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箭俞四娘

  俞眉遠往漱玉齋方向走了一段距離, 腳步卻越放越慢。身後隱隱約約傳來夾著金鐵交鳴的雜亂聲響, 攪得她心難安。


  這一世與上輩子的記憶已經差得太遠, 薩烏還未進犯, 燕王霍遠庭的叛亂提早了好幾個月, 並選在了這樣的日子直接弑君。


  俞眉遠倏爾停下腳步, 轉過身。


  身後, 遠空的淡紅煙霧升騰到高空漸漸散開,霍錚的身影早就不見。


  猶豫了一下,她往回跑去。


  不自量力也罷, 不知死活也罷,她做不到獨善其身。隻要想想,上輩子她如果沒有救下魏眠曦, 那麽整個大安朝將麵臨的局麵, 她便心有餘悸。燕王霍遠庭既然會選擇在薩烏進犯之機進攻兆京,致使大安朝內憂外患, 便足以證明此人絲毫不將江山黎民放在心上, 他眼裏隻有權勢富貴。


  這樣的人一旦奪了皇位, 帶來的隻有災難。她不懂政治, 不知權謀, 隻知道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上輩子為魏眠曦做過的那麽多事中, 萬隆山上箭射燕王,救下魏眠曦是她從未後悔過的一件事。


  如今也一樣。


  惠文帝不能死, 大安朝不能亂。


  更何況, 霍錚也去了。


  不管能否幫到他,不管將要麵臨怎樣的險境,她都不想躲起來。


  玄衣朱裳的人影掠起,化作電光疾馳而去,轉眼之間,俞眉遠身影已失。


  ……


  承天壇前已亂作一團。


  場麵失控。


  紅煙是毒煙,吸入後可至人昏闕。天祭舞之後是民間獻上的彩煙巫祈舞,壇前行舞燃煙,以示太平盛世。誰料這批祈舞者一半人是由刺客所扮,而彩煙事前被人下了毒,炸到高空之後,被風一吹,朝著壇外散去,瞬間將外麵站的官員命婦與後方的百姓連同外圍守衛的羽林軍迷倒一大片。


  此時承天壇前廣場上歪七豎八地倒了許多人,沒暈的人也都倉皇失措地往外逃去。數十名身著彩衣的人從祈舞者行列中騰空而起,不顧一切地朝壇前站著的惠文帝攻去。他們手持刀劍利器,動作靈敏,身手了得,目標十分一致,就是惠文帝的命。


  這些人顯然並非普通兵士,倒像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下手皆是殺招與陰式,又快又狠,轉眼間已將壇前的護衛清理了大半,眼見就要闖到惠文帝身邊。


  惠文帝已將崔後拉到身後,身邊有幾名太監與羽林軍護著,正往旁邊退去。有個刺客縱身一躍,衝到了他們後退之處,截斷他們去路。


  手起刀落,站在最後的太監不及避讓,被一刀劈在胸口,滾熱的血液濺了那人一身。


  那人殺紅了眼,又舉刀砍去。


  後路被斷,惠文帝隻能帶著崔後往另一側衝去。


  那一側的瑰儀匾下,站著皇子皇女並後宮嬪妃等人,此時許多人已經嚇得軟在地上,尖叫聲與哭泣聲不絕於耳。


  “長寧,先跟我走!”左尚棠已經趕到,他誰也沒顧,直落長寧身邊。


  “不……救父皇母後,先救他們。”長寧瞪大眼,搖著頭,臉色慘白,死死壓抑著恐懼,不肯和左尚棠離開。


  左尚棠見她倔強不聽勸,氣急敗壞。


  他轉頭看了看惠文帝,帝後二人已被逼靠近他們,連帶著刺殺他的人也跟著湧來。這裏人多礙事,那些殺手刀下無眼,隻要擋路之人不管是誰皆是一刀斃之。


  情勢越加危急。


  有人一劍刺來,左尚棠再也顧不上與她說話,將她往後麵一推,迎敵而上。


  不遠之處,太子霍汶此刻也已自顧不暇。因是天祭,他手中沒有兵刃,隻能赤手空拳對敵,既要護著身後太子妃江婧,又想去援救帝後二人,一時間竟難以決斷。江婧跟在他身後,雙手緊緊護著小腹,她腹中已有三月身孕。


