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魏眠曦拿著賜婚的聖旨進入俞眉遠房中時, 俞眉遠正靠坐在窗欞下摩挲著龍影玉。


  玉色清透, 其間龍影遊動, 撫之生溫, 叫她想起霍錚。


  “阿遠。”他喚她一聲。


  俞眉遠沒理他, 她知道今日皇帝下旨賜婚, 但那又如何?她不願嫁, 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沒用。


  魏眠曦蹙眉。從她毒解那日起,她就再沒同他說過半句話,哪怕他提及外界之事, 她也無動於衷。


  “皇上下旨賜婚了。”他瞧見她手裏的東西,目光一沉,言語間便帶上幾分肅殺。


  俞眉遠對他視而不見。


  “江婧和霍汶逃回西北了, 你棋高一招, 我認輸。”魏眠曦又尋了別的話頭。


  千算萬算,他還是算錯了, 江婧根本沒有去西北, 而是由徐蘇琰護著蜇伏在建新, 俞眉遠算準了魏眠曦會找人騙太子進京, 她隻讓他們守在進京的必經之路, 半途與霍汶會和,一起逃往西北。


  她太了解他了, 這一局,他輸了一子。


  有遺詔與玉璽在手, 霍汶便是正統, 大可興兵攻回兆京,隻不過西北與薩烏戰勢正急,在攻回兆京與先抗外敵之間,霍汶選擇了後者,魏眠曦算準了時機就算他回到西北,一時半會也攻不回兆京。


  所幸,霍汶早先與薩烏二皇子頻繁的接觸起了作用。原來那二皇子不滿大皇子苛毒,亦覬覦皇位已久,霍汶用了離間計,又助他奪位,他則竊取薩烏軍機給他以作交易,借大安之手除去大皇子,是以霍汶在回京之前大勝了兩場戰,在西北軍中威望甚高。


  “待你我完婚之後,我便要出兵討伐霍汶。阿遠,你隨我去赤潼關吧。從前你說過你想跟我離京,陪我征戰沙場,我帶你去,可好?”魏眠曦輕言細語,不複從前冰冷。


  俞眉遠將龍影玉塞進衣襟,霍然起身,仍舊一字不回。她與他擦身而過,手肘撞上他的手臂,他手裏聖旨落地,她一腳踩上,傲然而去。


  他倏地攥緊拳。


  外間又有人傳話:“王爺,皇後娘娘有賞。”


  ……


  冬夜天黑得快,今日到了飯點,魏眠曦也沒過來,俞眉遠很快喂飽肚子,免得見到他吃不下飯。魏眠曦過來時,屋裏的丫頭正收拾碗筷,看到他嚇得跪到地上,飯點過了許久他也不來,照顧俞眉遠的丫頭便把飯菜給上了,不料前腳俞眉遠才用完飯,後腳他就來了。


  “滾。”魏眠曦語氣不善地令屋裏所有人都退下。


  天寒地凍,俞眉遠早就縮坐到床上,拿被子蓋了膝,正垂頭把玩手裏的東西。


  “阿遠……”他喚了她一聲,有些酒意。


  俞眉遠心一緊,這人在外頭喝酒了?


  “宮裏賞了你做嫁衣的料子。”魏眠曦往她那裏走去。


  她悄悄地將木簪攥在手心。


  “是赤霞錦。”他自言自語。


  “嗬……好料子。”俞眉遠這次笑了。


  赤霞錦啊,上輩子他用來裝裹她屍身的料子。


  “不許笑!”他見到她的笑,終於忍不住怒起,她這笑和上輩子一樣,尖銳冷漠,目中無他。回想起剛才拿到的那匹布料,赤色霞紋,光華萬太,若裁作嫁衣必風華無限,可他卻隻看到她死時模樣。


  她還是像上輩子那樣,不願和他說話,就算他娶了她,她也對他視如無睹,她的眼中……早已無他。


  她的眼中,隻有……


  魏眠曦驟然間衝上前,從她手裏奪過龍影玉,擲到地上。


  一聲脆響,玉碎作兩半。


  “你要做什麽?”俞眉遠又氣又急,手中木簪劃向他的手,逼他退了半步,她掀被去拾玉,手卻又被他狠狠抓住。


  “俞眉遠!霍錚死了!死在陵墓的黑水冥沙之下,他不會回來了。上輩子你是我的妻子,這輩子你還是我的人,不要再想別的男人!”他受不了她呆在自己身邊日複一日地思念另一人,卻對他視若無睹。


  他的自欺欺人終究騙不過自己,他在乎她的心,他嫉妒到瘋狂。


  俞眉遠動作僵住,許久之後才僵硬地轉頭。


  “你說什麽?”她迷惑開口。


  “霍錚死了!他不會再回來!”魏眠曦借著酒意狠道。


  她漂亮的眼睛一瞬間荒蕪,淚水就那麽無聲滾落。


  ……


  魏眠曦後悔了。


  他所認識的俞眉遠,哪怕再苦再難的境況,眼裏都有股韌性。不論是喜悅還是悲傷,亦或生氣憤怒、冷漠尖銳,種種情緒都藏在她那雙會笑的眼睛裏,哪怕她隱藏得水泄不通,那眼睛也因此而透亮迷人。


  可如今,她眼裏空無一物。


  即便他靠近她,擁抱她,甚至於親吻她,她都沒有半點反應,不再像過去那樣會憤怒地叫他滾開,也不會再拿簪子戳他,甚至連那裂作兩塊的龍影玉,她都沒再看過一眼。


  就像死了似的。


  他應該相信霍錚的話,不該告訴她……霍錚死去的事實。


  魏眠曦有一瞬間想到,如果上輩子他沒與她鬧到那般田地,若他戰死沙場,她大概也會是這副模樣。他忽然覺得那樣死去,也許是件好事。


  他羨慕霍錚。


  ……


  不知誰將屋裏的窗戶敞開,冬日寒風簌簌灌入,吹得俞眉遠手發冷。


  “霍錚,幫我把窗戶關上吧。”她不知想到什麽,嘶啞著聲音開口,“冬天又到了,再過幾個月又是我的生辰,你要送我什麽禮物?”


