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忌

  兆京五月, 繁花盛開, 滿城香暖。昭煜殿後的玉蘭樹開了花, 枝梢上掛著一簇簇瑩白的花朵, 風一過便全院飄香。


  “小世子, 你慢些兒, 小心傷了自己。”


  青嬈正帶著小霍翎在樹下鉤玉蘭花玩。俞眉遠很喜歡玉蘭香, 每年都要收集許多玉蘭做香囊,一到花開的季節,她就會讓人打下許多玉蘭, 或用繩串了掛在屋裏,或扔在清水裏,熏得滿屋花香, 連香料都省了。


  鉤玉蘭的器具是根長竹杆, 一頭綁著小鐵鉤,人站在底下舉著杆, 瞅準了花一鉤, 便能鉤下完整的花朵來。竹杆很長, 足有三個霍翎高, 霍翎費力舉著杆子, 有模有樣地學著大夥鉤花,將青嬈看得心驚膽顫, 母雞似的護在小奶娃身邊,極力想勸他放棄這項興趣, 奈何霍翎樂此不疲。


  別看他人雖小, 耐性卻出奇的好,鉤了一陣沒鉤下花來也不急,大眼睛全神貫注地盯著梢頭花朵,小嘴抿得緊緊,如臨大敵。


  眾人就見他小藕似的手臂一揮,枝梢簌簌響了幾聲,竟真給他鉤下幾朵白蘭來。


  小霍翎繃緊的臉這才鬆開,露出孩童的笑來。他得了花便將杆子丟開,小腿兒顛顛邁開,奔向站在不遠處的江婧。


  “娘親,給你花。父親不在,阿翎代他送。”嫩生生的童音咬字都帶著奶味,含糊卻甜人,說得江婧眉開眼笑。


  玉蘭樹下坐著的俞眉遠抬了頭,酸酸道:“那我呢?嬸娘也是娘呢。”


  小霍翎眼睛眨了眨,又飛奔過來,撲到她膝前,俞眉遠忙把手裏的信往旁邊一放,伸手抱住了他。


  “這朵給你……阿翎代叔叔送。父親說了,阿翎是男子漢,要保護疼愛女人,娘親和嬸娘,阿翎都疼。”霍翎年紀小小,說的話卻十分有條理。


  俞眉遠心都被他甜化了。這霍家的男人,倒真是一個比一個會哄人,她可以相像小霍翎長大了該多討姑娘歡喜,恐怕霍汶霍錚兩兄弟加起來都比不過他去。


  霍錚一走便是兩個月。這兩個月多虧江婧和長寧時常帶著小霍翎來尋她,叫昭煜殿裏多了人氣,排解了她寂寞,初時瘋狂的想念被壓下,如今雖依然想著,可心情到底平靜下來。


  昭煜宮的門不常開,俞眉遠難得安分,幾乎不踏出殿外。宮裏可比俞府後宅複雜,她不願把時間浪費在毫無意義的勾心鬥角上,便索性遠遠避開,隻同江婧和長寧往來。其他人要想拜訪她,都通通被她以身體不適為由拒之門外。


  歲月似乎靜止,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顧好自己,等他回來。


  風緩緩拂來,放在一旁的信紙被吹飛,叫人拾起。


  “親親阿遠……”有人念出聲。


  俞眉遠臉大紅,將小霍翎抱到一邊就立刻跳起來,從那人手裏搶回了信。


  都怪霍錚,每回寫信回家都內容直白,就跟在她耳邊說情話一般。他每月都寄兩封信,這已是他寄回的第四封信了,俞眉遠昨夜才收到。她看了一夜沒夠,將信貼著裏衣藏了,隻希望想他了就能看看信,解解想思之苦。


  “想不到二皇兄是如此肉麻之人,看不出……嘻嘻……”長寧被她劈手奪回了信,也不惱,隻是笑著坐到她身邊。


  “你怎麽又來我這裏?今天母後不是替你安排了賞荷會,聽說召了不少青年才俊進宮來,你不去選婿,跑我這來做什麽?”俞眉遠將信仔細折好,收進懷中。


  天已漸熱,宮裏諸人早就換上單薄的衣裳,俞眉遠躲在昭煜宮裏更是隻著一身素色綾襖,涼快得很,倒是長寧這個整日嚷著“熱”的人,今日卻規規矩矩穿了厚重的華衣,倒叫俞眉遠想起這事來。


  也不知在她離京那段時間裏,長寧和左尚棠之間發生了何事,長寧絕口不提左尚棠這人,左尚棠也再沒出現過。長寧年歲漸長,因帝後寵愛故在宮裏多呆了兩年,如今也到了非嫁不可的年紀了,帝後二人便開始頻繁地召見京中才俊,想替她挑個如意郎君。


