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嫁

  離京的時候, 她走得悄無聲息, 隻留了個傳說叫人唏噓感慨;回京的時候, 俞眉遠這一行倒顯得聲勢浩大。除了舊日神箭俞四娘之名外, 再添詐死離京的離奇故事與一個安怡郡主的封號, 這輩子的她, 仍是風頭無雙。


  京中的百姓不知從哪裏知道俞眉遠從宮中回府的消息, 早早地聚集在宮門外到俞府大門口的街巷兩邊,隻求目睹昔年天祭太陽主舞的風采。俞眉遠本還想與霍錚在京城裏逛逛,與他說說舊事, 可意料之外的百姓將她給逼得隻能窩在馬車裏,隻剩霍錚在外頭騎著馬隨行馬車一側。


  “姑娘,晉王殿下……嘻嘻……”青嬈聽著馬車外沸騰的聲音, 不由將馬車小窗的窗簾掀開了一道縫隙, 一望之下忍俊不禁。


  “怎麽了?”俞眉遠撲到窗外,一起往外頭窺去, 沒看兩眼就捂著肚子笑彎了腰。


  雲穀霍引乃是晉王霍錚的消息一傳開, 霍錚受的矚目程度比起俞眉遠, 有過之而無不及, 再加上霍錚生得太好, 從前極少以真麵目在外走動,今日他親自護送她回府, 在人前一露臉,本來想看俞眉遠的百姓紛紛將目光集中到了他身上。


  才走了沒多久, 霍錚身上與馬上已被芳心大動的少女們扔了不少香袋兒、手絹、花朵等物, 俞眉遠那一眼,正瞧見滿身掛“彩”的霍錚,由不得她不笑。


  霍錚恨恨望來,俞眉遠立刻縮回了車裏,和青嬈兩人在車裏笑成一團。


  早知道,他就不騎馬了……


  ……


  俞眉遠的馬車在俞府朱漆大門外停下,門外已候著許多人。舊日離開之時,她曾對自己說過,從此之後,她要進俞府隻會堂堂正正的走正門,即便是女兒之身,也絕不叫人再有半絲輕踐之心。


  如今,她做到了。


  “臣俞宗翰率俞府上下老小,恭迎晉王殿下、安怡郡主……”俞宗翰渾厚的聲音響起。


  俞眉遠將簾挑了條細縫,看到俞宗翰領著俞家諸人向霍錚行禮,眾人彎腰躬身齊聲應和。


  “俞大人客氣了,本王隻是送阿遠回來,何需這般多禮。”霍錚虛扶一手,謙言道。


  俞宗翰客氣兩聲收了禮,霍錚轉頭去接俞眉遠。


  勻白有力的手自馬車簾子間穿出,俞眉遠整了整衣裳,挑開簾子便瞧見霍錚燦爛的笑臉,陽光似的照來,她一按他的手,從車上輕巧跳下,不再理會大宅裏的所有規矩,也不管所有人的目光。


  不知是否因為霍錚的關係,來迎接他們的人很多,連俞宗翰都親自站在門口。俞眉遠一眼望過,人群中陌生的麵孔很多。俞府經曆幾場風波,她又兩年未歸,早就不是當年的俞府了。


  俞宗翰站在人前,他老了不少,頭發自雙鬢白了上去,臉上紋路深了許多,隻有一雙眼仍炯炯有神,俞眉遠也分不出此時站在自己麵前的是俞宗翰,還是他心裏的魔。俞章敏和俞章銳都站在他身後,俞章敏沉穩內斂了不少,倒有了幾分俞宗翰的氣勢,俞章銳則還有些跳脫,見她望來便眨了眨眼,有些討好的俏皮。


  “阿遠見過父親。”俞眉遠走了兩步,朝俞宗翰曲膝行禮。


  俞宗翰頜首受她一禮,不多說話,她又往前幾步,與俞章敏和俞章銳見禮。


  如今她雖被賜封郡主,有金印在冊,然在家中的排行始終不會改變。


  “大哥。”她仍像從前一樣喚他。


  “不敢當,郡主客氣了。”俞章敏卻側行半步,避開她的禮。


  俞眉遠聽他語氣客氣疏離,不似兒時的親厚,便猜他仍心存芥蒂,隻淺歎一聲,不作多言。


  見過父親兄弟,她被人簇擁著再往裏走去,女眷們都站在後頭,見到她便都紛紛低頭行禮,熟悉的麵孔已沒剩多少了。


  孫氏和二姨娘都不在其中,俞眉初也沒出現,領著女眷們行禮的是個陌生女子,年約十八,生得秀婉,穿了身緗色襖裙,笑得溫和。


  再過去一個,俞眉遠總算是見著了熟人。


  俞眉安垂手而立,瞪大了眼望俞眉遠。沒有從前的毛躁高傲,她沉靜了許多,隻有一雙眼仍透出些讓俞眉遠熟悉的神色。


  她梳著婦人發髻,臉上嬌光瀲灩,不再是姑娘的羞怯了。去年春她嫁為人婦,夫君和俞眉遠記憶裏的一樣,今天怕是特意回的娘家。看她那光景,似乎婚後的日子頗為舒心,沒太多煩惱,魏眠曦……大抵已是她的過去了。


