不妙,已然不及。
俞眉遠揚唇狡黠一笑,《歸海經》的內力灌入繩中,麻繩可隨她心意變化。趁他刀刃壓下之時,她又迅速將麻繩纏上他的長刀。宋陽隻覺得手中長刀如落入蛛網的蠅蟲,被無數柔軟卻堅韌的力量緊緊縛住,不論他如何施力都無法抽離。
這一變故來得猝不及防,俞眉遠另一手已鬆開麻繩,掌心聚滿內力,揚手揮出。宋陽隻知她鞭法了得,卻不知她小小年紀,已修練《歸海經》長達十二年。若以內力論,宋陽還差她一大截。
“砰”地一聲巨響,宋陽竟被她一掌擊飛,長刀脫手。俞眉遠一甩手中麻繩,長刀化作箭影,隨之飛去。宋陽五內俱沸,吐了兩口鮮血,才勉強站住,眼角餘光便已瞥見自己的長刀掠來,他驚懼非常,卻已避之不及。
刀刃從他頸前劃過,狼牙項鏈斷落,頸上紅痕閃現,卻隻是擦破了他的皮。
俞眉遠手下留情,沒有要了他的命,眾人卻都看得分明,這刀差一毫一厘宋陽就已見了閻王,這樣的準頭,力道拿捏之巧,當世少有。
這場生死之鬥變化太快,以至所有人都傻眼,就連宋陽自己也怔怔站在原地,成敗變化太快,一瞬顛覆。
倒是客棧口站的雲穀諸人都鬆開了手裏悄然扣緊的武器,心頭各自一鬆。沐沉沙、竺墨海、孟乾等人相視一笑,意會而不言傳。那一瞬間若是俞眉遠沒力扛宋陽長刀,隻怕此刻他們都已出手相救。這結局,倒真真叫人驚訝。
“技不如人,我甘拜下風。桑陵我宋陽和你們同赴。”宋陽拾起長刀,抹了抹頸上血跡,幹脆認輸。
俞眉遠喘著氣,聞言衝他抱拳,並不說話,她已累到說不出話。
客棧外的喝彩聲這時方起,附和聲此起彼伏,這一戰委實精彩,出人意料。
碧影嘯金沙,紅雲震山河,俞眉遠一戰成名。
“嫂子不知道和自己交手的人是道上數一數二的刀客吧”嚴歡小聲笑道。
“初生牛犢不怕虎。”連煜懸起的心總算放下,佯怒道,“衝動誤事,你們幾個不許學她。”
他的話才落,孟乾已大步一邁,衝四周揚聲:“各位去留雲穀自不強求,但若還有人要質疑霍引,質疑雲穀,還想痛快打一場,我們哥幾個樂意奉陪。”
“……”連煜的話被當成了耳旁風。
俞眉遠揉著鼻子,滿身沙礫的走回來,楊如心一步衝出,瞪她道:“手給我。”
她一愣,乖乖伸手。
纖白的手背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沾滿沙礫與繩草,看得周圍幾人均皺了眉。
“和小霍一個德性,總是要人操心!”楊如心拉著她就往裏走去,一麵走,一麵數落。
“楊姐姐,沒事。”俞眉遠待她發泄夠了才訕訕開口。
楊如心猛地回頭,眼眶通紅:“小霍不在,你照顧好自己。”
俞眉遠便沒了聲音。
……
不知是否因為有了身孕的關係,魏初九這幾日心神不寧,她總覺得魏眠曦對她的態度起了些變化,可待要細究,她卻又找不出哪裏生了變化,他仍像剛成婚時那樣待她,衣食住行樣樣照顧周全,並無差別。
從前常聽別人說懷孕的頭三月身體各種異常狀態,但她肚子裏這孩子倒叫她省心得很,並沒讓她難受。剛剛扮作俞眉遠嫁魏眠曦時,她是抱著必死之心留在他身邊,為的隻是那一絲貪戀,那一點溫柔,她像他隨意撿回的一隻流浪貓,他厭煩了隨手可棄,她卻無法遺忘,隻想著就是死也要死在他身邊才甘願,可如今……她有了孩子。
生命的空缺被莫名填滿,她有了牽掛,便再也無法義無反顧地撲火。
“在想什麽?”魏眠曦端著燕窩粥走到床邊,竟要親自喂她。
她忙接過那粥,阻止了他的溫存。
“沒想什麽。這幾日在屋裏呆得發悶,你什麽時候得空了,帶我去城中逛逛?”她攪了攪粥,並不想吃。
“最近……怕是不得空了。”魏眠曦伸手到她耳根後。
魏初九心裏一涼。他最近總愛做這個動作,耳後是麵具的粘合處,雖然平撫摸不出異常,然而若是有心人,多用些力就能將麵具撕下。
“軍務繁忙?”她捧粥的手一顫,若無其事道。
魏眠曦隻是將她的發勾到了她耳後便收回了手。
“明日我要出發去桑陵,要三四個月才能回來,你一個人好好保重。”他又她手中取回碗,舀了匙粥小心喂到她唇邊。
她卻抓住他的手:“去桑陵?這麽急。”
她從沒聽他提過要去桑陵的事。
粥沾了些到她唇角,他取過帕子替她拭去,溫聲道:“是啊。軍機不可泄露,所以一直沒說。”
“那你帶上我!”她抓著他的衣袖不肯放,“你說過的,到哪裏都要帶著我。”
“你有了身孕,去那麽危險的地方不合適,在這裏等我回來。”他笑著再舀了匙粥到她唇邊。
她開口含下這粥,他滿眼寵色地望她,竟叫她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不多時,一碗粥便喂完,魏眠曦起身。
“你先歇著,我去去書房。”
“魏哥哥……”
“嗯?”他不解問道。
“你……一會早點回來休息,我冷。”
她終於察覺了,他這兩日不再喚她“阿遠”,想問他原因,一開口,卻成了另一句話。
“好。”他點頭,轉身離去。
魏初九便呆呆看著膝上蓋的錦被,心裏忽然空洞。
……
才出屋子,魏眠曦便停了步伐,怔怔看著自己的手。
他試了很多次,隻要他願意在她耳後用點力,他立刻就能有答案,可他這手卻遲遲不敢下。
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殺了她?還是就這麽將就一世?
