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如泣

  俞眉遠避過眾人回了趟昭煜宮, 將身上衣裳換下後交由青嬈燒去, 她換了身百合紋的綾襖裙, 上襖衣擺的裏麵, 已纏了她的碧影鞭。鞭子緊緊纏在腰上, 讓她強烈的不安感稍稍減緩。楊如心交代過她不能擅動內力, 她本以為自己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碰不到這根長鞭, 現在看來似乎不太可能了。


  天邊的火燒雲沉沉壓來,大半個皇城都籠在這團火焰中。她隔著上襖壓著腰間長鞭,仰頭望向遠空。那雲燒得真是漂亮, 可惜近暮,夜色很快就至,所有一切都要歸入黑暗。


  “青嬈, 你替我備馬, 入夜我要出宮一趟。”俞眉遠收斂心緒,轉頭看向青嬈。


  青嬈正在處理那身血衣, 她不知出了何事, 心裏犯疑, 一聽此話不由道:“入夜?那時宮門早已落匙, 如何出去?王妃, 可是出了事?”


  俞眉遠並未答話,隻是靜靜看她。


  青嬈已經跟了她十幾年, 這些年也陪著她走南闖北,早不是上輩子那個毫無城府的小女孩。幼時平凡的臉蛋長開, 青嬈美得越發嫵媚, 含水的眼眸和小巧的菱唇,這樣的青嬈不論擱在哪家哪戶似乎都是惑主的狐媚子,可偏偏就是這樣的青嬈,生了顆最忠誠的心,兩輩子都不離不棄地跟著她,叫俞眉遠放不下,也願意護著她的天真。


  “出宮之事我自有辦法。你也準備一下,和我一起出宮。”


  她沉默片刻才開口,語畢便轉身,離了昭煜宮。


  ……


  火燒雲很快退去,她再回到玄天閣時,天已暗下,雲黑沉沉地從遠空飄來。玄天閣裏的狼藉已被打掃幹淨,摔壞的西洋座鍾被搬走,換成紫檀花幾,上頭擱了盆被鬆鶴盆景,皇帝的書案已然整好,一切井然有序,叫人難以想像上一刻這個地方發生的驚/變。


  屋中燭火已明,書房與往日無異,雲紋繞龍的座椅空著,少了那個時常坐在椅上的男人。從今往後,那個人不會再出現,不會再在這書案上提筆批紅,不會在這裏或笑或罵或沉思。這屋裏處處都有他的痕跡,但他這人卻沒了。


  他成了寢殿榻上一具冰冷的屍體。


  一代帝王,不想竟走得如此倉促意外。


  人死不複,所謂對錯,也隻對活著的人有意義。不知他會不會像她一樣有重生機會,然就算真有,隻怕也不會出現在她這一世了。


  這夜,悲涼又壯烈。


  俞眉遠緩步進了最裏間的寢殿。寢殿裏冷得叫她不住顫抖,榻上的褥子已收走,鋪了一床的冰塊,冰塊之上壓了惠文帝喜歡的青玉簟子,惠文帝靜靜躺在上麵,身上蓋著薄被,乍眼看去,他似睡著一般。


  崔元梅坐在床邊,木然看著榻上躺的男人。她的淚水已停,麵色蒼白,目光裏沒有生氣,俞眉遠不知她在想什麽,隻好上前溫言道:“母後,這兒太冷,你去外頭坐坐?”


