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沙
桑陵是座沙城, 四周一片黃沙荒漠, 這裏雨水稀少, 常年幹旱, 氣候熾熱。今日天上難得降了場大雨, 這雨和著沙子澆下, 烈日被塵沙掩蓋, 天空像籠著厚重黑雲,城中卻響起一片歡聲,民眾紛紛放下手中活計, 取了壇罐等儲水之物跑到戶外,跪地謝雨。
雨水來得急,澆得城中一片泥濘, 眾人謝雨之後便頂起陶罐踩著滿地泥濘雀躍起舞, 隻是才轉了幾個圈子,地底卻猛然傳出一陣顫動。眾人的腳步便都停止, 驚疑不定地望著腳下。
沙城以南的怪石林中, 一個黝黑幽深的洞口暴露在空氣中, 其下不斷傳出震動與異響, 仿似有異物要撕裂土地衝出黑暗。洞口之下是看不到盡頭的甬道, 甬道很小,隻容一人彎腰通過, 此刻甬道四周的泥土被震得紛紛往下碎落。
“走!”
甬道盡頭傳出驚吼聲,有人往外急跑著。
“東西拿到了, 先出去再說。”一個聲音急道。
“別亂碰!”另外一個聲音吼起。
“啊——”提醒的話未落, 驚叫聲便響起。
……
甬道盡頭有一條靜止的河,河水黝黑,河那頭是空曠的地宮。地宮宛如微縮的城池,那條黑水河便是護城河,河前立有石碑,繁複的古字並非活人能懂之物,俞宗翰說過,碑上題的是“黑水冥沙”。
過了這條黑水河,霍錚就能進入甬道,而後爬出地麵。這座前朝皇陵遠比他們想像中的要大要複雜,危險的程度也已超過俞宗翰從前探過的所有墓穴。這趟下墓,他們花了一個多月時間甚至沒能進到主墓,所幸慈悲骨的解藥被供在陪葬坑後的地底佛堂裏,霍錚得手之後就不再往裏,當即折返,而俞宗翰幾人有皇命在身,必須探得皇陵寶物方能複命,因此仍往裏探去。
墓裏百折千回,稍有失察就有生命危險。地底幽黑,隻有角落裏燃燒的火焰發出幽藍的光線,這火不知以何油為燃料,數百年都不滅,照著地宮裏靜謐詭譎的一切。霍錚按了按背上俞眉遠親手縫的牛皮背包,心中稍安。
慈悲骨的解藥就收在包裏。
可才接近黑水河,他就發現異樣。
黑水河上沒有橋,他們進來時用的三爪飛勾索勾了墓前的鎮陵石獸,搭了索橋,他們攀索而過,可如今河上的飛勾索卻已不見。
有人跟在他們後麵進來了?
霍錚心裏驚疑不已。
正思忖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殺氣突然湧來,霍錚心頭一動,縱身躍起。
數隻長箭破空而來,交織成箭雨,猝然發難。
黑水河的四周,埋有伏兵。
……
“嗤”一聲裂響,牛皮包被一柄鋒銳的飛刀割破,裏麵的東西嘩啦幾聲全部落地。伏兵太多,又都躲在暗處放冷箭,霍錚一時不察便著了道,堪堪避過致命的攻擊,卻叫飛刀割破了背包。
慈悲骨的解藥封在一方玉盒中,落地後巴掌大小的玉盒在幽藍的火光下泛著瑩光,十分明顯。
霍錚揮劍劈斷近身的幾柄暗器,轉身欲拾玉盒,手才探出,便有幾隻細如發絲的銀針無聲無息射來,他急急縮手,銀針盡數紮進玉盒旁的地麵上。
又是一陣急如雨的暗器朝著玉盒所在位置飛來,他被迫朝後退去。
一道人影自他身後掠過,趁著他分心應敵之時,將玉盒搶進手中。霍錚心一沉,劍光閃過,隔空揮向四周藏匿在陰影之中的伏兵,隻聽幾聲悶響,暗中埋伏的人從藏匿處跌出,已然被劍氣破喉,氣絕身亡。
暗器雨停止,霍錚麵如沉水望向來人。
“魏眠曦,那是阿遠的解藥!”