  “都說了隨便他們挑,還非要我親自看,我煩。”長寧隨手拾了朵半開的玉蘭,將花瓣一片片剝下。


  她臉上毫無羞澀,不似一般待嫁女兒。


  俞眉遠雖不知她與尚棠出了何事,但大抵也明白,她還不能忘記這個人,因而便有些破罐破摔的意思。


  “到底是你要嫁人,還是父皇母後要嫁?自己的夫婿,是要對著一輩子的,若是挑錯了,悔的可是你一生。長寧,哪怕隻是看看,也許真能遇上對的人,人生在世,有時不必太過執著。”俞眉遠輕聲勸道。


  “你怎麽也開始勸我這些了?好沒意思。”長寧撇撇嘴,不悅道。


  俞眉遠知道長寧聽不進耳,這般大的姑娘,有幾個心裏沒些牛脾氣的,尤其是在愛情這上頭,她自己從前還不是比長寧更執拗,非抓著一個魏眠曦不放。


  “好了,不說你行了吧。”俞眉遠搖搖頭,看到小霍翎已經跑到江婧懷裏,她記起一事,又問,


  “我瞧著江婧皇嫂近日愁眉不展,可是太子在西北大營那邊出了狀況?”


  “你兩耳不聞窗外事,還看得出來這個?”長寧打趣了她一句,正色道,“不止是西北大營出事,京裏也不太平。西北監軍曹如林數月前被人滿門滅口,曹如林本人更被發現死於西北大營中。不過曹家還留了個活口,這幾日進京求到張軼府裏,隻說一家上下均因查探通敵叛國一事被殺,如今凶手仍逍遙法外,他想求父皇徹查此事,替他們報仇。”


  “曹如林?通敵叛國?”俞眉遠心裏一驚。這事在她回京之前就已經發生,為何到了這時才被人捅出,還有那曹家幾曾有什麽活口留下?分明已經全部死絕了?

  “這與太子又有何關係?”她再問。


  “張軼前幾日在早朝之上已將此事稟明父皇,並將人帶到了乾華宮裏,曹家那人雖未明言,可字裏行間卻含沙射影直指太子哥哥,如今朝野上下猜測紛紛。這兩年太子哥哥諸般不順,朝中大臣早有不滿,若非父皇一力壓著,再加上太子太傅江家輔佐,早就有變故了。倒是五皇兄近年來辦成了幾件大事,有張軼輔佐,如今再算上魏家,簡直是如虎添翼,朝中早有更換儲君的言論。如果通敵叛國之罪被坐實,就算父皇再想保他,又如何堵得住天天悠悠眾口?”


  “曹家活下來的人是誰?”俞眉遠奇道。


  “說是曹大人的庶子,曹家被滅門之時他恰好外出訪友,故逃過一劫。”長寧掰散了花,抖到地上,臉色頗沉。


  “庶子?那他可曾提到通敵叛國的證據?這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若是涉及太子,沒有證據怎可胡亂攀咬?”俞眉遠思忖問道。


  “這我就不知了,我隻知後來父皇與張軼密審了此人,至於他們說些什麽,我就不知了。”長寧拍拍手,換上笑顏,“好了,父皇疼愛太子哥哥,隻要他沒做過,父皇必定不會叫他受屈,你別操這些心。還是二皇兄好,閑散人一人,什麽都不用理會,你也可以做個逍遙王妃,不像婧嫂嫂,操盡了心。”


  俞眉遠心中並不輕鬆,反倒有些沉重。


  通敵叛國的證據是她與霍錚保下,再由霍錚親自交到李辰征李大人手中送回兆京,這其中並無變故。霍錚回京後亦在惠文帝那裏見過密匣,一匣一鎖,沒有被人打開過的痕跡,裏麵的東西不可能被調包。可若其中真是通敵叛國的證據,惠文帝早該發難,怎會一直秘而不宣,壓到如今被張軼捅到殿上?