  如此,甚好。


  俞眉遠笑笑,朝著前頭的女子微一曲膝:“嫂子。阿安。”


  “郡主認得我?”那女子忙拉住她,奇道。


  俞眉遠便笑著看了眼俞章敏,才回:“自然認得。雖然從不曾見過,但阿遠離家之時哥哥常偷偷念起嫂子名字,阿遠就算沒見過嫂子,猜也猜得出來。嫂子不要與我如此見外,喚我阿遠便可。”


  她果然沒猜錯,這女子就是俞章敏的妻子邵嫻,上輩子他沒福氣娶到的姑娘。瞧這架式,如今俞府應該已由她掌家了。


  “那我便不客氣了,阿遠妹妹。”邵嫻可不知道俞家那些陳年舊事,她見俞眉遠溫和,隻道都是一家人,便大大方方地叫了她一句。


  “哇。”


  俞眉遠正要說話,她身後忽然傳出陣嬰兒啼哭聲來,引得旁人都望了過來。邵嫻忙轉頭,從身後的奶娘懷裏接過裹在繈褓中的孩子,輕聲哄起。


  俞章敏上前,皺眉輕道:“怎麽將他抱了出來,趕緊抱進去。”


  “這是哥哥的孩子吧。快給我瞅瞅。”俞眉遠卻朝邵嫻伸了手。


  邵嫻望了俞章敏一眼,俞章敏點點頭,她才將孩子遞給了俞眉遠。


  “他叫俞望新,剛滿五個月。”邵嫻瞧她滿臉歡喜,便又笑道。


  俞眉遠抱著俞望新輕拍兩下,小奶娃咕噥兩聲,哭聲歇去,口中吐出個奶泡,瞪著一雙黑亮眼睛看著她,竟然“咯咯”笑了。


  “霍錚,快看,他和我笑了。”俞眉遠特別高興,轉頭隻朝著霍錚道。


  霍錚上前看了眼,也笑了:“他一定是知道姑姑回家,想見你,所以才哭。”


  他說著從自己腰上解下枚玉佩塞入小奶娃的手中:“你這姑姑忒小氣,看到侄兒也不舍得給見麵禮,我替你先給了罷,回頭你還我一份。”


  “謝晉王殿下賞賜。”那廂俞宗敏與邵嫻忙行禮謝賜,卻都被霍錚一一扶起。


  “我的禮一會再送也不遲。你堂堂一個晉王,賜的禮肯定得比我強,我呀……先幫我家的小望新討你的禮。”俞眉遠笑著駁她一句,將俞望新還到奶娘手中。


  霍錚笑而不語,滿眼皆是寵色,看得旁人心中既稱奇又豔羨。


  “阿遠。”俞眉安怔怔叫了句。她原以為自己夫君待她已是難得的溫柔了,今日見著霍錚和俞眉遠方知差別,二人如為一體,毫無尊卑高下之分,雖未成婚,可那愛意已從眼中滿出,藏也不藏。


  這世上有種寵愛,能把人變成孩子。俞眉遠那樣張揚的一個人,曾經滿身尖刺,如今在霍錚麵前,卻成了孩子,連帶著看人的眼神,都溫暖如春,再也沒了從前的乖戾冷冽。


  “好了,有話進去再敘。”俞宗翰輕咳了聲,朝霍錚一伸手,“殿下,裏邊請。”


  霍錚便點點頭,與他往俞府裏走去。


  走了沒兩步,他忽又回頭,到俞眉遠身邊:“我與俞大人有要事相商,不能再陪你了。你記得我說的話,好好照顧自己,一個月……我來迎你。”


  俞眉遠點點頭,欲言又止。


  霍錚看了她兩眼,忽以細如蚊蠅的聲音在她耳邊道:“有事要與我說?”


  “嗯。”她微不可聞地應了聲。


  “好。今夜二更,老地方,不見不散。”霍錚笑了。


  俞眉遠臉一紅,橫他一眼,不作聲地往裏走去。


  不見不散,他說的是暖意閣後的跨院嗎?

