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別

  “你不冷嗎?”霍錚目光跟緊她, 聲音變得莫名沙啞, 口幹舌燥。


  俞眉遠已拉著他坐到桌邊, 又從食盒裏取出壽麵。她動作很輕, 隻是舉手抬足之間, 總會不經意間展露隱隱約約的風情……霍錚看得要瘋。


  屋裏炭火地龍燒得極暖, 淺香浮動, 寒意不侵。她聽了他的問題,嘻嘻一笑,忽然折身坐到他膝上。


  可才坐下, 她臉上浮起些紅暈,又想站起,卻被他圈來的手牢牢按住。


  “你不熱嗎?”她隻好抬頭反問戲謔他。


  霍錚正在冒汗, 她的指尖劃過他的臉頰, 擦下細密汗珠。


  不是因為這屋裏的暖度,是因為她的使壞。


  “熱, 正好借你涼快涼快。”他說著埋下頭, 將臉貼上她的臉。


  果然, 她的臉頰冰涼涼的, 像夏日握的玉石, 而他的臉卻很燙。


  “殿下給我賀壽的麵?”俞眉遠扭開臉,轉移話題。


  “我親自煮的, 你嚐嚐?”霍錚便在她臉頰上蹭了蹭,又用鼻尖戳戳她的耳垂, 手也不大老實起來。


  俞眉遠便持筷在麵中挑了挑, 將壽麵兩頭都挑出。


  “快點祝我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她眼波如水,橫來如煙。


  “年年歲歲?我比較希望……天天如此。”霍錚意有所指說著。


  她已滿臉嫣紅的將壽麵一端挑起,道:“殿下陪我一起吃吧。壽麵不斷頭,長命又百歲,阿遠和霍錚都可以長命百歲。阿遠陪你到老……”


  言罷,她將麵放入唇中,又挑了麵的另一頭到他唇邊。


  霍錚隻覺得再堅硬的心,在她的溫柔之間,都要被融成纏綿的水。


  “霍錚守你到老!”他替她端起碗,含下她送來的麵,緩緩往唇中輕吸。


  一碗麵,兩人共食。


  他們吃得小心,生怕將麵咬斷,麵慢慢減少變短,最終隻剩兩人唇瓣間的一小段,像絲一般牽著二人。


  誰也沒有咬斷麵的打算,霍錚倏爾將餘麵全吸入口中,兩人間最後的距離都徹底消失,他的唇粘過去,舌尖勾攪進她口中。她往後一倒,軟軟掛在他臂彎間,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鈴鐺一陣細響,俞眉遠已被他抱起。


  霍錚並未抱她回床,而是將她抱到自己書案上,叫她懸腿而坐。


  “霍錚……”她卻又猶豫了,“回……榻上吧。


  她微喘,這兒的光線太明亮,她羞澀於他的目光。


  “不要。”霍錚搖頭,清明已散,像隻溫柔的狼。


  他說著,拿起筆架上掛的狼毫……


  鈴鐺亂響,她顫抖著抓住他的手腕。他卻沒放過她的打算,筆尖勾勒劃過,她發亂簪斜,滿眼迷亂。


  “霍錚!”她又愛又恨地叫他一聲,驀地圈了他的頸把他重重拉下。


  對付他,就該反客為主,否則要被他拆吃入腹了。


  他手一鬆,狼毫筆落地。


  ……


  羊脂玉似的小足勾在半空,腳背繃緊,上下晃動著,腳踝上的金色鈴鐺隨之顛顫。


  鈴音時急時緩,急時如夏日驟雨,傾覆而下,不絕於耳;緩時又如古寺撞鍾,雖遠雖慢,一聲一聲卻沉重悠長。


  細碎聲音夾在這陣鈴聲裏,把暮光時分的昭煜宮染出無邊綺色。


  直到暗夜籠來,明月浮升。


  俞眉遠倦得趴在他胸膛上,再也動彈不得。


  滿室淩亂。


  “霍錚,明年我的生辰,你也陪我過,好嗎?”她迷迷糊糊地說。


  “好,每一年生辰,我都陪你。”他繞著她的發,既愛且憐又心疼。


  “那你……一定要平安,一定要……”


