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暖

  霍錚的劍氣一道接著一道, 從水麵掠來, 與魏眠曦擦肩而過。湖泊的平靜被打散, 碧玉似的湖麵似被劈出數道銀白裂紋, 水霧飛濺滿天, 落了俞眉遠一頭。


  魏眠曦往後退出幾步, 發縫間透出的目光陰鷙。霍錚的劍氣淩厲, 似重巒襲來,而他在刑洞被鎖了七天,早已耗盡精力, 根本不是霍錚的對手。


  “可惡……”他微不可聞地說了一句,唇角淺淺勾起,隻盯著俞眉遠的背影。


  明明觸手可及了, 卻被生生分開。


  真是可恨至及。


  “阿遠。”霍錚從劍氣之間飛來, 轉眼落到俞眉遠身前。


  俞眉遠似水裏長出的一株藤蘿,一動不動地站著。


  她臉頰發紅, 氣息微促, 頭發沾濕後服帖地粘在額上, 晶亮的眼眸與他對望。


  有些驚喜和羞澀, 卻沒有逃避。


  “快解開我的穴道。”她開口。


  霍錚手在她腰間一拂, 一股暖和的氣勁撞向她腰間穴道,俞眉遠僵麻的身體一鬆, 恢複了自由。他按在她腰上的手卻沒收回,反而用力握緊她的腰肢將她往自己身側一帶, 半擁在懷中, 右手長劍從胸前劃過。


  兩人身前的湖麵上一道水幕震天而起,魏眠曦被擋在了這道水幕之外。


  “魏將軍,阿遠說得很清楚了,她已心有所屬,你別再糾纏她!”霍錚揚聲,聲音穿透水幕,似無數冰錐,四麵八方響起。


  “……”俞眉遠臉大燙。這人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轉眼又將她一軍。


  水幕漸落,如同一陣急雨,又似天塹,橫在他與俞眉遠之間。


  魏眠曦看著水幕後兩人身影又漸漸清晰,俞眉遠倚在霍錚身邊,又甜又俏,和對著他時的冷漠截然不同。


  好一句“我愛霍錚”,好一句“心有所屬”。


  胸膛冷得像塞滿冰渣,心上被割開的傷口覆滿霜雪,連血和憤怒都一塊凍結。


  魏眠曦看看自己的臂彎,想了想剛才抱著俞眉遠時的滿足,又回憶起少年時她說的話。


  阿遠所求,赤膽忠心。


  多少的求不得,都從那裏開始。


  他不再說話,緩緩朝岸邊走去。


  “魏將軍,本王多謝你替我救了她,待他日回京,本王必當重謝將軍之恩。”霍錚攬著她,言語雖和緩下來,字裏行間卻是不同以往的強勢。


  魏眠曦正淌著水走過他們身邊,聞言不禁側頭望去,笑了:“替你?”


  聲音很低,問完也不待他們回答,便又轉頭繼續走去。


  “魏眠曦。”俞眉遠忽開口喚他。


  他停步。


  “別再碰那東西。”她道。像他這樣的人,哪怕是死了,也好過被毒癮折磨得像個廢人。


  “好。”他很淡地回了一句,頭也不回地上岸。


  俞眉遠暗自一歎,拔腳也往岸上走,腳才剛抬起,身體卻忽然騰空。


  腰上那手沒有收回,另一隻手便勾在了她的腿彎間,水“嘩”地一響,她被霍錚輕巧抱起,橫倚在了他的胸口。


  “霍錚!”俞眉遠驚怒一聲,臉飛快地紅了。


  湖邊已經圍了一群看熱鬧的人,眾目睽睽之下,霍錚抱著她就往岸上走,俞眉遠的臉燙到幾乎要燒起。


  “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走。”她不安分地掙紮。


  霍錚的手臂動了動,她以為他妥協,結果他隻是一震手臂,將她抱高了些,讓她的頭正好能擱到他肩頭。


  “終於找到你了,阿遠!你還活著,真好。”想起這一個月來的痛,霍錚抱得更緊,半分不讓。


  “我當然要活著。”俞眉遠在他耳邊說著話,目光越過他的肩頭,看到四周注視而來的眼神。


  他還是不肯讓步。這麽逾矩的事,她的臉都丟光了。


  也罷。


  俞眉遠將臉一垂,頭埋到了他脖彎間,不理睬外間之事。


  霍錚步伐穩健,她縮在他懷裏隻察覺到些微有節奏的搖動,一上一下,搖籃似催得人眼皮發沉。他胸膛還是很涼,反倒襯得她的身體很燙。她有些躁,便乖順地把雙手圈上他的脖子,身體又貼近他胸膛一些,想要交換來他的清爽溫涼。


