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婦

  送走了大牛與一百頭羊, 時間早過了酒館開門的時辰。俞眉遠眼刀子一飛, 吳涯和錢老六乖覺得收回好奇的目光, 一個打開了酒館的門, 另一個縮進了後廚忙碌。


  “你小心點, 我們家姑娘的酒很貴重的。”青嬈雙手插腰, 使喚著被羊群堵在酒窖口的人, 那人正推著板車從窖裏拉出了十來壇酒。


  霍引定睛一看,拉車那人正是老七。


  老七穿了身青色長袍,腰間別著他那柄飲血噬魂的涼血刀, 老老實實地推著板車,跟在青嬈身邊,青嬈見他腦門上出了汗, 暗罵了句“傻子”, 人卻跑上前,手從袖裏掏出絹帕遞給他。老七雙手握在推車把上, 裝傻為難地看看自己的手, 青嬈便瞪他一眼, 拿帕子按按他頭上的汗。


  兩人走了幾步, 青嬈忽然瞧見門口的俞眉遠和霍引, 臉一紅,就把手裏的帕子甩到老七懷裏, 扭身進了酒館,也不理俞眉遠。老七“嘿嘿”一笑, 悄悄收起了那帕子。


  霍引看傻。老七是雲穀裏出了名的劊子手, 昔年憑著腰間那柄涼血刀,在大漠鷹飛山上剿匪,一人獨斬十數個悍匪,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七閻王。他對人從來不假辭色,也從沒對哪個女人上過心,就算是麵對雲穀的兄弟,也不曾這麽笑過。


  “你這朋友一早就送上門了,可不是我們欺負他,你不能把這賬算到我頭上。我今兒頭疼,不想和你鬥酒。”俞眉遠在他耳邊涼涼開口。這家夥知道鬥酒贏不了,如今改走別的路線。早這麽乖不就結了,什麽都不做就想把她的青嬈娶走,她不從他身上挫下層皮來才怪。


  “我不管他。”霍引驚訝歸驚訝,這種事他是不管的,“你頭疼?”


  俞眉遠看了這街巷上還未散去的人,不出半個時辰,今天早上的事肯定傳遍整個雲穀鎮。


  她能不頭疼麽?


  “有點兒。”她敷衍地回了句,轉身進了酒館,邊走邊謝他,“剛才多謝你解圍。”


  霍引明顯察覺她今日的態度有別於昨天初逢時的熱情,神情淺淡,語氣漠然,連笑都沒一個。


  “小……四娘,我有些事想同你說。”他跟她進了酒館。


  “嗯,正巧,我也有事請教你。”俞眉遠說著走到了後院。


  其他人都在前頭忙著,後院的事就歸了她。既已出了俞府,她就不再是成天要人服侍的公侯小姐了。


  院裏的兩小畦罋菜已長得老高,俞眉遠要他在外頭等著,她自己拎了竹籃,小心翼翼踏進菜地,俯身挑專嫩的罋菜割,霍引幫不上忙,隻能站在菜地旁邊幹看著。俞眉遠割了一陣子便收獲滿籃罋菜,她才出了菜地,在旁邊小瓜棚下的藤椅坐下,開始摘菜。


  霍引便尋了她身邊的石頭隨意坐了,從籃裏抓了把罋菜學著她的模樣摘起。


  “你有什麽想問我的?”他邊摘菜邊問她。


  “我聽人說我表哥徐蘇琰來了雲穀,我找他有事,你知道他的下落嗎?”俞眉遠直言不諱。


  “徐蘇琰?”霍引聞言手上動作一停,蹙了眉頭。


  她既已出府,離了紛爭之地,還尋徐蘇琰做什麽?

  “怎麽,不方便告訴我?”