  她咕噥著睡去,隻剩他在燭火之間望她平靜的睡顏,久未能寐。


  ……


  俞眉遠十八歲的生辰,無聲無息就過去了。


  這生辰一過,霍錚的遠行迫在眉睫。俞宗翰那裏已經準備妥當,隻要霍錚開口,隨時都能走,霍錚便將日子定在了她生辰後的第五日。


  俞眉遠臉上笑意不減,每天都忙著替霍錚打點行裝的事。


  昭煜宮的庫房被她翻個底朝天,俞眉遠領人一箱箱搬到院子裏,再由她仔仔細細地挑過去,選能叫他帶走的東西。


  “阿遠,別操心了,我隻要帶著你做的兩身衣裳就足夠了。”霍錚拿她沒轍,趁著她坐在庫房門外的藤椅上暫憩時攔住了她。


  “那不成,那兩身隻是寢衣與薄袍,哪裏夠?”俞眉遠捏著眉心道。


  霍錚此去鳴沙關,光在路上就要耗費掉兩月時間,季節從初春跨入初夏,鳴沙關那地方又幹燥熾熱,等他們尋完皇陵回來,怎麽樣也得到秋天,回到兆京隻怕是冬天了。她恨不得讓他把一年四季的衣裳都帶著,可他輕車簡從,東西帶多了又不方便,於是她挑挑揀揀,刪了東樣又添了西樣,總也削減不下,愁壞腸子。


  “真的夠了,你歇歇好嗎?人都累瘦了。”霍錚蹲到她麵前。


  “我累也就累這兩天,能換你一路順心,也是值得。”俞眉遠不以為意地推推他,“你快讓開些,他們把箱籠搬出來了。”


  她說著站起,指使宮人將箱籠一字排開後再全部打開,她便上前俯身挑揀。


  霍錚從後麵望去,她背影細瘦,力量卻無窮,叫人眼燙。


  ……


  二月轉眼就過去,三月雨季,兆京下起了綿密細雨,春寒撲來,潮冷入骨。


  俞眉遠握著筆站在桌前寫字,殿門敞開,風雨灌入,她冷得兩手冰涼,拿著筆也寫不穩字。


  “在做什麽?”霍錚大步進殿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殿裏的窗子關上,然後快步走到她身邊。


  俞眉遠朝手心嗬了兩口熱氣,仍埋著頭認真寫字。


  “前兩天楊姐姐進宮替我看診時,我問她要了些藥給你帶著,這會幫你收拾呢。”


  霍錚望去,書桌上擺開許多瓷瓶陶盒並一些裁好的紙,她正拿著小狼毫在裁好的紙張上寫著。他隨手拈起一張寫好的紙,紙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寫的是藥名用法用量等內容,極為詳盡。


  這是俞眉遠的老習慣了。


  “我把應急的藥和日常用藥分開放了,傷藥與解□□都收在紫色錦袋裏,放在你隨身包袱中,其餘的日常藥我用木匣裝了,擱在你的行囊中。藥名用法我都寫了,一會粘到藥上,你找藥的時候就不會混淆。還有,這裏有兩顆救命的藥丸,楊姐姐說了要隨身帶,你就放在身上吧。”她絮絮叨叨叮囑著,“另外你身上寒毒已清,再遇上別的毒可莫像從前那樣不管不顧,你已經不是百毒不侵之體了。”


  “……”霍錚半晌說不出話。


  那紙雖輕,拿在手上卻重逾千斤。


  “阿遠。”他握住她的手,拿走小狼毫,“天冷,我幫你吧。你說,我寫。”


  俞眉遠笑著站起,將位置讓給他:“也好,我手僵得慌,寫不好字。”