  他想起自己是曇歡時,也曾如此抱過她。


  懷中的姑娘蝦似的曲著,沒什麽重量,卻沉過他一生所有的期待。


  “阿遠,我很想你。”他道。


  “哦。”她咕噥應道。


  “你呢?有沒想我?”他問她。


  俞眉遠不開口。


  “我聽到了。”他又道。


  “聽到什麽?”她不解。


  “你剛才說的話。”他低頭,露出笑,是她思念的模樣。


  “我剛才說了什麽?我不記得了。”她覺得更躁了。才剛說的時候她很痛快,如今後遺症來了,她燒得慌。


  “敢說不敢認?”霍錚話才落,就覺得自己脖子一緊。她用力勾緊他的脖子,臉越埋越深,讓他覺得自己若再說下來,下一刻她有可能惱羞成怒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下去。


  “掉下山的時候磕到腦袋,我記性變差,想不起來了。”她糊弄道。


  “傷到腦袋?”霍錚腳步一頓,“在哪裏?我看看。”


  “我沒事,你別停這,快點走。快點!”她蹬蹬腳,催促他。


  他哪裏不好停,偏偏停在人最多的地方。


  霍錚低低一笑,笑聲裏帶著難喻的喜悅和蠱惑,將連日來的憂急絕望與憤恨一掃而空。


  ……


  “將軍,已經按你的吩咐,把屋裏所有的食物都送到四叔家去了。”鄧維越過籬笆走到魏眠曦身邊複命。


  徐蘇琰修複了下懸崖的機關,他與霍錚一同下來尋人,因沒在山下尋到他們的屍體,便分頭去找。鄧維比霍錚晚了一步到達福家村。


  “嗯。”魏眠曦已經換上掉下懸崖時穿的白袍。這白袍已被俞眉遠漿洗過,散發著陽光的味道。他發也束好,再不是初進福家村時狼狽的模樣。


  “我們要回了嗎?”鄧維問道。


  魏眠曦站在小屋的院子裏,沉默地放眼望去,福家村的村民都圍站在遠處望來,無人上前。他目光一低,又瞧見前些日子自己捧回的小雞仔正散漫地院裏走,絨毛小球似的身子已經長開,有了些羽翼的雛形。他緩步過去,蹲下身。


  她見到他捧回的小雞仔時驚喜的目光尤在眼前,笑顏動人,叫他不由自主隨著回憶笑起。


  鄧維有些吃驚,他從沒見過魏眠曦笑得如此溫柔。


  魏眠曦伸手在小雞仔腦上輕輕撫著,目光又抬起。院裏的雞舍是他剛搭沒多久的,還等著他抱回更多的小雞仔,籬笆已經築好大半,隻差個小門。籬笆前的土已鬆好,俞眉遠播了些菜籽下去,還沒出苗。


  一晃眼,院裏都是俞眉遠虛無的影子,重疊著舊日將軍府的記憶,一陣陣湧來。


  正想著,有道細瘦的小身影飛快地鑽過籬笆門,跑到他身邊。


  “小傑!”後頭有人驚慌地叫了句。


  “魏大哥,他們說你瘋了,我不相信。我喜歡你講的故事,你也答應我要教我功夫……你這是要走了嗎?”八年的福家村小少年拽了他的袖管,眼眶有些紅。


  這是魏眠曦在福家村裏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喜歡跟在他身後做他的小尾巴,滿眼都是崇拜。


  “是啊,我也不想走,可終究還是要走。”魏眠曦拉開他的手掌,將小雞仔抱起,輕輕放進他掌心,“你替我把它養大,也許等它大了,我會回來。”


  說著,他拍拍他的肩,起身朝屋裏走去。


  屋裏光線昏黃,桌上的菊花已經半謝,灶上的梁下懸著兩段繩子,掛在上麵的粟棒已經拿走送人。屋裏很空,榻上的枕被淩亂,是她被叫去找他那天起床時的模樣。魏眠曦走到床邊,抓起薄被輕輕一嗅,有些她的淡香。


  他將被展開,疊好,平整地放到床尾,忽又轉頭走到自己睡的幹草堆前,拾起枕頭和薄被,抖去上麵雜草,拿到床上。兩個枕頭並排而放,薄被都疊好放在床尾。


  最後,他又將自己換下的那身粗布衣裳疊好,放在了床榻正中。


  魏眠曦滿意了。


  仿佛這樣,便又是同床共枕的夫妻。


  相依相偎。


  這個夢太美,隻可惜醒得太快。


  回憶越溫柔甜暖,恨便越蝕骨。


  不曾嚐過那些幸福便罷,一旦嚐了,他方知這世上有些東西,會比歡喜膏更讓他上癮。


  從前是求不得,如今卻是不得不求。


  因為放不了。


  ……


  陪霍錚見完福家村村長,兩人一起道了謝,又與村長說明情況和打算,俞眉遠才和他去了懸崖前的機關處。


  懸壁上的機關是個懸下的木製吊籃,由數根粗繩穩穩吊著,輪軸設在崖頂,由徐蘇琰控製著。


  俞眉遠已將濕衣換過,身上是套半舊的青布衣裙,長發濕著散落,她身上帶的漂亮首飾都送給村裏的姑娘,手裏隻剩兩隻粗簪,綰不起發。霍錚看她綰了半天,發髻仍是半散,便從胸前摸出樣東西。


