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崖
天不知不覺亮了。山上霧靄茫茫, 遠處的景色看不分明, 人離得稍遠些, 就像融進了霧氣之中, 影子全無。
俞眉遠盤膝運功了一夜, 沒有休息過。
可惜她沒再聽到任何異樣的響動。
“阿遠, 下來吃早飯。”楊如心掀了簾子喚她。
俞眉遠毫無胃口, 收了功法懶懶趴到小窗上,回道:“沒胃口,不吃了。”
“霍……霍引不在外麵。”楊如心也不知該如何稱呼他, 想了想索性照舊。她雖因替他療毒而見過霍引真實的容顏,卻始終沒將他與晉王霍錚這個八杆子打不到一塊的身份聯係上。
“……”俞眉遠沮喪地把頭一垂。她有表現得這麽明顯麽?
他騙了她四回啊!她應該很生氣才對,氣到恨不得和他割袍斷義、老死不相往來……然而她現在發現自己的憤怒居然正在逐漸消退, 而她所氣憤的原因更多是鬱悶自己的不爭氣, 以及無法坦然地麵對他。
畢竟……他在她身邊做了一年的“曇歡”!
她睡覺流口水的模樣,他見過;她癸水駕到弄髒被褥的狼狽, 他見過;她抱怨長身體時胸口疼的模樣, 他見過……他見過她幾乎所有的狼狽和邋遢, 而她以為自己在他眼裏該是個風情萬種的女人, 結果卻是個髒兮兮的小姑娘, 這口氣,她如何能咽?
這事擱在任何一個女人身上, 都得炸毛的吧?
再仔細想想,她掐過他的腰, 戳過他的胸, 摟過他摸過他,甚至於……同床共枕過……
每每想來,這些畫麵就叫她麵紅耳赤。
“怎麽了,臉忽然紅成這樣?”楊如心見她啞巴,便跳上馬車。
“楊姐姐,你不生我氣嗎?”俞眉遠的怨恨可不隻那一星半點。
“我為什麽要氣?”楊如心不解。
“我先前和你說的……我曾經喜歡過的,卻拒絕了我的男人,就是霍錚,隻是我不知道他是霍引。楊姐姐,對不起……”俞眉遠將臉趴到手彎裏。關於霍錚,她很抱歉,然而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曾經?不是曾經吧?明明現在還喜歡。”楊如心目光仍舊溫和,說的話卻一劍刺破俞眉遠心裏那層薄薄的紙,“別和我道歉,你沒對不起我什麽。霍引如何待你,大家有目共睹。他便不是你那霍錚,我也猜著他心思了,隻是自欺欺人罷了,還有些不甘心。就像你說的,什麽都不做,我怕自己會後悔。”
她與霍引相識十一年,他待她與雲穀的其他兄弟都一視同仁,答案其實早就有了。
這一生所要追逐的東西,遠非一段愛情能夠滿足的。感情這東西,得之她幸,不得她命。她還有別的路要走,行山過水,無需再為任何人停留。
心無旁鶩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對她而言也許更好。
見俞眉遠還是副死悶樣,她笑笑又道:“偷偷告訴你件事,你手裏那枚玉扣是他的貼身之物,他曾對我說過,那玉扣是他母親之物,將來隻贈予他的妻子。你既收了他這信物,便算是我雲穀的媳婦,可不許反悔。”
“……”俞眉遠漲紅臉,低頭去解手上的繩結。
“別摘,你摘了他該難過。”楊如心按住她的手,正色道,“他是晉王……若我沒猜錯,你就是傳聞中名滿兆京的神箭俞眉遠吧?你詐死離京?”