  “不是。徐蘇琰如今在雲穀山莊行十,他現在不在穀裏,已去了撫遠。”霍引回道。


  一年半以前奇物坊的大火實因人為,出自月尊教之手,他們想抓的人是徐蘇琰。徐蘇琰徐家後人的身份已然暴露,所幸的是他一直派人暗中護著徐蘇琰,這才救下他一命。死掉的那三人,其中有一人是月尊教的,屍首被火焚後麵目難辨,他們索性將錯就錯,就讓人以為死的是徐蘇琰,私下偷偷將重傷的徐蘇琰送回了雲穀。


  徐蘇琰雖沒武功,然而一身的機關絕學,在雲穀呆了一年就已得到認可,排到第十位。


  雲穀雖是避世之地,但雲穀莊諸人卻並不避世,皆遵雲穀主人之令,在江湖中行走。或助朝廷,或幫武林,匡扶正義,在江湖中名望甚高。


  如今邊疆戰亂,又有月尊禍亂中原,徐蘇琰的任務就是對付月尊教。


  這是他自己要求的。


  燕王雖除,然月尊仍在,他避之不得。


  不止他避不了,這事遲早也殃及俞眉遠。


  “撫遠?”俞眉遠摘好的菜都扔進小簍,摘下的老梗葉仍收進了籃中,“撫遠在安南,離此處至少三個月路途,他去那裏做什麽?你可知他幾時能回?”


  “小阿遠,你到底有何事找他?”旁邊無人,霍引便叫了她乳名。


  “我有些東西要親手交給他。”俞眉遠把裝菜的小簍塞到霍引手裏,自己拎著籃子站起,“若我現在趕去撫遠,來得及遇到他嗎?”


  “他去撫遠有段時間,如今不知走到哪裏,不過我記得他離穀時,家師交代他去趟昌陽。昌陽的清晏莊莊主向老爺子六十大壽,並安南、山東和江北三省盟主之選都在下個月中旬,他會代表雲穀前去。”


  霍引之師便是雲穀這一任主人——鹿長天。她本屬意霍引去昌陽,然而那時他意誌消沉,根本無心外事,這差使就交給了徐蘇琰。


  “昌陽倒近些,隻要一個月不到的路程。”俞眉遠走到井邊,搖著軲轆提水。


  霍引見狀忙出手幫她,兩人合力拎出一桶水來。


  “你想去昌陽”他提著水照她的示意倒進了腳邊的木盆裏。


  “你把菜洗洗。”她沒客氣,一邊使喚他幹活,一邊又道,“嗯,也不知他何時才回雲穀,我老這麽等著不是辦法,不如去找他。再說我在雲穀呆很久了,也該出去走走。”


  從離府那日開始,俞眉遠就不打算在一個地方長居,這次在雲穀呆了半年,已近極限。


  “你不打算在雲穀定居?”聽出她言下之意,霍引心裏一驚,將手從水裏抬出,手背上粘著幾片菜葉,袖口已濕。


  俞眉遠蹲在邊上的木砧板前剁摘除的老葉老梗,轉頭看了眼,便拍掉手上碎菜,探過手來將他袖子擼起。


  “不打算。”她搖頭,既然不能安於凡世,那就行遍天下。


  霍引沉默。


  俞眉遠已將剁好的碎菜拔入大盆裏,又往裏摻了兩把糠攪勻後拿到雞舍邊放下,附近遊走的雞便爭先恐後地跑來啄食,她便趁此機會探到雞舍裏,摸了幾個雞蛋出來。


  “小霍,昨天說留你吃飯,結果我倒了,今天晚上你留下吃了飯再走吧。我自己養的雞,生的蛋,種的菜,比外頭的好。”她說著把蛋放好,又去挑雞。


  霍引傻傻看著。他見過她驕傲的模樣,也見過她的任性和霸道,記憶裏的她總是光鮮明媚,卻從未曾像如今這樣親近平和過,如同操持家務的小媳婦,裏裏外外地忙碌,安守俗世間的幸福。


  “小霍?”她已挑好雞,手腳麻利地掖著雞翅膀將雞拎出,卻見霍引怔然的模樣。


  “頭上沾到羽毛了。”霍引回神,伸手撫向她發間,想拔下雞毛。


  俞眉遠歪頭避開他的手,低頭往旁邊晃晃,雞毛自己落下。


  霍引的手微僵。如果是霍錚,她不會避開的吧?