他怕魏眠曦在搶奪之中毀了藥,故急道。雖不知魏眠曦為何會突然出現,到底目的何在,他隻想先保住慈悲骨的解藥,再言其他。
魏眠曦一手握著玉盒,一手抓著道青索,青索的那頭扣在河對岸甬道的石縫間。聽了霍錚之言,他回了句:“殿下,多謝。”
“魏眠曦,你果然與月尊教狼狽為奸。”霍錚已然認出這四周埋伏的人都是月尊教教眾。
“是又如何?”魏眠曦摩娑著玉盒,臉上生了絲笑。
“那是阿遠的解藥,不是這墓裏的寶貝。”霍錚又解釋一句,魏眠曦既對俞眉遠有情,自然不會毀了那藥。
“我知道。此番我親自前來鳴沙關,為的就是她的解藥。阿遠毒發了。”魏眠曦一邊說著,一邊如願以償看到霍錚變了臉色,“不過你放心,阿遠如今在我府裏,還活得好好的,隻要我將藥帶回給她,她便性命無虞。”
為了這解藥,他也已離京兩個多月,在鳴沙關守了近半月,終於叫他等到霍錚。
“她為何毒發?”霍錚心緒已亂,俞眉遠的毒被壓在體力,隻要不動內力是不會發作,她既然毒發便肯定是擅動內力,如果京中平安她自無需用到武功,會有這樣的結果隻可能是……京中出了大事。
“你將她獨自留在京中,不知她都經曆了什麽吧?皇上駕崩,京中大亂,皇後秘不發喪,阿遠一個人扛走你霍家的所有事,你說你愛她,就是這麽愛的?甚至於把你的毒引到她體內,叫她替你承受這種苦?你應該清楚,慈悲骨毒發的時候有多痛苦?她在床上痛到神誌不清,昏迷了整整三日。”魏眠曦雖在笑著,語氣卻冰冷憤怒。
“父皇駕崩……阿遠……”霍錚臉色驟變,素來沉穩不驚的他,方寸已失。
心緒雜亂,他待要再問,卻忽見魏眠曦行至河邊,緩緩伸出手。
“魏眠曦,你要做什麽?”
霍錚驚問。
魏眠曦伸出的那隻手手掌中,托著玉盒,隻要他反掌朝下,那玉盒就會落入黑水河中。
……
“要麽你跳下河,要麽我將解藥扔進河裏,你自己選擇。”魏眠曦的聲音幽冷,像這地宮裏詭譎的光。
黑水河靜謐無聲,乍看之下宛如巨大的黑色裂口,能吞噬一切。
壁上的火把照著陰森地宮,鎮墓巨獸的影子落在地上,猙獰得像要從地上爬起,然而這裏的一切再陰森猙獰也比不過人心恐怖。
霍錚沉默片刻,方道:“那是阿遠的解藥,你用她的命……來作威脅?”
他真的愛俞眉遠嗎?
“你死了,我才能真正擁有她,否則對我而言,都毫無意義。”魏眠曦說著,手作勢翻下。
“不要!”霍錚眉攏成結。
黑水河全名黑水冥沙河,河中之物並非水,而是冥沙。冥沙乃是鎮墓鬼物,舉凡落入其中的東西,隻要沾上一點,便會被冥沙侵蝕包裹,拖入河底。傳說之中冥沙下接九幽煉獄,落入其間便有去無回,脫離六道,神佛難救。
魏眠曦要他永生永世不入輪回。
“你死,或者她死,你跳不跳?”他漠然開口,眼中毫無憐憫,亦無半點猶豫。
霍錚的手緊攥成拳後緩緩鬆開。
“魏眠曦,你果然不配得到她的愛。”
他說著朝河裏邁步。魏眠曦可以用俞眉遠的命作賭注逼他,但他卻無法冒一點風險。隻要想想沒了解藥她將要麵對的苦楚,他便無法冷靜。
“我不在乎,她能在我身邊就可以。五年、十年、二十年……她一定能忘了你。她本來就是我的妻子,是你把她從我手裏奪走,我隻是拿回原本屬於我的女人。”魏眠曦笑著看他一步一步走下黑水冥沙河。
冥沙似有感應,在霍錚的腳踏進沙麵的那一瞬間,便爭先恐後沿著他的腳往上爬去,霍錚臉上並無懼意,他有些憐憫魏眠曦。重活一世,魏眠曦仍舊不明白她為何不再愛他,即便他做得再多,阿遠也不會再和他在一起。