  “別動,我幫你。”霍錚用手扶牢了她的發髻。


  俞眉遠察覺到發間有一物穿過,將頭發固定在了腦後,她有些驚奇,伸手去摸。


  “青龍簪?”她一摸就摸出來。


  青龍繞鳳夫妻簪其中之一,她送“曇歡”的男簪青龍。


  “借你用用,上去了要還我的。”霍錚攏攏她鬢邊的發。


  “這分明是我的,不還。”俞眉遠理好發,走到吊籃邊,要往裏邁進。


  “你既送給我,就是我的,要不回去。”霍錚說著拉住她的手臂,“等等。”


  她不解轉頭。


  “崖間風大,冷。”霍錚將掛在籃沿上的一件鬥篷取來抖開,披到她身上。


  鬥篷的係帶在他手指間打成輕巧的結,他的手又繞到她腦後,拔出她的發後才將兜帽戴到她頭上,最後把整件鬥篷拍順。


  她低頭看去,鬥篷很長,下擺拖到地麵,兜帽也寬,並不是女子的鬥篷,應該是他下來時披在身上的。


  “你倒熟練。”她取笑他。這分明是從前曇歡服侍她時的習慣。


  “是啊,服侍你服侍慣了,四姑娘可還滿意”他捏捏嗓子,裝出女子腔調。


  “不滿意。”她揚聲嗔了句,雙手撐著吊籃的護壁,輕巧跳進了籃裏,“你呢?你不冷嗎?”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霍錚的臉好像更加蒼白了。


  “我有別的取暖法子。”他跟著跳進籃中,笑道。


  “什麽法子?”俞眉遠站在籃中,好奇地四下看著,沒注意到霍錚的壞笑。


  霍錚朝天空放了枚紅色明彈,不多時天上就傳來一陣哨響,繩子被繃緊,吊籃震了震,緩緩朝上升起。


  “我們上去了,他們呢?”俞眉遠忽看到遠遠走來的魏眠曦與鄧維

  “吊籃隻能承載二人重量,我們先上去,再放下來接他們。”霍錚看到魏眠曦望來的目光,伸手將她拉到了自己身後,“站進來些,外麵危險。”


  俞眉遠靠到了貼著山壁的那一側,吊籃上升得非常緩慢,崖下風景漸漸遙遠,魏眠曦也如融於水間的一點墨漬,慢慢地消失去眼前。視野變得寬闊,遠山流雲,長空飛鳥,畫一般的景致,她此生未見。


  崖間的風果然冷冽。


  “阿遠,冷嗎?”


  到了半山腰,他問她。


  “不冷。”俞眉遠有霍錚的鬥篷擋風,竟還覺得有些熱。


  “我冷。”他笑嘻嘻,“把你借我,抱著取暖罷。”


  “無賴!”她一聲輕呼。


  “乖,別動,再動這籃子可要不穩。”霍錚伸手從背後圈住她,聲音裏多了絲喑啞。


  “霍錚!”俞眉遠臉色緋紅。


  自從揭了他那幾層紙後,這人怎麽一天比一天無賴了

  “阿遠,這幾天……我好想你。”他忽垂頭,唇落於她發間。


  想到入魔,再也不是從前的霍錚。


  滿手鮮血,因她執戈。


  “……”她心一跳,抿了唇,不作聲。


  她也想他,思念入骨。若他不來,就算要她花一輩子的時間,她也要走出這座山,重歸塵俗尋他。


  ……


  “將軍,你在懸崖下的這幾日,晉王……把潛龍寨給破了。”鄧維看著漸漸上升的吊籃,在魏眠曦耳邊輕聲交代起最近發生的事。


  “哦?”魏眠曦並不意外,目光隻隨著俞眉遠而去。


  “單槍匹馬,殺了潛龍寨三十七個人,都是我們的人。”鄧維想起那日他被楊如心死拉活拽回來時的情形,仍舊心有餘悸。


  霍錚一身白衣為血染遍,臉色蒼白如雪,眼神卻似利刃,鬼魅般可怕。


  “俞眉婷呢?”魏眠曦冷冷盯了他一眼。


  “婷姑娘沒事,如今也隱在崖上等你。”鄧維回道。


  “上去後,你替我傳令給她。”魏眠曦露了絲笑,“殺了霍錚,不計一切代價。”


  不管是為了上輩子的死,還是這輩子的奪妻之恨,他都要殺了霍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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