關於神箭俞四娘的傳說早傳遍江湖,再加上魏眠曦,俞眉遠的身份並不難猜中。
“嗯。”俞眉遠承認了。
“難怪,一年半之前他回雲穀,整個人性情大變。我認識他十一年,從沒見過他那麽絕望過,他以為你真的不在人世了吧,直到在雲穀和你重逢。”楊如心回憶起一年半來霍引痛不欲生的模樣和重遇俞眉遠後判若兩人的表現,心裏唏噓不已。
“絕望?”俞眉遠胸口一疼。她難以想像霍錚當時的模樣,但她知道,如果有一日兩人情況對換,換成他不在了,她自己會有多絕望。
縱然隻是想想,她也難以承受。
“他非常愛你。”楊如心很肯定。
“可……他拒絕了我。”俞眉遠摸著染了她體溫的龍影玉,淡淡道。
“也許他有情非得已的苦衷……”楊如心欲言又止,拉過她的手,“我想他會親自和你解釋的。你別老躲在車上了,下來吃飯吧,今天的事很多,你得給我打下手。”
“誰躲了。”俞眉遠咕噥了一句,同她下了馬車。
才出馬車,山裏冷風就吹得她一激淩,俞眉遠搓搓雙臂,覺得今日冷得有些異常。
營地的氣氛很沉,來來去去的人都頂著滿眼的紅血絲,連最愛開玩笑的錢老六和吳涯今天都不怎麽說話了。俞眉遠放眼望去,霍錚果然不在營地。她收斂了心思,不再多想與霍錚間的事。
原飛的骨灰已有被收好,和原飛一起出去探路的黃雲傑仍舊沒回,霍錚帶了兩人出去尋找,營地由駱少白和魏眠曦暫時看著。
俞眉遠從錢老六那裏拿了塊餅隨意啃著,如往常一樣在營地裏走著,遇著人就打招呼,不過旁人看她的眼神就不同了。原來親切熱絡的目光裏裹了幾分探究,想來都在猜測她和霍錚的事。
魏眠曦正與駱少白站在鏢車旁說話,見到她便走過來,道:“還好嗎?”
“你問哪方麵?”俞眉遠低了頭踢石子。
“你臉色不太佳,沒睡好?還是被嚇到?”魏眠曦看到她眼下有些發青。
“都不是。”俞眉遠吃了半塊餅子就罷手,“他們在做什麽?”
“月尊教的人擅長邪門歪道,為防他們引蛇蟲鼠蟻過來,我們在營區周圍灑些雄黃粉。晉王殿下帶人出去找黃雲傑,到現在已近午時都未歸,恐怕今天走不了了。”魏眠曦一邊說著,一邊打量她神情。
果然,聽到霍錚未歸時,她有些急。
“已經午時?這霧靄為何不散?”俞眉遠覺得奇怪,若按常理,昨天沒下雨,今天霧靄不該如此重,而就算有霧,到這時間也早該散去。
“不知,是有點奇怪。”魏眠曦搖搖頭,“你不要跑出營區範圍,霧重,若跑遠了很難找人。”
“知道了。”俞眉遠應了聲,又道,“你的傷……”
“已好得差不多。”魏眠曦想起那晚她妥帖的照顧,眼神溫柔了去,“多虧你幫忙。”
“不必客氣,你知道我為什麽幫你。”俞眉遠拍拍手裏餅渣,將半塊餅包起,不打算再和他聊下去。
“啊——”
遠處尖叫聲乍起。
“青嬈?”俞眉遠認出這聲音,臉色一變,人便朝聲音的方向掠去。
魏眠曦當即跟上。
……
才跑到馬車前,俞眉遠就看到青嬈瞪大眼,滿臉驚恐地望著地上。見她沒事,俞眉遠先鬆了口氣,這才上前。
“姑娘……別,別過來!”青嬈臉色煞白,給嚇得話都說不利索,“有蛇!”
俞眉遠順著她的目光往地上一看,果然在她前麵看見一條手臂粗細的碧青蛇。
“嗤”的一聲細響,有道銀光閃過,那條碧青蛇被切成兩段。俞眉遠轉頭,隻看到魏眠曦收劍的動作。
“這是山裏常見的蛇,沒毒,無需驚慌。”魏眠曦道。
“青嬈,沒事了。”俞眉遠走上前去摟住青嬈。
蛇雖已死,青嬈還是滿臉驚恐。她僵著身體,呼吸急促。
“青嬈?”