  霍錚坐下,聽她一字一句說著,緩緩落筆,俞眉遠站他身邊手也沒閑著,把寫好的紙一張張粘到藥瓶之上。


  半日時光便去。


  ……


  臨霍錚啟程前兩天,俞眉遠就將他所有的行囊都收拾完全。


  她有些愁。


  景儀門口停著一輛裝行李的大馬車。


  不管她再怎麽努力減少行囊,他的東西還是堆了一車。他們輕車簡從,這麽一堆東西還真有些累贅了。她待要再減,卻怎樣也挑不出要減些什麽。


  “你在愁什麽?不是都收拾好了嗎?莫非還有落下的?”霍錚走到秀儀門前她的身畔,不解道。


  “東西似乎太多了,你不好帶吧?我想再替你減點,換輛小些的車。”俞眉遠歎口氣,真想把整個家都給他搬去。


  霍錚低聲一笑,道:“多就多吧,我照樣帶著。最多就是行李慢行,總歸我後麵要在鳴沙關那地方呆上一段時間,都能用上。這車裏可有你親手釀的千山醉,不許你減掉。”


  若帶著這些東西能叫她的擔心少一些,便是座山,他也願意背。


  “占地方的東西,偏你要帶著!”俞眉遠輕錘了一下他的肩,戲謔道。


  “你親手釀的酒,親自替我整的行囊,我怎麽舍得不帶。放心吧,沒事的。”霍錚將她鬢角的發絲攏到耳後,溫柔道。


  “既如此,那就這樣吧,你回頭可別嫌重來怨我。”俞眉遠笑起,陽光下容顏明媚。


  她說著朝車夫一招手,又道:“李公公,可以了,麻煩替我送到俞府吧。”


  這車行李會先送去俞府,與俞宗翰的車馬隊伍一起上路。


  馬車緩緩往宮外駛去,在石板上壓出道車轍,漸行漸遠,俞眉遠的心忽然間空落,再有兩天,他也要離開了。


  她能替他做的,也隻是這些事了。


  ……


  深夜,昭煜殿裏的燈火已熄。


  俞眉遠卻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被子被她攪來攪去,霍錚很快察覺,伸手攬住她的腰,讓她枕到自己手臂上。


  “阿遠,怎麽了?”他掖緊她的被角,問道。


  “我……總覺得落了什麽重要的東西,沒給你放進去。”俞眉遠有些難安,心裏不停回想著自己可有思慮不周之處,又想若是因她遺漏的東西而讓他生病時無藥,天寒時無衣,她便怎樣都不得安生。


  “我的行李單子列得老長,你也來來回回已經對過三四遍才裝的車。阿遠,不會有遺漏的,你別胡思亂想。”霍錚在黑暗中撫上她的臉,安慰道。


  他的阿遠,心裏滿滿全是他,叫他如何放得下。


  若是她有遺漏,必定是把她自己給落下了。


  他太想帶她同去,策馬同行,並駕齊驅,那是他與她共同的夢。


  “不……好像真的忘了什麽。不成,我要起來再看遍單子。”俞眉遠說著坐起,急匆匆要掀被。


  霍錚亦立時坐起,展臂抱住了她。


  “夠了。阿遠……夠了。你沒有落下什麽,是我把你落下了。你給了我一條命,又給了我一個家,阿遠,我好愛你。你好好的等我回來,把你的毒給解了,我們想去哪裏都好。”


  他將她緊緊按在自己胸口,又將被子從後麵裹住她,把她嚴嚴實實地包在自己懷中。


  微啞的聲音一聲聲響起,反反複複地告訴她同一件事。


  “阿遠,我愛你。”