  除非,密匣中的證據牽涉之人對惠文帝而言很重要,因此他才隱而不發。


  “阿遠?阿遠?怎麽呆了?”長寧見她發愣不由在她眼前揮了揮手。


  俞眉遠回神,攏緊的眉頭鬆泛,若無其事笑道:“這幾天若外頭還有什麽事,你也告訴我一聲。雖然如今我不愛管外事,但太子與我們同為一體,共損共榮,有些事還是早點知曉為好,你我也能應變。”


  “好。”長寧喜歡她那句“同為一體,共損共榮”。


  帝王之家無手足,可霍汶霍錚大概是異數。


  ……


  惠文帝頭很疼。


  大安朝與狄蠻在漠北征戰了足八年才宣告完結,還未等休養生息完全,薩烏又進犯西北疆域。因著戰事連連,如今國庫空虛不說,西北戰事膠著,勝負難測,現在又冒出太子通敵叛國之事來,簡直是火上澆油的麻煩事。


  “啟稟皇上,太子殿下……不肯回宮。”站在書案對麵的錦衣男人躬身稟事,說話間有些猶豫,似在斟酌用詞。


  “你說什麽?”惠文帝驀地睜眼,目光冰冷。


  太子通敵叛國之事早就傳到他耳中,密匣中所收之物赫然是霍汶與薩烏二王子暗中所傳之信,他本就壓著不放,隻派人去西北暗查此事,探子回報確有可能,他方令人傳旨先命霍汶回京,不料兩個月過去,霍汶竟抗旨不從,執意留在西北大營。


  想起密匣中所藏之物,惠文帝的臉色越發沉冷。莫非霍汶真有反意?這兩年來因為他待張淑妃、霍簡越發親厚,也越來越看中霍簡,再加上張家扶持,魏家輔佐,霍簡聲名早已超過霍汶。霍汶那孩子心思沉,很難叫人看透他的想法,難道已因此對他這父親心生齟齪?覺得他有易儲之心?


  要知生在帝王之家,弑父纂位之事並不在少數。


  若是這樣……


  惠文帝倏地握緊手中盤玩的玉石。


  “太子殿下不願回宮,亦不同意將皇權交給黃將軍,不過他承認自己確與薩烏二王子有所接觸,不過為的是西北戰事。殿下還請皇上相信他,再給他一個月時間,他便能扭轉西北戰局。”


  “砰——”


  玉石被砸到這人腳邊,碎作兩塊。


  “朕已經給他很多時間了,還不夠嗎?朕再給他時間,那誰給朕時間?張軼已經帶著人逼到朕麵前,要朕給曹家一個交代!這事朕已經壓了兩個月!”


  想起今天秘審曹家庶子時張軼說的話,他就火冒三太。


  什麽叫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便是太子也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那張軼是越來越囂張,言語間竟還暗指他早就拿到通敵叛國的證據卻遲遲不問罪,顯有包庇之意!


  這是存心要叫他廢太子。


  這兩年,張家的野心被他寵得越來越大!

  近日朝中廢太子的聲音越發大了,也就太子太傅江家尚一力支持霍汶,隻是若通敵之事坐事,隻怕是他這個皇帝老子都救不了他!

  早知如此……當初便不該一手毀了崔家!

  “啟稟皇上,皇後娘娘求見!”緊閉的書房外傳來廣勝的聲音。


  惠文帝回神,朝麵前那人使了眼色,那人便一頜首,迅速從窗中離去。


  “進來吧。”惠文帝這才開口。


  房門被人打開,崔元梅帶著湯望琴站在屋外,正欲行禮,惠文帝早已先行一步到了門前將她拉進。


  “你怎麽來了?”他收了滿臉陰沉,溫言道。


  書房這地方,她向來是不願意來的,今日也不知是為何而來?莫非是為了霍汶?


  心念一閃而過,他不顯於臉上。


  這兩月他與她關係已緩和許多,雖然加不到從前如膠似漆的時候,但能平靜聊些話,還能抱抱她,已是不容易了。他真不想叫她再因別的事與他生分。


  “天氣漸熱,京中幹燥,近日臣妾又聞朝上諸多煩心事,恐皇上火旺傷身,故命小廚房燉了清熱滋陰的枇杷露給皇上送來,望皇上龍體安康。”崔元梅一邊說著,一邊進屋。


  惠文帝望了她一眼。他不喜歡她這樣說話,端莊得體無可指摘的態度與言語,像這後宮大部分妃嬪,小心翼翼地待他。這不是他的崔元梅,這隻是大安朝的皇後。


  “你費心了。”他坐回椅上,看著崔元梅從湯姑姑手裏接過燉盅,將橙色枇杷露倒進杯盞,再親自送到他手中。


  這樣示好的作派,崔元梅很少有。


  她這是來打探他對霍汶之事的態度?


  惠文帝難免猜測。


  崔元梅隻是淡淡地服侍他喝枇杷露,卻沒再開口。


  “元梅,你不問問朕關於汶兒的事?”到底惠文帝忍不住先問出聲。


  “皇上自有皇上的主意,後宮不可幹政,今日過來,臣妾隻是為了這盅枇杷露。”崔元梅徐徐說著。


  服侍惠文帝用了一盞露,她又將燉盅蓋好,留在桌上,告辭離去。


  再無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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