  “吳涯,把雞給我宰了,叫六哥燉個湯,另讓他留兩個好肘子。”俞眉遠已在院裏喊開,嗓門很大。


  吳涯過來接了雞,應和著。


  “你去程秀那買兩塊豆腐,拿臘腸一起蒸了,再去李奶奶家要點蜂蜜,晚上咱們做蜜糖蛋羹。”俞眉遠吩咐著,把蛋和洗淨的菜都裝進籃裏,這才轉身問霍引,“你剛說有話要同我說來著。”


  “京裏都傳你出了事,我以為你……這怎麽回事?”他問她。


  “怎麽你在雲穀也關注京裏的事?”俞眉遠拍淨手,笑了,“不想呆在京裏就想法子出來了唄,頂著俞家四姑娘的名頭不好行走,索性就讓‘她’死了。”


  “為什麽不想呆在京裏?你在俞府不挺好的?”霍引聽到“死”字便覺得疼。


  離家獨自行走江湖的艱辛他嚐過,並不舒服,她一個姑娘家卻邁出了這一步,一路行至今日,也不知她都經曆了什麽。


  從前她說要離開俞府,闖蕩江湖,他以為隻是戲言,沒想到竟是真的。


  “你消息挺靈的,連我在俞府好不好都清楚。”俞眉遠戲謔道,“也沒什麽特別原因,隻是兆京沒有讓我留下的理由了。”


  “沒有嗎?那……霍錚……”霍引見她一聽到這名字神色便一頓,“昨天你喝醉酒時說想他……”


  “一個故人而已,這輩子不會再見,別提他了。”俞眉遠淡道,腳步很快地往外走去。


  再怎麽思念,時間一久,終究都會淡去。


  “阿遠……我是……”霍引那心便一刺,已衝到喉間的話正要脫口。


  “四娘!”程秀從外頭衝進來。


  “秀秀?”俞眉遠奇道。


  程秀到她身邊,二話沒說便拉起她的手,站到霍引跟前,仰頭仔細打量他:“你真是雲穀霍引?”


  “如假包換!”霍引輕頜首,隻將先前的話吞下。


  “那可好了,你兩都跟我走。”程秀立刻挽了俞眉遠的手往外跑去。


  “秀秀,你要去哪兒?”俞眉遠問她。


  “你忘啦,周家那丫頭今天成親,邀了我們去觀禮!”程秀撞了她一肘子,回道。


  “我還真忘了,我答應了她成親時送她兩壇酒,你等會,我去拿。”


  “別拿了,她嫁的可是鎮上的大英雄,都得瑟好久了。今天成親,流水席擺了整條街,你當人家稀罕你的酒啊。”程秀不無嫉妒地說著。


  “那你叫上他做啥?”俞眉遠轉頭看了眼霍引。


  霍引正跟在兩人身後,不明所以。


  “嘿嘿。”程秀啥也不說,隻不懷好意笑著。


  ……


  周家的丫頭周樂音嫁的是雲穀鎮上頂頂有名的大英雄盧新。


  這事已經讓周樂音和她娘樂上許久了,周媽媽更是逢人就誇未來女婿能耐,順帶在人前暗損了程秀和俞眉遠一番,諷刺她們嫁不出去。鎮上適齡未嫁的姑娘不多,程秀和俞眉遠就是其中之二。俞眉遠才到雲穀半年,倒不覺得什麽,但程秀卻是土生土長的雲穀人,從小又與周樂音攀比著長大,如今周樂音嫁了好人家,她卻還沒著落,又被奚落一通,如何肯甘休。


  俞眉遠臉色已經碳一樣黑了。


  她和霍引到了盧新家時,程秀那大嘴巴就已經把他們間的“婚約”給宣揚了一番。


  原來這事還隻是傳言,如此一來可好,傳言成了“事實”。


  “犬子大婚,竟能得霍大俠親臨,實乃三生有幸,三生有幸!霍大俠,快請上坐。你既來了,不喝個痛快可不許回。”盧新的父親拉著霍引上了主桌。


  “不敢,盧老爺子客氣。”霍引被人拱著,逃不得,隻好客氣道。


  不僅霍引,俞眉遠也被一起拱到了主桌上,與霍引坐到一塊。


  這擺了整條街的流水席人來得本就多,如今更是水泄不通。雲穀霍引之名,在江湖裏威力甚大,又素來神秘,如今突然出現,鎮上這些人如何不被驚動?

  如今他們桌邊已裏三層外三層圍了許多人,乍一看還以為成親的人是她和霍引。


  “周小丫,看到了?那可是四娘的夫婿!”程秀雙手環胸得意道,“比起你男人,如何”


  周家丫頭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她掀了蓋頭,扭著帕子站在屋簷下,恨恨地看著自己男人也跟著人群湊熱鬧,去向霍引敬酒了。


  ……


  這酒一直喝到天黑,來敬酒的人一直沒罷手過。


  霍引倒沒拒絕,誰來敬都滿杯飲下,還真是像他自己的婚禮。


  旁邊不知誰吼了一聲:“霍大俠,同你媳婦喝一杯!”


