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娶
破曉的光刺破厚雲, 天色將明。秋已深, 山間潮濕, 夜裏的露水從葉上滾進領口, 透心的寒。
俞眉遠徹夜未眠, 帳外的山樹才朦朦朧朧現個霧影, 她就已掀簾出帳備馬。
楊如心被她說服, 然而白雪嶺上各種藥材與工具都匱乏,金針渡穴之法風險太大,楊如心隻能帶他們到滄州府的慈意齋醫館中再作打算。滄州府與他們原本要去的塗州相鄰, 這裏有慈意齋最大的一家分館,藥材等物相對齊全些,施針的風險也會小許多。
馬車趕路速度太慢, 俞眉遠便令青嬈留在馬車上, 由錢老六、吳涯與徐蘇琰護送去滄州,而她和楊如心則驅馬以最快的速度先趕去滄州。
計劃已定, 她就不再多想。
魏眠曦站在營帳口望去, 她清瘦的身骨在晨曦間似永不知疲倦。
“阿遠, 要走?”他走上前去, 問道。
俞眉遠正給馬喂草喂水, 聞言頭也不抬,隻“嗯”了一聲。
“殿下怎樣了?”他替她拎過一桶水。
她搖頭不語, 臉色沉得像山霧,不見悲喜。
“阿遠, 好了嗎?”楊如心亦掀簾而出。
見到魏眠曦, 她停下腳步不再上前,隔著段距離遠遠問俞眉遠。
“好了。”俞眉遠拍拍馬背,快步走回。
不多時,魏眠曦就見她將霍錚從帳裏背出。
俞眉遠背著霍錚飛身上馬,以長繩將他縛在了自己背上,楊如心也躍上另一匹馬。
“你們去哪?我可以幫你。”魏眠曦一按她手裏的馬韁,問道。
俞眉遠正將霍錚的頭靠到自己背,他的身體冷得像塊冰,寒意透過她的背傳到她心裏。
他們沒有時間了。
從魏眠曦手裏奪回韁繩,她冷漠開口:“不勞煩魏將軍,就此別過。”
“阿遠……”魏眠曦還待再說,卻聽她一聲輕叱,馬兒已向前躍去。
一前一後兩匹馬,轉眼沒入山色之中,隻餘“嘚嘚”蹄飛的聲音,在寂靜山林裏尤其清晰。
魏眠曦目光漸澀。如果可以,他情願自己是那個將死之人,起碼能得她一刻情深。
……
俞眉遠背著霍錚日以繼夜地趕路,總算在第十日趕至滄州府。
滄州幹冷,關外的風沙到城中,滿地皆是細密沙土。
霍錚已昏迷十日,除了一息尚餘之外,他毫無反應。一到滄州府,楊如心便收羅了數十樣藥材,準備好藥浴,將他浸入其中。
因要承受慈悲骨之毒,楊如心也給俞眉遠安排了一大堆的事。澀口的苦藥一碗接一碗的喝,每天三次的金針刺穴,她隻能偶爾過去看霍錚一眼。
霍錚浸在深褐的藥湯中,浴桶之下有特製的火窯,不分日夜地保證藥湯溫度,霍錚被熏燙得肌膚通紅,臉頰泛出赤紅色,可俞眉遠伸手去摸他時,那臉仍是冰的,就像塊終年不化的寒冰。他閉著眼,似睡去般。俞眉遠湊近看他,忽然發現這個男人的模樣好得過分。他睫毛長而密,在眼下籠出一小片陰影,鼻子挺拔,唇的棱角弧線完美,分明是張極俊的容顏,可他平日裏行事作派總叫人忽略了他的模樣,隻記得他這個人。
比起容顏,霍錚這人更叫人心動。
楊如心又準備了兩日,才將金針渡穴法所有的東西備齊,到第十三日清晨,她才將俞眉遠叫到火房中。深秋季節,這火房裏生了火龍,攏起炭盆,熱得像蒸籠,俞眉遠在這裏才呆了一會,便已汗濕重衣。
霍錚被人從藥湯中扶出,隻著素白單衣,平躺在滾熱的石板上,石板之下就是火龍。楊如心罩了件青褂,長發齊綰於腦後,正在石板邊的方桌上清點著金針等物。
聽到俞眉遠的腳步聲,她頭也不回:“阿遠,把衣裳除了,隻留主腰,躺到他身邊。”
“……”俞眉遠正俯頭看霍錚,聞言一怔。
楊如心拈了根針轉頭在他身上測試長度,忽見她怔著,不由莞爾:“死都不怕,還怕這些虛禮。放心吧,他看不著你,不過……你們遲早也要……”
她欲言又止,俞眉遠臉燒紅。