  “隴西比這兒冷得多了,以前每到冬夜我都手腳冰涼,便是泡了腳抱著湯婆子都熱不起來,燒炭盆我又容易犯嗽疾。每晚都是他先進被子,把被子焐熱了才拉我進去。他說他是男人,身上火旺,可以借我取暖。如今……如今……我借他取暖吧。”


  她淡淡說著。隴西是霍遠寒做皇子封親王後的封地,也是個苦地方,老皇帝不喜歡他這個兒子,就將他遠遠趕走。他和她在隴西住了幾年,霍汶就是在那裏出生的。那個時候他年輕氣盛,心懷大誌卻困在隴西,每每苦悶了便拉她說他心裏的宏圖霸業,他說他是皇子,她就是皇子妃,他是親王,她就是親王妃,他若有朝一日登上大寶,她便是母儀天下的皇後。


  這麽多年過去,他確實做到了他的承諾,可兩人卻越走越遠,對她而言最幸福的時光就是他心裏最不堪回首的隴西。回了兆京,他登基為王,帝後二人各擁一宮,便不再像從前那樣夜夜同床而眠、相擁取暖。


  崔元梅揀了些好的回憶緩緩說給俞眉遠聽,沉緬過往的目光現了些笑意。俞眉遠並不打斷她,隻是靜靜聽著。屋外雲層越發厚起,一道蛇電自雲間閃去,劈亮了黑沉的夜。電光一閃而過,隨之而來是驚雷炸響,轟地一聲落地。崔元梅眼中回憶被這雷聲打散,她似乎受了驚嚇,猛地撲到惠文帝身上,將頭埋進他的脖間。


  夏夜陣雨,似天地哀慟,滂沱而至。


  俞眉遠看了眼窗外,風雨飄搖,時辰已經不早了,她咬牙:“母後,時辰不早了,我們還需早作打算。江婧皇嫂、霍翎、長寧都等著我們,還有太子殿下與晉王……”


  “我知道。”崔元梅仍撲在他身上,聲音幽沉,“阿遠,我知道你有些本事。你帶著玉璽、遺詔和虎符走吧,別留在這裏了。”


  他冰冷僵硬,不再像從前那樣回應她的溫柔,真叫人哀傷。


  “母後,我不能走。便是要走,也要皇嫂和霍翎先走,我們需要保證他們的安全。他們兩個是太子殿下的軟脅,若是留在京中,即便日後太子帶兵攻回京城,五皇子若以他二人為質,太子殿子恐怕反受其迫。我打算讓皇嫂和霍翎明晨動身,帶著遺詔與玉璽前往西北尋找太子殿下,隻要他二人平安,太子才沒有顧慮。”


  從昭煜宮回玄天閣的路上,俞眉遠已將後事盤算妥當。


  霍汶那人平日雖不苟言笑,骨子裏卻是個極疼妻兒的男人,若江婧和霍翎逃不出去,他日這兩人必成他最大的掣肘。


  “虎符我會交給雲穀的人,托他帶去鳴沙關交給晉王殿下。”她繼續說著,“我們不能同時都離開,會叫人起疑。我與母後留下,替他們爭取時間。”


  能瞞住霍簡幾人的時間越長,他們成功離開的機率才越大。


  “按你說的做吧。”崔元梅起身,“廣勝,把虎符、遺詔與玉璽交給阿遠。”


  廣勝應喏,取來三件東西交到俞眉遠手中。


  “母後,我今夜要出宮一趟,明日不知能否在早朝之前趕回。若不能及時趕回,這裏的事少不得要母後先撐著了,還望母後節哀,以大局為重。”俞眉遠叮囑道。


  “去吧。”崔元梅點頭。


  俞眉遠轉身離開。


  踏出玄天閣的門,她才驚覺自己已全身冰冷,那裏邊……真是冷到了骨頭裏。


  ……


  “阿翎,已經說了三個故事了,你還不睡?”燭火溫暖,照出江婧臉上一片溫柔。


  霍翎倚在她懷中,眼珠子一轉,奶聲奶氣道:“打雷,娘怕。阿翎是男人,阿翎要保護娘。”


  說著,他便伸手抱住江婧的臂。


  孩子體弱,經不得冰氣,所以屋裏沒放冰塊,江婧正替他搖扇,被他一抱就搖不下去,瞧著他鬼精的眼不禁莞爾:“娘不怕雷電,是阿翎害怕?”