不是因為他曾經傷她多深,也不是因為他負她多少,而是因為由始至終,他都不是她心裏愛過的那個少年。她曾經深愛的男人,是個頂天立地的少年英雄,坦蕩光明,是天下人的赤膽忠心,亦是她心裏的赤膽忠心,可魏眠曦不是。
他騙了她,他隻是個心如蛇蠍、不擇手段的男人,不是她愛過的人。
俞眉遠隻是看清了這個事實而已。
霍錚半身已陷入冥沙之間,黑色的細沙朝他胸口覆去,他的人緩緩陷入沙中,魏眠曦收回玉盒,拉緊手中青索,打算飛到河對岸。
“魏眠曦。”霍錚掙了掙,發現身體已動彈不得,呼吸亦漸漸困難,他艱難開口叫住魏眠曦,“回去之後,不要告訴阿遠我死了,她沒你想得那麽堅強。”
魏眠曦便又罷手,冷漠地看了霍錚一眼,他忽然將手中玉盒拋出。
“魏眠曦!”霍錚大驚。
玉盒落入黑水冥沙,頃刻就被冥沙吞沒。
魏眠曦回過頭,將手掌一翻,掌中靜靜躺著一隻青瓷小瓶,正是玉盒中裝有解藥的瓶子。
“別裝出那副深情模樣。你以為我真會用她的命來威脅你嗎?是你太蠢。”魏眠曦冷笑道。他早將盒中之物取出,用以威脅霍錚的不過是個空盒罷了。
霍錚沉默,片刻後自嘲笑起,他竟然被這種拙劣的伎倆騙了
冥沙爬至霍錚脖頸,腦中嬌如桃李的容顏閃過。
他向她做過的承諾終究又要食言了。
黑沙倏地竄起,霍錚整個人猛地沉下,陷入河中,黑水冥沙再度平靜。
魏眠曦飛過河麵,頭也不回地離去。
……
夏日已遠,秋寒又盛。轉眼三月已去,靖遠候府種的紅楓漸黃,秋風蕭瑟,吹得滿院落葉。
“郡主,出來吧。”盯著俞眉遠人站在候府北角的牆根下,麵無表情開口。
他麵上雖無表情,心裏卻有些無奈為難,這已是俞眉遠第三次逃跑了。這三次逃跑一次比一次難抓,那麽多雙眼睛盯著,她還是有辦法悄悄地避開眾人耳目,要不是魏眠曦臨走之時千叮萬囑要他們死守著她,恐怕早就叫她溜出這候府了。
如今他隻盼著自家主子早點回來,因為這位安怡郡主太難搞,他們又無法下重手,傷她不得,每次隻能客氣勸回,簡直叫人傷透腦筋。
俞眉遠躲在樹中看了一會,發現樹下的人並沒離開的意思,她知道自己的行蹤是真的曝露了。
真是可惜,就差一步,這北角是他們防禦的死角,隻要她能繞過眼前這人的耳目就可以順利從這裏翻出候府了。
下次再努力吧。
她沒過多惋惜,拔開樹葉就往下跳。
心頭忽然有一線痛楚閃過,仿佛長針陡然刺入心肺般,又似冥冥之中某種預感,叫她在落地之時一個踉蹌,摔在地上。
霍錚……
不知怎地,她想起他。
“去叫大夫。”守著她的人沉著臉往後喝了一聲。
俞眉遠回神,手上刺疼浮起,她低頭望去,自己的虎口之上一片血痕。
“不用了,隻是擦傷。”她甩甩手,不以為意。
“候爺命我等好好照顧郡主,一點傷都不能有。”那人躬身回道。
“你們還‘照顧’得不夠好?”俞眉遠冷冷嘲道。
那人便不作聲。
“不如……我替郡主上點藥吧,不用叫大夫了。”旁邊傳來清脆的女音。
“是你?”俞眉遠轉頭,看到個熟人,“阿……遠……”
“郡主,我叫初九,魏初九,候爺給的名字。”魏初九站在不遠處的樹旁,揚起善意的笑。
樹縫間的光影斑駁,依稀間俞眉遠像看到另一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