“不……不止一條,有很多條,還有蠍……蠍子……蜈蚣……”青嬈指著霧靄裏的地麵,話說得斷斷續續。
俞眉遠聞言先是一驚,隨後望去,果見被霧氣籠著的地上有些影影祟祟的東西,她側耳仔細一聽,便聽到無數窸窸窣窣的碎響。
她不假思索地在掌中聚起氣勁,一股柔勁震袖而出,吹散了前方的霧靄。
隻見前邊地上有無數隻蛇蠍蜈蚣,其中有些色彩斑斕,一見便是劇毒之物,正往營地裏遊來,雄黃粉並不頂用,不過在這塊地麵附近有人灑了堆赤紅的粉末,這些蛇蟲便不敢再往裏遊進。
“快回來。”魏眠曦伸手將俞眉遠和青嬈都拉退幾步。
“楊姐姐……說這些蛇蟲有古怪……她跑進去察看了。對了,楊姐姐給了我兩瓶驅蛇蟲之藥,讓我們將這藥灑在營地四周。”青嬈的臉色卻沒半分緩和。
“什麽?”俞眉遠急道。
外頭全是蛇蟻,楊如心不會武功,進去了豈不是送死?
“四娘,不用擔心,楊姑娘是慈意齋傳人,身上自有避毒驅蟲之物。”魏眠曦道。
“就算能避過這些蛇蟲,若是遇到了潛龍寨的人,或者是月尊的人呢?”俞眉遠心裏並不樂觀,她說著推了把青嬈,喝醒她,“青嬈,你快回去把這事告訴駱少白。我出去找她!”
“姑娘……”青嬈回神,擔憂不已。
“阿遠!”魏眠曦卻已先一步抓住她的手,“不能出去,外頭太危險!”
“我有分寸。”俞眉遠已將長鞭自腰間解下,揮手甩出,長鞭勾住前方樹枝。她甩開魏眠曦的手,腳一點,拉著長鞭飛出,眨眼間就落到了前麵的樹上。
“魏眠曦,你別跟我出來,留在營地裏。駱少白年輕經驗少,若是遇了事怕應變不及,你得幫他。這情就算我欠你的,我不會有事。”
許是料到魏眠曦的想法,她聲音遠遠傳來。魏眠曦神色數變,最後轉身,令青嬈回營。
……
俞眉遠腳不落地,隻靠長鞭借力,在樹間飛掠。
霧靄中一片白茫,憑她眼力,僅能看到五步外的景象,再遠就全被霧靄所阻。俞眉遠不知四周山林裏藏著什麽,也不敢出聲叫楊如心,就隻能將真氣運轉全身,仔細聆聽周圍的響動,嚐試尋找楊如心的下落。
然而她在霧靄裏跑了許久,都沒尋到一星半點人聲,反而連那些蟲蟻的細響都漸漸沒了。周圍靜得嚇人,她分不清東南西北,就連回去的路都尋不著,仿佛迷失在霧靄之中。
這霧……不像是自然而成。
俞眉遠停在樹枝上,看了眼霧靄,計上心來。
長鞭一揚,她快速飛掠一圈,落到其中一株樹上。這樹的主杆是這些樹間最粗壯的,枝葉也最為繁茂,她猜這樹的高度也應該最高。如此想著,她長鞭往上勾住上端樹枝,人跟著往上攀去,在枝葉間蕩行。不過一會時間,她就攀到了樹的最高點。
由上自下一望,她便看出門道來。
這霧古怪,隻有一團,圍著他們的營地,人若在地麵則被霧淹沒,若站在高處,方能看清全局。而這棵樹很高,高度已經超出霧的範圍,因而她一眼望全。
奇門遁甲之陣?
她想起那年在雞鳴山上初逢霍錚時所遇的奇門遁甲木離陣,隻怕這霧也由陣法而生。
可惜霍錚不在。
不,不對,霍錚早上就離開營地,若他也進了這霧,應該能察覺不對。他也被困在這陣中了?
俞眉遠便有些擔心。
望了一陣子,她便瞧見西南方的霧色中有道灰影正慢慢挪動。俞眉遠眯了眯眼,縱身從樹上朝那處掠去。
再次沒入霧中時,那道灰影已然消失。
她卻從這方位的霧氣感覺到了一絲流動之氣,細微且緩慢,都往一個方向湧去。剛才在林中所見的霧靄皆死氣沉沉,隻有這處的霧氣是活的。
俞眉遠循著這絲活氣往前走了幾步,看到了個凸起的石岩,岩上插了麵小小的令旗。她狐疑上前,伸要剛要觸碰令旗,忽然間那令旗一分為三。三個人憑空躍出,每人各執一旗,朝著她攻去。
……
“快,這些蟲子爬進箱籠裏了,快把箱籠打開!”