  “上個生辰你給我做了壽麵,這次你給我捏個壽桃好不好?”她“嘿嘿”笑起,揉揉鼻子,“你說過的,歲歲年年月月日日,都如我的生辰,你說過你會守我到老。壽麵不斷頭,長命又百歲,你明明答應過我的……”


  她說著說著忽然哽咽:“你答應過我那麽多事,一件都沒完成,怎麽能說走就走呢?你明明答應過我的,你這個騙子!騙子!”


  她越說越大聲,仿佛發泄般,忍了許久的淚水奪眶而出,淚如雨下。


  魏眠曦守了她兩天兩夜,朝中有要事,皇帝已命人三番四次催他進宮,到了第三日,他再也推不得,方放下她進了宮,可他前腳一走,俞眉遠後腳便崩潰。在屋裏照顧她的丫頭見勢不對,忙出了屋子尋人。


  魏眠曦進了宮,丫頭自然找不到他,半道上遇見了魏初九,將事情一說,魏初九就急急進了俞眉遠屋裏。


  俞眉遠正怔怔看著鳳簪的簪尖。


  霍錚是她兩輩子唯一的期盼,從少時相逢,總角相交,一路行至今日,已經十二年了,他這個人已經刻進她的靈魂,與她同生。他既然不在,這場重生於她而言已經沒有意義,也許死了,她還能回到和他相逢的最初,重來一次。


  哪怕隻是個假想,她也願意嚐試。


  異魂而歸,就讓她再異魂歸一次,哪怕魂飛魄散,也好過枯守半世。


  “郡主!”魏初九驚叫一聲,衝到她身邊。


  俞眉遠手裏的簪尖從脖上劃過,拉出一長道紅痕,把魏初九嚇得臉都白了。


  “郡主,發生何事了?”魏初九一邊問著,一邊掰她的手,想搶下那支簪子,奈何俞眉遠握得死緊,她怎樣也掰不開。


  “他死了……”俞眉遠木然道。


  “誰死了?”魏初九坐到床沿問道。


  “霍錚。”俞眉遠目光又落到簪上。


  “你怎知他死了?你呆在候府足不出戶,哪裏來的消息?就算是有消息,你見過他的屍首?既沒見著,怎麽能妄下定論?”魏初九急道。俞眉遠眼中死誌太明顯,所有勸慰的話對她都沒用,不如……給她希望。


  她這麽個聰明的人,一定聽得懂。


  俞眉遠忽然愣住。所謂關心則亂,霍錚於她而言,太過重要。


  手漸漸鬆開,魏初九將木簪從她手裏抽走,才剛鬆了口氣,便聽她又道。


  “你說你想成為我?如果我給你這個機會,讓你代替我活在魏眠曦身邊,但代價是……你可能會死去,你願意嗎?”


  冰冷的聲音幽幽在她耳邊響起,讓魏初九打了個寒顫。


  她轉頭,看俞眉遠的表情不似開玩笑,隻思忖片刻便咬牙道:“願意。什麽代價我都願意。”


  “好,我給你這個機會。”


  ……


  魏眠曦才從宮裏出來,就接到屬下的稟報,他連馬車也顧不上坐,奪過下屬的馬便翻身而上,回了如今的攝政王府邸。


  “我不是告訴過你們,替我好好守著她嗎?怎還會出這種事?”


  他落馬便快步朝她屋子行去,屋外守的下人紛紛上前行禮回事。


  “是奴婢的錯。”照顧俞眉遠的丫頭們低頭認錯。


  “她現在怎樣?”他快步走著,眼神冷凝。


  “回王爺,已經請禦醫來瞧過了,說郡主昏闕是因傷心過度,再加上多日沒進食,以至體虛而暈,並無大礙,初九姐姐正在裏頭陪著郡主。”


  “初九?”魏眠曦腳步一頓,眉頭微蹙。


  正思忖著,裏間屋裏忽然傳來幾聲匆促腳步聲,有人赤足跑出,正撞到他胸前。


  “唔!”那人立時捂了額頭。


  “郡主。”


  “阿遠!”


  魏初九和魏眠曦的聲音同時響起。撞上他的人真是俞眉遠。


  她穿著單薄的寢衣,一身纖瘦,不知怎地,和平時有些不同。


  他看了兩眼,目光就膠到她脖間。


  紅痕刺目。


  “你的脖子怎麽回事?”魏眠曦冷起,他雖望著俞眉遠,問的卻是身後服侍的人。


  後邊的人通通跪到了地上,隻是還沒開口,俞眉遠卻先出了聲。


  “魏……哥哥?”


  魏眠曦猛地愣了。


  他認真望去,俞眉遠的眼眸清澈如水,狡黠明亮,全然不似從前。


  她叫他……魏哥哥?


  時光仿似回到初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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