  ……


  兩年沒回俞府,東園景致沒多少變化,隻是各處園子住的人已不同了。


  她離京,阿初進了家庵,暖意閣徹底空了下來,從前服侍她們的丫頭都已散去,或調去別的房裏,或打發了出去,還有的嫁了人,熟悉的麵孔再也看不著了。如今給俞眉遠使喚的都是新鮮麵孔,年紀尚輕,手腳倒伶俐。


  孫嘉惠仍住在浣花苑中,她的眼睛越發不好,幾乎看不清東西,便整日呆在浣花苑足不出戶。俞眉安出了嫁,邵嫻要操持整個俞家,俞宗敏忙於外務,俞宗翰就令二姨娘搬去了浣花苑裏服侍孫嘉惠,兩人就算要鬥,也就拘在了浣花苑裏鬥去,鬥來鬥去終不免無趣。俞章敏已經進了詹事府任右清紀郎,看模樣俞宗翰已打定主意要輔佐太子了。俞章華定了親,也專心替俞家打理家中田莊鋪麵等俗務。俞家上下,隻有被囚在慶安堂的杜老太太,依舊沒有變化,每日癱在床上,三餐屎尿都要人服侍,死不得,活著累罷了。


  邵嫻收拾了東園南麵的和安堂給她住,雖不是東園最大的院子,卻是最暖和也最明亮的一處地方。俞眉遠進和安堂時,院子裏早有下人進進出出的忙碌著,見到她都曲膝行禮,規規矩矩喊一聲“郡主”。現如今這裏的下人都是新的,沒人知道俞家舊事,也沒人見過兩年前的她,因而對她是好奇多過敬畏。


  和安堂的小庫房裏早就堆滿東西,全是給她備下的嫁妝。因是嫁進皇家,俞宗翰親自過問,再交由邵嫻操持,十分慎重。徐言娘的嫁妝雖已沒剩多少,但有好些當初陪嫁來的家具珠寶玉器古董後來都在杜老太太屋裏和西園二房那裏被抄出,現下都歸還俞眉遠做了嫁妝。俞宗翰另外拿了一大筆銀子出來,一半做了壓箱的銀兩,一半交由邵嫻購置了家具毛皮布料首飾擺件等物,這幾天不斷有人將東西送進園裏,下人們來不及清點,還都散放在大庫房裏沒搬過來。


  除了這些東西外,俞眉遠另有兆京的三處鋪麵、俞府的西園以及這幾年她自己攢下的銀兩,林林總總這嫁妝的數額已經頗豐,可這還不算宮裏頭帝後舊年答應過賜她的嫁妝。


  十裏紅妝嫁一郎,滿城錦繡鋪綠華。


  上輩子該有的風光,這輩子隻會多,不會再少。她是大安朝的傳奇,從前是,以後也是。沒有人會磨去她的銳氣,剪去她的羽翼,她再也不會是上輩子的俞眉遠。


  ……


  在園裏逛了一圈,天就暗了。


  霍錚與俞宗翰在書房裏商談了一整天,連飯食都叫人送進書房去吃的。俞眉遠已經料到,他找俞宗翰問的是前朝皇陵的事。


  這事她撒手不管,解藥求不求得到她也不在乎,這輩子能痛痛快快、舒舒服服地過這五年,她已經心滿意足。若要讓她選擇,她情願霍錚呆在自己身邊,也好過涉險救藥,隻不過這藥如果不讓霍錚去找,他這輩子心都不安,俞眉遠不希望他帶著愧疚陪在她身邊,也就隨他去了。


  年還未出,初春比冬天更寒冷,和安堂的炭火燒得很旺,俞眉遠裹得厚實,又抱著湯婆子,仍舊覺得冷。時間過得很慢,俞眉遠今晚有些耐不住性子。一想到要分開一個月,她心裏就有些空落,便盼著二更天。


  好容易聽到園外的更鑼聲響,她立刻披了鬥篷,拿好手爐,將自己裹得嚴實,大搖大擺出了園房。


  如今,沒人敢再攔她,她也無所顧忌了。


  拐了幾個彎子,走到暖意閣的跨院時她已有些喘。跨院裏靜悄悄,月光清暉遍灑滿園,景致仍與從前一樣。她下意識朝亭上望去,亭上無人,她有點失望。


  霍錚遲到了?

  正想著,她左肩被人一拍。


  俞眉遠急急轉身,可後頭卻無一人。


  右肩又被拍了一下,她再轉,身後仍無人。


  拍她的人似乎在逗她般,隻隨著她轉。


  她不幹了,怒道:“霍錚,你又裝神弄鬼!”


  身後的人輕聲一笑,展開雙臂從後頭擁住了她:“乖徒弟,別轉頭,你轉了頭,我就……”


  “就什麽?”俞眉遠按住他的手,在他懷裏轉過了身,與他麵對麵。


  晶亮的眼眸撞上他與月色一般清冽的目光,起了些赧意。


  他的懷,厚實溫暖。


  “我就……會忍不住想親你……”


  一想到有一個月見不著,他就覺得堵得懂,此時再見,才半日的思念就從胸中滿溢。


  罷了,這禮不守就不守吧。


  若叫人發現,那就……帶她浪跡天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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