  霍翎被母親戳穿了小伎倆,臉一紅,嘴硬道:“阿翎不怕,阿翎保護娘。”


  江婧笑得更溫柔些,才要開口,就聽屋外傳來急聲:“太子妃,晉王妃求見。”


  她的笑便斂了。這麽晚,外頭還下著雨,平時不愛出昭煜宮的阿遠怎會來訪?


  親了親霍翎的額頭,她寬慰了他幾句,將霍翎交給奶娘照看著,她披衣出了屋。外頭雨勢暫歇,隻餘綿綿細雨,一人身著寬大的鬥篷提著盞琉璃燈站在院中,琉璃燈發出的光將她身畔的雨絲照得格外清晰,如針一般落下。


  “阿遠,你一個人過來?快隨我進屋裏說話。”江婧忙上前。


  俞眉遠也不將頭上遮了半張臉的兜帽摘下,隻是匆匆掩了她的唇。江婧已然猜著必有異/事,當下也不多語,隻將她拉進了自己的屋裏,並遣退了所有人。


  “皇嫂,我長話短說,你切莫驚慌。”俞眉遠聽了聽周圍動靜,確保屋裏屋外都沒人聽壁角才開了口,“父皇駕崩了。”


  一句話,說得江婧臉色驟變,往退了兩步。


  “父皇駕崩,秘不發喪,但也瞞不了多久,太子不在東宮,京中恐有大動,你趁夜把東西收拾一下,明日一早以去素清宮祈福為由出宮,即刻帶著這兩樣東西去西北大營找太子。”俞眉遠手從鬥篷下鑽出,將一包東西塞進江婧手中。


  “這是何物?”江婧聲音已然打顫,隻是勉強逼自己冷靜。


  “傳位給太子的遺詔和傳國玉璽。父皇臨終交代,要交給太子。”俞眉遠伸手按住江婧的肩膀,安撫她的情緒,“如今外界有諸多眼睛在盯著東宮,為免被人瞧出破綻,你們去西北大營不能帶上太子的人。”


  一旦太子留在東宮的人也跟著離去,必會立刻叫人察覺東宮的異常情況。


  江婧咬唇點頭。


  “我會讓俞家的暗衛護送你們。他們會在城外三裏坡等你,具體事宜待我安排好了之後再遣人通知你。你們切記,萬事小心。此去西北山長水遠,中間也不知要遇多少危險,你們一定要保重。”俞眉遠又把兜帽戴上,要在一夜內將諸多事情安排妥當,她沒有多餘時間浪費。


  “阿遠。”江婧扯住她的衣袖,“父皇……為何突然……”


  “他與母後爭執,打碎了鍾麵琉璃,兩人摔在地上,父皇為護母後,不慎……被地上的碎琉璃紮中……”俞眉遠話語一頓,片刻方道。


  有些事實,還是爛在心底。謊言雖然可恨,但終究人生在世避不過謊言。


  “對了,你帶上長寧一起。還有,父皇駕崩之事,你切不可告訴第三者。你這裏耳目眾多,若是一不小心叫人將此事泄漏,恐有大禍。”俞眉遠提起燈往外走去,“我有諸多事宜要安排,先告辭了,你記著我的話。”


  江婧還想說什麽,卻見她神色匆匆,已快步邁出房門,踏入雨夜化成一團暖黃的燈很快走遠。


  ……


  夜越發深沉,大雨又起,敲更人無法外出,兆京的街巷間隻剩下雨聲。“嘚嘚”馬蹄踏響夾在雨聲間,聽不清晰。馬蹄聲在西福巷甲字門前停止,換成“砰砰砰”的雨夜驚門聲,敲門有些節奏,不是一味亂敲,不多時那門就被打開,一個男人撐傘走出。