  “殿下,不必管我,去幫父皇與母後!”江婧果斷推他。


  霍汶揮手逼退攻來利劍,轉身單手攬了她的腰,將她抱起朝後麵快步躍去。


  “母後有父皇,我隻管你。不用想太多。”霍汶已有了決定。


  承天壇下,魏眠曦手如鐵箍,一掌掐碎與他纏鬥之人的咽喉,劈手奪去這人手中長劍,轉身掠向了惠文帝那處。


  縱然他事前做了諸多安排,卻也沒料到霍元庭會挑在今天弑君,還帶進了月尊教的人。


  明明離薩烏進犯之日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他們都被這老賊給騙了。關外傳來消息指他頻頻與薩烏聯係,又暗中在漢寧招兵買馬,三番四次誤導他們,以至他以為霍元庭仍如上輩子一樣,欲借薩烏進犯之機攻打兆京。


  沒想到他竟兵行險招,走了這樣一步棋。恐怕連惠文帝和霍汶都被他給騙過了。


  真是該死!


  壇上戰況吃緊,壇外忽然傳來整齊匆促的腳步聲。


  “是羽林軍!”外頭有人叫起。


  救兵來了?


  被逼到角落的諸人心裏一喜。


  隻是這喜還沒到臉上,便又聽到外麵傳進來淒厲的慘叫聲。


  “太子謀逆,於天祭弑君。承天壇裏的人,全是逆賊,一個都不準放!出者誅,不論何人!”森冷聲音響起。


  又是數聲慘叫緊隨其後,本已逃到外頭的人被羽林軍一路趕了回來,跑得慢的便都遭了毒手。


  帝後二人並霍汶、長寧等諸人,均是臉色一白。這是既要弑君,又要將弑君之罪扣到太子身上。


  “東儀門統領洪海。”霍汶認出了這人聲音。


  “太子殿下,顧好自己吧。再撐片刻,二殿下已經去請救兵了。”左尚棠拉著長寧衝到霍汶身邊,揮手格開攻來的一劍,將長寧推到了江婧身邊,才轉身同霍汶道。


  長寧不肯離開,左尚棠沒辦法,隻能留下。


  “是燕王?”霍汶瞧著壇上一片混亂,血流成河,眼中殺氣遍布。


  “是。燕王。”左尚棠簡單道。


  “他人呢?”霍汶舉目四望,沒在壇下看到霍遠庭身影。


  “不好!”左尚棠驚喝一句。


  霍遠庭不知何時失了蹤。


  “洪海的人沒有進來?”霍汶又覺得奇怪,問了一聲,轉念一想忽然明白其中關鍵。


  洪海以太子弑君之名騙了手下兵士圍困此地,而羽林軍直屬皇帝號令,惠文帝不死,他不會讓人進來,因為一旦進來,這事就騙不住。洪海守在外麵,隻是確保不會有人從這裏麵出去尋求救兵,等皇帝一死,他才會領兵直入,與燕王匯合。


  ……


  利劍從後刺來,劍尖直指皇後崔元梅背心。


  “元梅。”惠文帝急喚一聲,情急之下抱了她以己身擋劍。


  可預料中的痛苦並未出現。


  “皇上——”淒厲聲音響過,殷紅血色染透重衣。


  “淑妃。”張淑妃替他擋下了這一劍,他隻得鬆了抱著崔後的手,轉而抱住張淑妃緩緩而下的身體。


  那廂,魏眠曦已經衝到惠文帝身邊。


  刺客太多,外麵又有叛軍洪海,他們寡不敵眾,陷入絕境。


  “喝。”他口中斷喝一聲,用盡全力震退圍來的刺客,目光掃過全場,心中諸念齊閃,想尋找突破之法。


  惠文帝身邊的太監與護衛均已戰死,隻剩他一人在苦撐。


  被震退的刺客再度卷刃而上,魏眠曦揮劍擋開了兩人,另一人的刀光又至。


  “嘶——”衣袖被劃破,鮮血湧出,他已顧之不得,嘴裏隻叫著,“皇上,退後。”


  手上力量一狠,他將劍刺入最近那刺客的腹中,那刺客用手握住了刀刃,借著最後一口氣,死死握住了他的劍。旁邊又有刀光揮下,他避不過去。


  “咻——”


  破空聲響傳來。


  羽箭撕空而至,如流光一道,沒入旁邊刺客的頸間。


  一箭斃命。


  魏眠曦重喘著氣,躲過一劫,他心頭一鬆,朝箭來的方向望去。


  承天壇附近的建築都不高,全是祭祀要地,並沒設弓箭埋伏,今日到場的諸人也不能帶兵刃進來,這是哪裏來的箭?