  ……


  翌日,俞眉遠與他都睡到日上三杆。


  匆匆梳洗過後,霍錚便帶她出宮去了俞府。


  俞宗翰奉的是視察水利的皇命,和從前一樣。為避兆京裏的耳目,俞宗翰比霍錚早一日動身,兩人並不同時上路,也不走同一道,隻約在最近的城鎮中集合再出發。


  俞眉遠與霍錚今日出宮送他。


  他們沒進俞府,而是策馬去了兆京的東城門,俞宗翰與他的人及行李車馬都從這裏出發。


  “冷嗎?”霍錚一邊驅馬,一邊低頭問她。


  俞眉遠並沒騎馬,她裹得厚實坐在他身前,兩人共馬。


  “不冷。”她搖頭,壓了壓被吹得淩亂的發。


  “臉這麽冰,還說不冷?”霍錚摸摸她臉頰,不由將自己的鬥篷往前一攏,將她藏在了自己鬥篷裏。


  俞眉遠並沒拒絕,隻是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厚實暖燙,是她專用的手爐。


  東城門前早站了許多人,她一眼就瞧見楊如心、錢老六與吳涯這幾個熟麵孔。她回了兆京,錢老六與吳涯自然是又跟回老主子。楊如心要回雲穀,霍錚便與俞宗翰一道送她一程。


  霍錚令馬兒停步,俞眉遠迫不及待地下了馬。


  “阿遠,給你開的藥別忘了喝,若是身體出現什麽異狀,就送信到京中慈意齋的醫館裏,我已經交代醫館的唐大夫,他醫術也十分精湛,可以相信,再不行,他亦會想辦法傳信於我。”楊如心拉著俞眉遠的手細細叮囑。


  “我記下了,楊姐姐,謝謝。”俞眉遠誠心感謝,“你也一樣要保重身體。”


  “我會的。”楊如心點點頭。


  “四姑娘……呸,晉王妃,你可別忘了老六和我!”吳涯站在車馬旁衝她揮手。


  近兩年的相伴,錢老六和吳涯對她的感情也頗深,既是主子的女兒,又如親妹子般相處了兩年,由不得人不心疼。


  “忘不了,等你們回來,我還要與你們拆招。”俞眉遠大聲笑道。


  “王妃,你饒了我這身肉吧,請我喝酒倒是可以!”錢老六拍著自己圓滾滾的肚子,揚聲道。


  “行,我先釀幾壇子千山醉,待你們回來,好酒隨便喝!”她大方應了。


  “阿遠。”


  俞眉遠正和熟人說著話兒,便聽聞熟悉的聲音從城門處傳來。


  俞宗翰與霍錚並行走來,他們已打點好出城之事,大隊將要出發。


  “父親。”俞眉遠拔腿跑過去。


  俞宗翰聽她這聲“父親”叫得輕快自然,並不像從前那樣生硬疏離,心裏不免有了些暖意。


  他老了,這趟下墓該是他最後一次探陵了,若能活著回來,掌燈一職也該卸去,叫皇帝另擇他人,隻要不是俞眉遠,誰都可以。


  “阿遠,過來一些。”他朝她揮揮手。


  俞眉遠往前走了兩步,直至到他身邊。


  兩人的陰影間,他朝她伸出手掌。


  掌心間是枚碧綠的扳指。


  這是那年她和俞宗翰合力設計時,他交給她的信物,用以命令俞家暗衛,是俞宗朝暗中的力量。隻不過當年事成之後,她就交還給他了。如今他忽又取出,不知是作何打算。


  她一驚,不由抬頭看霍錚,霍錚朝她輕輕點頭。


  “拿著吧。殿下與我都不在京中,你是蕭家後人,又會《歸海經》,雖然呆在宮裏,保不準還是會有危險。這東西留給你,也算是給你最後一點自保之力。如何與俞家暗衛取得聯係已經不用我多說了,你比任何人都了解。”俞宗翰將手指一攏,拉起她的手,將玉扳指擱到她手中。


  俞眉遠摩挲著扳指,第一次仔細打量俞宗翰。


  他真的……老了。兩鬢已染了霜色,就這兩年時間,他似乎比同齡人老得要快,麵上不如從前那樣精神,總有倦意,隻有眼神,還如昔年一般犀利。


  “阿遠,我求你件事。”俞宗翰又緩道,“若是這趟遠行我回不來,你就在你母親墳邊替我……立個衣冠塚吧。”


  他聲音很輕,像箴言。


  俞眉遠怔住。


  霍錚的手覆上她的手,暖暖的。


  “好,我答應你。”她開了口。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