  立時附和聲陣起。


  鎮上民風開明,又一大半是江湖中人,不拘小節,幾杯黃湯下肚鬧騰起來便沒了分寸。


  俞眉遠臉更黑了。她的身份已從霍引未過門的媳婦直接變成媳婦了。


  “我要回去了。”她霍地站起,可旁邊的人如何肯依,舉著杯送到二人之間,就要他們對飲。


  俞眉遠又被押回了座上。


  霍引一手接過她眼前那杯酒,藏在桌下的那手卻忽然握住她的手。


  “我帶你出去。”他嘴皮動了動,聲音響在她耳畔。


  一口飲盡杯中酒,他忽然躍起。


  俞眉遠正納悶著,就發現自己已隨他飛起。


  “各位,抱歉了,內子不讓在下多灌黃湯,怕在下回去了撒酒瘋,咱們改日再盡興,告辭了。”


  朗笑聲從空中傳下,霍引攜俞眉遠並排而起。


  俞眉遠提氣隨他騰空,腳尖在眾人頭頂輕點,身形越過了長街人海,街巷兩邊滿掛的紅燈籠照著一片起伏紅波,夢似的不真切。


  底下人聲鼎沸,卻都隔得遙遠了。


  ……


  兩人掠過了街巷,才落到地麵站定。


  “沒事了。”霍引鬆開手,安撫了她一句。


  “你確定?”俞眉遠眼珠左右一轉,調侃道。


  霍引低頭一看,她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倒也不急不怒了,似乎一心要看他笑話。


  他側耳聽去,忽然聞得四周有些喧嘩聲隱隱傳來,有越來越近的趨勢,遠巷的燈火映紅天邊,越奔他們而來。


  “怎麽給跑了?我還沒同霍大俠喝上一杯呢,不成,快將他們找出來。”


  “就是。那可是霍大俠!快追上攔下,下次再見也不知要等到幾時。”


  聲音已經近得他能聽清他們的對話了。


  前後都有,將他們夾在了中間。


  霍引看看周圍,這地方施展輕功的話,很容易就被發現,鎮子就這麽點大,他們這是要被追到天涯海角的節奏。


  想了想,他忽然退了幾步,縮進了旁邊牆角的一處狹縫中。


  黑暗裏伸來一支手,將俞眉遠往裏一拉,她也被他拉了進去。


  狹縫極窄,兩人貼麵而立,霍引身上的氣息傳來,她一恍惚。他的氣息像極了霍錚,越靠近,越讓她想起霍錚。


  俞眉遠難受地動了動,伸手將他往後麵推。


  霍引這次卻再不像從前那樣君子,竟按住了她的手,身體不退反往她身上俯去,將她藏在了自己胸前。


  “噓。忍忍。”他在她耳畔輕語。


  俞眉遠別開臉,盯著黑暗不語。


  狹縫外傳來的喧聲由遠及近,又由近轉遠,火光晃動著,影子搖過,漸漸又消失。黑暗回歸寂靜,隻餘明月清暉灑在兩人之間。


  誰也看不清誰,隻有微伏的胸膛和呼吸聲音。


  俞眉遠耳力極佳,比霍引更快確認外邊無人,她用力拍開霍引的手,從狹縫中跳出,神情晦澀難明地朝飲者樓的方向行去。


  霍引忐忑跟過去,想了想,厚著臉矮身到她眼前,可憐道:“小阿遠,你說留我吃飯的,剛才在席上我隻顧著喝酒,沒吃東西,我餓。”


  “小阿遠……”霍引戳戳她的手臂。


  俞眉遠拔開他的爪子。


  “沒人攔著你去吃飯。”


  他有些像霍錚,又有些不像。


  霍錚大概不會……這麽孩子氣。


  她也不知。


  其實她從沒真正了解過霍錚吧。


  “嘿。”霍引笑著直起腰,忽又正色道,“小阿遠,我陪你去昌陽吧。向老爺子的大壽沒帖子進不去,昌陽又大,你找不著徐蘇琰的。我去了,可以賣這張臉。”


  俞眉遠瞪他一眼。


  他有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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