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塚

  這一年的秋天, 來得比往年要急。秋雨已過, 兆京似乎在一夕之間冷下來, 即便是有晴天, 陽光也顯得毫無溫度。


  香醍別苑的紅楓已經轉紅, 一夜秋風過後, 零零落落地灑了滿階。霍錚從霄煙台上望出去, 觸目所及的全是半紅半金的楓,仿佛火焰一路燒來。他俯身拾起片楓葉,巴掌似的葉片安靜地伏在他掌心, 帶著秋雨的潮意,像那天離開的阿遠。


  火焰似的姑娘,燒得人猝不及防。


  他轉身盤膝坐到了霄煙台的榻上, 身前放的小幾上依舊是青玉棋盤, 黑子白子成局,棋盤邊上是茶托, 上頭擱著花鳥紋的提梁壺與幾隻輕薄如玉的小杯。小幾旁邊的紫泥風爐煨著水, 無人扇人, 爐裏的火隻剩一小簇, 幽幽燃著。


  都是他一個人時自得其樂的東西, 今天卻失了滋味。


  他一手白子,一手黑子, 與自己對弈,棋子拈在半空, 遲遲不見落下。這局棋, 不管走哪一步,似乎都是兩敗俱傷的結果。


  回雲穀的時間一拖再拖,他身體每況愈下,卻仍是不想走。如今秋涼寒侵,他已毫無感覺。


  怔了許久,他歎口氣拋了棋。


  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過阿遠了。自從那日她在這裏表明心跡卻被他拒絕之後,他就再沒見過她。哪怕是以長寧的名義邀她去狩場玩耍,她也再沒出現過。


  她從來沒叫過他一聲“殿下”,那天竟然叫了他“殿下”。從此,他也隻是“殿下”,再也不是她的霍錚。


  “殿下!”有人踏過滿地紅楓,急步而來。


  來的這人是左尚棠。


  “怎麽了?”霍錚懶懶問他。


  “殿下……”左尚棠不知該如何開口。


  “說吧,到底什麽事?”霍錚蹙眉,他甚少見到左尚棠吞吞吐吐過。


  “俞家……四姑娘……”左尚棠欲言又止。


  霍錚目光一凜:“她怎麽了?”


  左尚棠閃過他的目光,咬牙道:“四姑娘……沒了。”


  “砰——”


  霍錚猛地站起,矮幾被掀翻,桌上的棋盤與茶具落下,黑棋白子滾了滿地,茶杯碎裂,連帶著旁邊的紫泥風爐被撞倒,水酒了一地,炭灰遍起。


  “你說什麽?!”霍錚直盯著左尚棠,不可置信。


  聲音已然發顫。


  “四姑娘去萬法寺祈福,半道上遇了意外,車馬翻下懸崖……”左尚棠說了一半,無法再說。


  霍錚臉色陡然蒼白,化成木石怔怔站著。


  她說……殿下珍重,勿念……竟是在與他訣別?


  怎麽可能?


  那丫頭俏生生站在他麵前發小脾氣的模樣還在眼前,她探過桌子蠱惑人的嫵媚表情每晚都還入夢,那再簡單不過的兩個字徹夜響在他耳邊和心裏,怎麽突然間就全都沒了?


  她說……


  千好萬好,不如我心頭那一好。


  霍錚,你可知我心頭這一好,是誰?


  是你!


  是你霍錚啊……


  他總以為,兩人之間必是他先離開,方苦苦壓下感情,將她生生推開,自以為如此便能成全成她的人生與幸福。怎料人世無常,一朝聚散離分。


  苦守歲月,還不如偷得半日圓滿。


  千算萬算,終算不過天意。


  早知如此……何來早知如此……


  “殿下……”左尚棠小聲喚了一句,憂心不已。


  他已見著霍錚含墨點漆的眼眸泛起紅光。


  不過片刻,便有一道淚痕垂過臉頰,他越來越蒼白,唇色卻比往日更加紅豔。


  唇間有血沁出,他隻將唇抿得更緊。


  “殿下——你去哪裏?”左尚棠見他唇間起了血色,心裏便覺得不妙,隻是也不知要勸什麽,他正想著措詞,就見霍錚已如離弦之箭衝了出去。


  ……


  俞府門口已經掛起白燈籠與白幡,因是未出閣的女兒夭折,故而未設靈堂,亦不入祖墳,隻備了口柏木棺材,在家停靈三日,再葬入另選的墳塋。


  “殿下待阿遠情義深重,若阿遠地下有知,也該欣慰。隻是殿下,您還是回去吧,這一麵,不見為好。”俞章敏匆匆趕到瑞芳堂時,霍錚已在瑞芳堂上站了有一會。


  白頭人不送黑發人,俞眉遠夭亡,按俗俞宗翰不能露麵,因而俞眉遠的身後事全交由俞章敏打量。不過短短數日,俞章敏已經瘦了一大圈。他身著素服,臉色憔悴,在霍錚跟著作了長揖。