“楊姐姐!”她低嗔一句,心情到底因楊如心的笑話鬆了些許。
楊如心說過,金針渡穴法的成功率隻有六成,俞眉遠神情雖如常,心卻一直緊繃著。
石板很大,霍錚隻占半邊,留了另一半給她。她收斂心思將衣裳褪卻,緩緩躺到他身側。手臂不經意間與他的手擦過,她驀地漲紅臉。他雖閉著眼,她還是羞怯。楊如心走到她身邊,在她肩頭輕輕一按,溫熱的指尖安撫了她的情緒,她方僵硬地躺下。
“阿遠,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慈悲骨的毒,並不好受,而你所謂的解藥,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找不到……”楊如心垂眸最後再勸。她雖愛慕霍錚,卻也不願拿別人的性命來換他的命。
“楊姐姐,我不後悔。”俞眉遠不待她說完就打斷了她,“即使沒有解藥,我和他至少還能再相守五年,夠了。”
慈悲骨的毒進入俞眉遠體內後,如果沒有解藥,楊如心最多隻能保她五年壽命,且這五年之間,她不能再妄動內力,否則會被寒毒侵骨,十分痛苦。這便是常人中慈悲骨與習武之人中慈悲骨最大的區別。常人沒有內力,無法抵禦慈悲骨的毒,就會像上輩子的她一樣,慢慢被侵蝕五感,不再有感覺,所以世人常言這毒以慈悲為骨,是這世上最不痛苦的毒,但習武之人就不同了。
習武之人大多有內力,中毒之後若運功,內力便會自行抵禦毒素,一旦兩相對衝,寒毒就會變本加厲,到時中毒之人便會痛到極至。為了避免她承受這樣的痛苦,楊如心要求她在毒解之前,不得擅動內力。
楊如心知她心意已決,便不再多言,隻是拈了針站在二人身邊,自語著:“祖師在上,弟子今日枉顧師訓,不遵醫道,他朝若有報應,弟子願一力承擔。”
語畢,她低頭:“阿遠,閉眼吧,睡一覺,醒來就好了。”
俞眉遠隻覺得自己像架上被火烤的魚兒,石板燙得她背心火灼似的疼,她不自覺貼近霍錚,從他身上獲取些許冰意。
眉心忽然一刺,楊如心已開始下針,一陣倦怠如潮水湧來,俞眉遠眼皮打架,不多時便沉沉睡去。
這覺她睡得極不踏實。
身體似乎被火焰包裹,她煩躁不已,偏四肢如灌沉鉛,她動彈不得,火焰似鑽入她四肢百骸裏不停遊移,燒得她焦灼難安。過了許久,突然胸口有道細如針的寒意刺入。她起了陣顫栗,這股寒意入體後似兵戎刀戈闖進,隨意絞割心肺,刹時間,四肢百骸都跟著冰冷,先前的熱意徹底消失,除了冷,還是冷。
她感覺不到一點溫度,宛如墜入冰窟,又似千萬把薄刃在身上劃過,寒涼入骨,叫她萬分懷念起剛才的灼熱來。
可……她體內隻剩下熟悉的寒意,生命仿佛輪回到過去,枯守的歲月、熬幹的年華,歲月輾轉,這輩子她贏了自己,卻輸給天意。
很多故事,從開始到最終,殊途同歸。
隻是這一次,她甘之如飴罷了。生死度外,她不求長生,隻為一刻圓滿。
足矣。
……
俞眉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隻知道醒的時候,青嬈已在自己床邊抹眼淚了。
馬車從白雪嶺上下來,再到滄州府,最快也要二十天時間。俞眉遠算了算,就猜到自己約躺了七日時間。
楊如心說金針渡穴成功了,如今慈悲骨的毒已到了她體內。
除了比往年怕冷些,她毫無異樣感覺,楊如心說隻要她不施展內力,便與常人一般無二,就像上輩子那樣,慈悲骨的毒隻會慢慢滲入骨髓,不會帶來任何痛苦,除了冷與麻木。