營地裏留守的諸人亂作一團,楊如心給的藥太少,林間蛇蟲如潮般從四周湧來,根本擋不住。這些蛇蟲沒有目的,四處亂遊,除了爬進帳篷裏外,也往鏢車與箱籠裏鑽。
“看這情形,對方不像是為了鏢銀而來。昨日原飛受苦刑而亡,他們怕是要從他口中逼問出什麽來。駱少俠,這趟鏢是不是還藏著什麽秘密”魏眠曦看著混亂不堪的場麵,揮劍斬斷一批蛇蟲後,方轉頭朝駱少白道。
駱少白正拉著向觀柔避蛇,聞言咬牙不答。
“轟——”一個箱籠裏鑽進太多赤蜈,上去開箱籠之人手背被重蟄,一時慌亂推翻了箱籠,白花花的銀兩翻了滿地。
魏眠曦長歎一聲,不再多問,轉身揮劍逼退來襲蛇蟲。
蛇蟲越來越多,斬之不盡,眼見要將此地淹沒,駱少白無法,忽拉著向觀柔縱到一隻小箱籠旁。他以手掃開箱上蟲子,迅速將箱子翻倒,手在箱底隨意摸索幾下,箱底便出現藏物處,中間放了木盒。
“觀柔,拿好這盒了,送去塗州給李大人。”駱少白說將盒子遞到向觀柔手中。
向觀柔卻一聲尖叫,將木盒失手砸到地上,正滾到他腳邊。
原來那木盒上爬了隻赤蜈。
魏眠曦一劍挑開赤蜈,從地上拾起木盒,遞回給向觀柔。
“魏將軍,麻煩你護觀柔闖出去,這裏剩下的事交給我來。”駱少白不給向觀柔說話的機會便將她推到魏眠曦身邊。
魏眠曦蹙眉:“說好與你們共進退,怎能我一人出去?”
“事急從權。此盒關係重大,魏將軍就不要再多推托了。”駱少白斷然道。
魏眠曦目露思忖之色,片刻後抬頭,正要答話,那邊卻忽然傳來一聲重喝。
“都閃開。”
霍錚拉著楊如心從天而降。
他眉頭重攏,落地後就將楊如心推開,以劍刃從自己手腕劃過。
血雨飛灑,隨著他再度躍起的身形四下散開,落了滿地。
淡淡的血腥味傳出,還夾著某種古怪的香味,這些蛇蟲卻忽像遇到天敵般,開始避讓霍錚的血,迅速地往外退去。
霍錚來回飛縱了三趟,回到地上時,臉色已又蒼白數分,垂落身側的手腕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流著殷紅血液。楊如心飛速上前,扯了布條往他手腕裹去。
他目光卻在人群裏一掃,忽道:“阿遠呢?”
話音才落,遠處傳來尖銳嘯響。
霧氣竟然淡了些,似乎開始慢慢散去。
魏眠曦臉色忽然變得難看,他喃喃了一句無人可知的話,忽轉身跑向林中。
“我們家姑娘剛才進林子裏找楊姐姐去了。”青嬈大急道。
霍錚神情驟變,還沒等楊如心給他包好傷口,便已跟著魏眠曦掠去。
……
林中霧氣已經散去大變,景致變得清晰,俞眉遠手執長鞭氣喘籲籲地站在石岩上,她已能確定這石岩上設的就是陣法之眼。
石岩上倒著兩人,全是執令旗的人。執令之人有三,全非真人,而是機關木人,已被她毀去其二。
還剩一個。
沒想到區區一個機關木人,竟然這般難纏,仿佛有人操縱的傀儡般。
俞眉遠長鞭抖出後,腦中忽閃過這個念頭。
傀儡?
這裏還有別人?
“啪——”鞭響劃破長空。
最後一個機關木人被她的鞭子打散。
林風忽然起風,霧被迅速吹散,陣法被破,俞眉遠卻聞得一聲桀桀怪笑,她腳下石岩竟劇烈晃動起來。
還不待她飛起,石岩“砰”地炸開,俞眉遠的身體猛地一沉。
碎開的石岩下方,是懸崖。
“阿遠——”
落崖之前,她隻聽到一聲急呼。
上次是假的墜崖,這次是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