  之前就聽人說俞眉遠與這位晉王殿下之間有些交情,不想這交情竟深到能讓他親自過府吊唁,俞章敏倒十分驚訝。


  “我想見她。”霍錚沒有讓步的意思。他一身白衣,清冽如秋寒驟雨。


  “殿下……”俞章敏麵露為難之色,見他固執,隻好據實以告,“實不相瞞,舍妹墮崖之處乃絕險所在,崖下無路可通,無法遣人尋她屍骨,故而壽棺中如今放的,隻是她的衣冠。”


  找不到俞眉遠的屍體,俞章敏隻能替她建一座衣冠塚。


  屍骨無還。


  霍錚失神地退了一步。


  “殿下,我們回去吧。”左尚棠擔心地看著他。


  來俞府的路上,他的毒就已經發作,隻是被他強行壓抑著。若再這麽拖下去,便是回了雲穀,恐怕也是不妙。


  霍錚木然站了片刻,怔怔回頭,緩步而出,俞章敏便送他出門。


  他的馬還拴在俞府門前的拴馬石上,門子取下馬韁,將馬牽到他身前。霍錚一語不發,翻身上馬,白馬嘶鳴一聲,絕塵而去。


  “殿下!”左尚棠在後麵吼了一聲,劈手奪過另一匹馬的韁繩,急追而去。


  ……


  萬法寺七絕峰。


  欲上萬法寺必要經過此峰,此峰陡峭,山路狹窄,彎道甚多,峰下險峻,無路可下。


  俞眉遠的馬車就在這裏脫韁滾落山崖的。


  霍錚站在崖邊朝下望去。崖下深不見底,重重霧靄遮了視線,崖邊荒草叢生,亂石嶙峋,他朝前踏出一步,砂石紛紛滾落,隻聞得簌簌聲響,落石便沒入白霧之間,不見蹤跡。他仿若不知,腳步仍緩緩朝前邁出,眼見已要踩空,忽被人拉住了手。


  “殿下!”左尚棠已驚出一身的冷汗。


  霍錚被他強拉退了幾步,站到山道上,麵無表情地盯著崖下霧靄。


  左尚棠朝跟來的侍從施了個眼色,那人便抖開件鬥篷披到霍錚背上。七絕峰上寒風凜冽,刮得人刺骨的冷,霍錚隻著一襲白色薄袍,被風吹得飛起。


  “殿下節哀,若是四姑娘泉下有知,看到殿下如此必於心難安。”左尚棠勸道。他跟在霍錚身邊已有十五年,從未見霍錚像今日這般失魂落魄過。霍錚自幼曆經數劫,待人感情本就淡極,輕易不現悲喜,何曾因為一個人而傷到這般田地?