她躺了七日,身體虛著,外麵又突然降溫,楊如心不讓她往外跑,怕著了寒氣引發傷寒,牽出慈悲骨之毒,因而她連霍錚都不能去看。霍錚體內寒毒已清,隻是中毒多年大損其體,是以毒雖去,他的身體仍未能痊愈,正沉沉睡著,還沒醒轉,不過楊如心說他已一日好過一日,不出三日也該醒了。俞眉遠安了心,去看了他幾次,便乖乖呆在自己屋裏。
滄州府開始下雨,秋雨一場接著一場,沒有停歇,天又冷了一大茬,俞眉遠朝手上嗬氣時,都能看到自己嗬出的白霧。
窗外的屋簷上雨水一顆接一顆滴落,敲在水窪裏發出清脆的聲音,俞眉遠動了些童心,趴在窗棱上伸手去接屋簷落雨,看自己的手指掌心掛滿雨珠,她雙指一彈,便彈出一串水珠。
似乎百玩不膩。
青棱在她身後倒藥。
藥香彌漫整個房間,其中有她最熟悉的火艾草氣息,聞著就讓她覺得苦。
一想到從今往後她又要開始與藥為伴的日子,俞眉遠就頭疼。
她好怕苦。
“姑娘,藥溫了,可以喝了,我給你備了蜜棗。”青嬈捧起藥碗溫柔喚她。
“放著吧,我一會就喝。”俞眉遠抖掉手上的雨水,手指蘸了水在窗欞上寫起字來。
青嬈一聽這話就知她老毛病又犯了。
除了施針之前為了霍錚,她願意乖乖喝藥外,這事一過,她又不肯喝藥了。
“姑娘!”青嬈急了,跺跺腳,想著要是曇歡在就好了。
從前她生病,都是曇歡哄她喝藥,曇歡耐性好,心又定,不管俞眉遠怎麽軟磨硬泡,是撒嬌還是發脾氣,他都不妥協,哪怕耗上一天,他也要叫她把藥喝了。
可曇歡不在這裏。
“把藥給我。”屋門外忽然傳來沙啞男人聲音,平靜溫和,像深潭不見底。
俞眉遠背一僵,不敢轉頭。
這聲音……霍錚醒了。
“殿……殿下!”青嬈既驚又喜,立刻矮身向來人行禮,膝還未彎下就被他扶起。
“給我吧。你先下去,去把東西都收拾了,我們明日就要動身。”霍錚語氣很淡,淡到感覺不出情緒。
“動身?”青嬈不解,她望了眼俞眉遠,她仍不轉頭。
“是,明日回京。”霍錚從青嬈手上取走藥碗,又道。
“回京?!”俞眉遠和青嬈同時出聲。
霍錚目光望向窗邊,見到俞眉遠已轉過身來。她瘦了許多,肉盈盈的臉頰小了,臉色極為蒼白,毫無血色,可那唇,卻抿了血似的紅。
這麽冷的天,她隻穿著件半舊的家常襖裙,愈發顯得纖瘦如骨。
他胸中驟然一抽,心疼難遏,還夾雜著狂風般的怒意。
“是,回京,明天就走。”他端著碗朝她走去。
俞眉遠靠到窗上,仔細看他。多日不見,她的記憶裏還是他沉睡的麵容,緊閉的眼、枯白的臉與冰冷的軀體,叫她徹夜難安,每每睡下總又伴著噩夢轉眼驚醒。
好在,他終於回來了。
眼前的男人雖然臉還蒼白,可唇已不像從前那樣染血般鮮豔,血色減退,他的唇和臉一樣蒼白,像個普通的病人。
“京裏出事了?”俞眉遠問道。回京回得這麽急,莫非京中有變?
“不是。”霍錚已經走到她麵前,將藥遞給她。
俞眉遠嫌惡地扭開頭:“那為何走得這麽急?”
“回京,成親!”霍錚隻說了四個字。
“啊?!”俞眉遠和青嬈異口同聲。
她怔愕瞬間便回神,見他神情不像是開玩笑,就朝青嬈揮揮手:“青嬈,你先下去吧。”
青嬈滿心驚愕地依言退出房去,將房門輕輕闔上。
屋裏一時靜默,隻餘屋簷落雨,滴答作響。
“霍錚,我雖助你解了毒,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我不想以此事來讓你我……”她說了一半,未能說完,因為他已將碗遞到她唇邊。
“藥要涼了,先喝藥,再說別的。”霍錚仍不笑,隻不動聲色地將她圈在了窗前。
俞眉遠扭了扭頭,都躲不開他緊隨其唇的手,隻好將心一狠,恨恨接了藥碗,以最快的速度飲下大半。
“苦苦苦,快給我蜜棗!”她五官皺到一起,滿口叫苦。
今天這藥特別苦。
霍錚將空碗放回桌上,緩緩走回。
俞眉遠見他兩手空空,不由氣道:“蜜棗呢?”