兩世為人,他對敵殺伐果決,卻偏偏於情之一道畏手畏腳,既不願舍棄,又無法得到。她的重生,騙去的隻有他一個人而已,真是個……狡猾的狐狸。
“將軍。”夜幕間跑過來一人,向他俯身行禮。
魏眠曦回頭望望寂靜的屋子,往外送邁出一大段距離後才開口。
“鄧維,你不必隨我去桑陵了,留下來保護王妃吧。如果……戰局出了異/變,你就帶她離開這裏。”他說著頓了頓,才續道,“不要帶她回京,把她帶去南邊吧。”
他不想知道她是誰,哪怕隻是場欺騙,他也要當成是這兩輩子與阿遠一場夫妻所得到的真正幸福。
到了桑陵,一切便是天翻地覆,他勢必要割舍。
誠如阿遠所言,他是個魔鬼。
……
薩烏倉促退兵,西北邊境的消息被嚴密封鎖,這場本該舉國歡喜的大捷悄無聲息,連一絲慶賀之意都沒放出。軍營篝火熊熊,滿天星鬥棋布,有人清唱一曲家鄉小調,本是歡快的曲子卻被粗啞的嗓門唱出無限悲涼。
戰事未歇,家鄉無歸,沙場埋骨,荒塚哀哀。
霍錚站在星空之下,頭戴雪羽戰盔,身著銀灰戰甲,手中九霄長劍換作紅纓槍,他眉似鋒刃,眼如劍魄,斂了少年的笑,褪了舊日的澀,如他手中這杆紅纓槍,冰冷無情,沙場奪命。
他本不是噬血殘酷之人,然執戈之手已染盡鮮血,若這雙手能護國護家護她,那他心甘情願從此長執刀刃,以武止戈。
阿遠,再等等他!
……
桑陵靠近鳴沙關,西接西疆,東臨赤潼關,西北麵有片灼熱的鬼沙嶺亦可通赤潼關,南邊就是南疆。因靠近幾處邊境,桑陵是西北與南疆交結處唯一的一座城市,故而此地便成了各族商人往來行商之地,不過桑陵地處荒漠,缺水少糧,雖貿易往來繁華,但桑陵城卻依然資源匱乏,極為貧窮,曆朝曆代都放任其自生,到了大安朝也不過是在這裏建了個簡單的衛所,設了衛指揮使一名,在這裏鎮著,麾下不過兩千人。
如今這位指揮使洪濤已焦頭爛額,城外聚集了一千來個江湖人,正往城中湧來,而另外又有探子回報,魏家軍已集中大批兵力,往桑陵這裏來了。
個中原因,洪濤心裏也大概明白,皇帝的兒子爭位子,死的都是旁人。
這桑陵在大安朝境內,本非兵家必爭之地,然而如果魏家軍要與西北軍開戰,這城就成了鳴沙關這裏唯一的補給點。
魏家軍有十五萬的兵力,就算隻派個零頭過來,也不是他區區兩千人能敵得過的;西北軍雖與薩烏戰了幾年,但兵力也不容小覷,少說也有十萬之眾。
自古戰起皆凶兵,他這小小的桑陵城哪裏撐得下來?
如此想著,他急得頭發一大把一大把的掉。
最後還是俞宗翰終結了他的焦慮。
當然,俞宗翰不是替他解決了問題,而是將他的焦慮升級成了恐懼,再順便替他做了選擇。
“洪大人,桑陵之下埋有前朝皇陵,魏家軍與月尊勾結要占桑陵,有一半是為了皇陵下埋藏的重寶。可是洪大人,你可知道,桑陵和前朝皇陵是兩座鏡城,上為陽世之城,下為陰世之府,大小格局一模一樣。皇陵由九九八十一根撐天柱撐起陽世桑陵,主墓就在桑陵城正中心下方,主墓墓門後設有乾坤連環鎖,隻要鎖被破壞,這八十一根撐天柱就會被埋在柱心的火藥炸毀,皇陵便會慢慢崩塌。”
“什麽意思?俞大人能說得簡單些嗎?”洪濤聽不懂俞宗翰滿口玄機。
“意思就是,如果他們進主墓盜寶,桑陵就會塌陷,黃沙倒灌如海水嘯岸,整城覆滅。”俞宗翰換了通俗易懂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