  這位俞四姑娘在霍錚心中之重,隻怕已傾盡他一生全部情感。


  淡極,方濃。


  “咳。”霍錚咳了一聲。


  左尚棠回神,又要勸他回去,霍錚卻猛地單膝落地,跪到了地上。


  殷紅的血自他唇角掛,在他衣襟上染上斑斑痕跡。


  “殿下!”左尚棠大驚。


  霍錚又悶咳兩聲,這一次血卻從他口中急湧而出,殷紅血色灑在他潔白衣袍之上,觸目驚心。


  慈悲骨之毒,徹底發作。


  ……


  從漢寧到兆京,途經數城,騎馬不眠不休最快也要近一個月時間。


  魏眠曦趕到兆京時,他的那匹汗血寶馬追電在他下馬那一刻倒地不起。從接到俞眉遠死訊開始,到他趕回兆京,這中間已過了三個多月。


  未得皇帝詔令他便拋下大軍私自回京,已是死罪,然他已顧不上這許多。


  京城早已入冬,第一場雪下過,兆京被白雪覆蓋。


  俞眉遠小小的墳塋就像個白饅頭,石碑上的刻字工整規矩,俞眉遠的名字卻刺目至極。


  上輩子他死時,最終與她同穴而眠。


  這輩子……他一無所有。


  重生而歸,他滿腹籌謀,隻願與她共賞天下,可最終……


  白雪滿頭,仍隻他獨自歸去。


  這場死別,來得太早。


  ……


  歲月悠行,不為生死離別停留,冬藏暑去,轉眼已過一年又五個月。


  承和十一年中,俞眉遠年十七。


  她的閨名已無人再記,世人隻知一個神箭俞四娘,在酒館的評談或說書裏被提及,說天祭之日宮中大亂,她頂了其姐的名字踏上祭台,一舞名動天下,又以長弓射殺燕王,與晉王合力,平定了這場禍亂。更有甚者,說這位俞四娘曾傾力救東平府百姓於地動洪魔之中,定是神女下凡,要救世人於水火之中。


  說得神乎其神。


  本是當世奇女,隻可惜天妒紅顏,活不過及笄之年便夭亡。


  再來便是不知哪裏傳出來的情史,隻說這位俞四娘生得傾國傾城,叫大安朝的赤袍將軍與當朝晉王神魂顛倒。那赤袍將軍魏眠曦求了三次都沒能求到她,於她死後甘冒死罪之險從漢寧回來,在她墳前足足站了三天三夜,直至霜雪滿城;而那位從來都隱世避居的晉王殿下更是為了她屢屢出手,終叫世人發現他驚才絕豔之姿,後來卻因她的死而黯然神傷,自此長閉香醍湖畔,永悼伊人。


  街巷間的傳聞種種,流傳的版本不一,“俞四娘”這三個字成了故事裏的人物,憑添幾許傳奇的神秘色彩。


  評談先生手裏的三弦琴拉出了一個高調,談唱到了最精彩的地方,酒肆裏響起一片唱彩聲。


  這酒肆半年前才開張的,不過三個月已經成了雲穀裏一處熱鬧地方。


  據說這酒肆裏有三件好東西——酒、醬肘子和老板娘。


  兩個姑娘倚在酒肆後廚前的柱子上聽著,聽到這精彩處,綠衣裳的姑娘鼓掌叫了聲“好”,而後轉頭看著旁邊的紅衣姑娘,戲謔道:“你說人家也叫四娘,你也叫四娘,這同名同姓怎麽就差了這麽多?”


  紅衣少女一聽,不樂意了:“怎麽就差了?我是臉差了,還是身段差了?你倒是給我說說?昨天隔兩條街的大牛還想給我送頭羊,說是做聘禮要娶我呢?好歹我也算是雲穀南門一枝花,你說我哪裏差了?”


  “什麽?大牛想娶你?”綠衣姑娘顯然關注錯了重點,“他也想?就他那德性……四娘,你可千萬別答應!”


  “當然不嫁。”紅衣少女抬抬下巴,得意道,“一頭羊哪夠?起碼得一百頭羊,我還能考慮考慮。”


  “算你有點見識!”綠衣姑娘誇了一句,就聽到酒肆裏喧聲大作,比剛才的喝彩聲還大。


  她便望去,隻看到不過擺了五張方桌的酒館裏出來個女子,這女子穿一件緗色裙子,腰間係著條大紅汗巾,纏出水蛇似的玲瓏與胸口鼓脹,再加上她生了雙嫵媚的丹鳳眼與菱角小唇,行走之間款款生媚,眼波如水,顰笑動人。


  “老板娘,給我倒酒,快快!”堂上便有人嚷起。


  “知道了。”出來的這女子軟軟應了聲,胸調是正經八百的官話。


  她巡了一輪,給要酒的客人都倒滿了酒,方走到後廚的柱前,對著紅衣少女一撅嘴:“四姑娘,今兒酒的份額又賣完了,這些人還不走,怎麽辦?”


  “賣完了?不肯走就拿水給他添上,酒錢照算。”紅衣少女不以為意地說著,抬眼看了看自家酒肆堂前掛著的匾額。


  酒肆名為飲者樓。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不入聖賢入酒道。


  一轉眼,她已出宅一年半,輾轉遊曆近一年方到雲穀,至今已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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