霍錚盯了她兩眼,咕噥一聲:“在這裏。”
俞眉遠還沒反應過來,腰忽被他的手用力一攬,人朝前一撲,正撲進他懷裏。
眼前黑影沉下,她驚愕瞪大眼,瞧見他俯下的頭。
晶亮的眼眸裏全是細碎的她。
他的唇微啟,襲上她豔色如朱的唇。她整個人都傻了,怔怔瞪著眼,任他肆意妄為。
軟糯滑嫩,她的唇瓣被他輕輕一咬,似乎能咬出小小牙印來,他嚐到屬於她的香甜,入骨入心,再難罷手。舌尖刷過她唇,探進她雙唇之間,挑開縫隙後用力貼去。她回神,目光一亂,情不自禁張口要叫他住手,卻被他狠狠封了口唇。很快的,她舌尖一甜,忽然嚐到蜜棗的味道。
霍錚口中含了顆蜜棗,以舌推進了她口裏。
俞眉遠臉色已然緋紅,從頭燙到腳,嘴裏的蜜棗叫他的舌推著,在她口中緩緩轉著,他的舌藏在蜜棗之後,時不時悄然探出,糾纏著她的舌,纏綿到了極致。
藥的苦澀與密棗的甜混在一塊,迷惑人心,她隻覺得身體像要融成水,腰肢軟得隻靠他手臂撐起。
從相識那日起到如今,這男人從未像此刻這般霸道強勢過,叫她難以招架。
她難耐地“嚶”了聲,像春日雛鳥初鳴,勾得霍錚清明全失,更加用力地抱著,用力吻著,輾轉流連,將她的唇舌視作蜜棗,不住輕咬吮吸,從她口中汲取勾魂奪魄的甜蜜。
這個吻,他已在心中勾勒多年,藏了許久……
終如願以償。
許久,他才放過她。
俞眉遠口中隻剩下那顆蜜棗,還留著他的氣息,腦中一陣陣發懵,她什麽都說不出。
一吻雖結,霍錚卻更用力抱緊她,低頭瞧著她媚眼如絲,尤帶著驚羞,久未回神。
“誰允許你這麽做的?誰同意你做這些事?俞眉遠!你回答我!”他痛怒出口,開始算帳。
俞眉遠腦中一片空白,半晌方道:“隻是拖延之計罷了,我知道解藥在哪,你卻等不及取來解藥,所以……”
她口中含著蜜棗,聲音含糊不清,張口便是甜甜的氣息,又是催人心亂的蠱惑。
“俞眉遠,我不用你救!就算有解藥,我也不需要你以自己來成全我!你為何自作主張?”霍錚低聲吼過。楊如心剛剛將這事告訴給他時,他便痛得無法呼吸,而那陣痛意與憤怒他到現在都無法平息。
他從未如此恨過自己
慈悲骨的霸道,隻有試過的人方知其苦,他寧死也不願她來承受。
俞眉遠低聲歎歎氣,緩道:“成全你?霍錚,我在成全我自己。我不想要你死,我想你陪我,如此而已。”
“你……”霍錚語結。
這個任性的女人!
深吸口氣,他壓下這些情緒,再度開口,“我們要回京一趟。如心手上尚缺一味藥才能給你配好穩定慈悲骨的藥方,那藥太罕見,隻有宮裏有。再加上我要去皇陵尋藥,必須找你父親幫忙,他有下墓經驗,有他在我的把握更大。”
“那我呢?”俞眉遠聽他意思似乎下皇陵不準備帶上她。
“你不能跟去皇陵。皇陵凶險,你又不能用武功,太危險。你乖乖留在京裏等我回來,我發誓解藥一定會替你尋回!”
留在兆京?俞眉遠可不想呆在俞府。
“不是留在俞府。”霍錚看出她的心思,“是留在宮裏,我會找人照顧你,沒人能打擾到你。阿遠,我們成親吧。”
他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成親?霍錚,我做這些不是要你負責我的人生……”俞眉遠蹙眉。雖說兩廂情悅,但霍錚要是因感動與內疚而娶她……這並不是她想要的。
“阿遠!你可知我想娶你想了多久?”他打斷她,捧起她的臉,“從前我怕給不了你幸福,所以苦苦壓抑。如今既然你治好了我,我便再無桎梏。阿遠,娶你,不是因為我感動與愧疚,是因為我愛你。”
“我隻是在做一件……我想做很久,卻一直不敢做的事而已。阿遠,嫁給我!”
他一字一句道。
“我要你名正言順地成為我霍錚的妻子,成為大安朝晉王的王妃,成為雲穀之主的女人,不是什麽俞四娘,不用改頭換名掩人耳目,你就是俞眉遠,大安朝的神箭俞四娘。我要整個皇城的人看到你嫁給我!我要你風風光光地出嫁!我不要你有半點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