  “是你們?”他壓低了聲音,探身往外左右一望,很快將門口的人迎進屋裏。


  油燈點起,俞眉遠這才將兜帽摘下,騎馬時大雨撲麵,她的臉頰與發絲全被打濕。她身後的青嬈倒好些,因為坐在俞眉遠背後,臉和發倒都幹著。


  “長話短說。老七,你是霍引最信任的人,故我也不與你客氣,此番前來,我有兩件極其要緊的事要拜托給你。”俞眉遠拭去臉上的雨水。


  “嫂子隻管吩咐。”見她神色凝重,老七便也正色以待。


  “這第一件要緊的事,就是幫我將兩樣東西交給霍引。一是塞北鎮遠軍的兵符,二是這封書信。”俞眉遠從懷中取出被油布裹好的兵符與書信交到他手中。書信是她新寫的,將京事之事交代得清楚。


  “宮裏出了何事?”老七接下東西,眉頭緊攏。若非宮裏出了大事,她也不會將兵符這麽重要的東西交給他。


  “皇上駕崩,京中禍事將起。”俞眉遠簡而言之,“此事尚無人知曉,你們不可走漏風聲。”


  老七和青嬈都同時變了臉色。霍錚與霍汶都不在京中,皇帝的死會帶來的種種禍事他們就算不涉朝堂也已有數。


  “我來不及和你們解釋,都寫在那信上了,你替我轉交霍引。此事事關家國社稷,你一定要交到他手中,他如今人在鳴沙關那裏尋前朝皇陵,你到那裏尋他便是。為防夜長夢多,你今晚即刻動身。”


  晃動的燭火下,她的臉龐前所未有的冷凝。


  “老七記住了,一定替嫂子辦成這事。”老七拍著胸脯道,“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送青嬈去雲穀。你兩的婚事,我準了。我把這丫頭交給你了,你千萬替我護著她!”俞眉遠望向青嬈。


  “好!”老七既驚又喜。


  “什麽?我去雲穀,那你呢?”青嬈卻顧不上害羞,一把攥住俞眉遠的手。


  “我要留下,若是都走了,便沒人替你們爭取時間。”俞眉遠按住她的手,目光柔和了幾分,“青嬈,你的嫁妝,姑娘我來日再給你補上了,你聽我的話,乖乖跟老七走吧。宮中出了此等大事,我亦無力護你,能走一個是一個。”


  她說著拉起青嬈的手交進了老七手中。


  老七握著青嬈的手按到自己腰間彎刀之上,發誓:“嫂子,老七用性命給你擔保,你托我的兩件事,就是死我也替你辦妥。”


  “多謝。來日回了雲穀,我再請你喝酒,不收你一分酒錢!”俞眉遠揚唇笑起。


  “王妃……”青嬈已落下淚來,她不想走,可她卻知道自己留下隻會是累贅。


  “放心吧,你我一定還有再見之日。”俞眉遠摸摸她的發,又朝老七道,“老七,若是見到霍引,請代我轉告他一聲,就說……‘相逢終有期,阿遠會活著等到你。’”


  “好。”老七鄭重點頭。


  青嬈已泣不成聲。


  “保重,我要走了。”俞眉遠將兜帽蓋上,轉身離開。


  雨夜如泣。


  ……


  “咳。”連夜奔波了幾處地方,俞眉遠覺得體力有些不支,潮寒侵體,她喉中幹癢,一邊騎馬一邊連聲嗽著。


  馬兒在俞府的北門停下,那裏早就有人等著了。


  出宮之前,她就已尋了俞宗翰安插在宮裏的人福林,要他想方設法提早通知俞章敏等她,並命俞家所有暗衛都集中到俞府。


  “阿遠,出了何事?”俞章敏沒待她下馬就已衝上前去扶她下馬。


  “哥哥。”俞眉遠落地,喘息著開口,“宮裏出事了。”


  俞宗翰由始至終都是太子一脈,若是出事,俞府難保。這一次,她和俞家站在了同一邊。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