  除了——太陽祭舞的天祭台上。


  一念閃過,他便抬頭。


  天祭台上,正有一人站在欄邊,手持著大安朝聖弓,朝著他這裏引弓扣箭。


  龍形雲影並山巒青日的衣裳,頭戴青鱗山河冠,衣裙獵獵,長發於腦後高揚,似戰盔上的一簇紅纓。


  她臉上麵具已去,斂眉凝眉,沉靜如山。


  一如當年,萬隆山上救他一命的女人。


  歲月更迭,命運翻覆,所有的故事在有意無意的推動之下早已失了原有軌跡,這輩子他們都已朝著未知的方向走下去,然而終歸有些結局,殊途同歸。


  她又救他一次。


  隔著這段遙遠的距離,數十年的時間,漫長的歲月,她終是再現昔年風采。


  上輩子的,神箭俞四娘。


  ……


  俞眉遠的第二箭射偏落空,紮進了地上。


  她喘著氣收回弓,倚在木欄杆上喘著氣。□□皇帝縱橫沙場的這張弓十分重,她很勉強才能將弓弦拉開,而隔著這麽遠的距離,她又無法立時震弦。


  兩箭下來,她的手臂已經酸澀。


  從林間回來時,壇前場麵已無法控製,她隻身一人,不能衝到裏麵涉險添亂,便上了天祭台。天祭台是這附近最高的位置,能俯瞰全場,也不會惹人注意,最關鍵的是,她知道天祭台上放著□□聖弓,而她背上背著跳祭舞用的箭壺,壺中有羽箭九支。天祭大典中,任何人皆不可帶兵刃,四周可尋不到襯手的兵器,而這弓與箭,就是她目前最好的武器。


  短暫歇了兩口氣,她再度將弓伸出欄外。


  又是一箭,射中了衝向霍汶的刺客之臂。


  “阿遠!是阿遠!”長寧眼尖,發現了俞眉遠了,當即嚷起。


  左尚棠隻看一眼就蹙了眉。真見鬼,這小姑奶奶在這節骨眼上跑回來做什麽?要是讓霍錚知道,恐怕又該急上心了。


  正想著,又是一箭射來,沒入了正朝著惠文帝攻來的一個刺客肩頭。


  因有俞眉遠的相助,惠文帝身邊的刺客去了幾個,魏眠曦正覺壓力少了許多,忽然間又是一大批刺客攻來。


  原來眼前惠文帝這裏久攻不下,刺客頭目便下令,命剩下所有人集中攻向惠文帝。


  如此一來,這裏情勢立時危急。


  外頭忽又喧聲大作,有馬蹄聲急踏而來。


  兵刃交鳴之音轉眼前響起。


  左尚棠一喜,道:“二殿下來了。”


  ……


  霍錚一手擒著一人,另一手持著長/槍,騎在馬上從遠處奔來,身後是西儀門的羽林軍追兵。


  他手上那人,正是西儀門的羽林軍統領孫川。


  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他就去西儀門尋求救兵,奈何他一個病弱皇子的身份,孫川不肯輕信。孫川這人脾性保守,疑心病重,又恐是調虎離山之計,因此隻同意先派人往東儀門和承天壇處去打探消息。


  可東西兩地離得太遠,一來一回恐怕承天壇這裏已經血流成河。


  霍錚情急之下,就和孫川打了一架,搶了他的馬,把他拎在手裏,騎馬朝承天壇奔來。西儀門的羽林軍不知出了何事,隻看到統領被抓,以為出了大事,便追了一批人過來。


  行到承天壇外不遠處,他將孫川往地上一扔,怒喝:“你自己看。外麵的事交給你了。”


  語畢,他雙腿一夾馬腹,騎著馬朝承天壇裏飛縱而去。


  孫川坐在地上,摸著腦袋。他可是這宮裏身手排前三的人,竟然在那個病弱的皇子手下走不過十招?

  這念頭一閃而去,他立時跳起,眼見著霍錚縱馬而去,衝入東儀門羽林軍之間。身邊他的屬下趕到。


  “派人將剩下的人都叫來!”他奪過屬下手中刀刃,高呼,“西儀門羽林軍聽令,隨我闖進去,救駕!”


  ……


  俞眉遠每出兩箭便靠著欄杆緩口氣。轉眼九支羽箭隻剩下了兩支,她再度挽弓朝外。


  可這一箭還不及發出,她便聽得身後有異響傳入耳中。


  她心頭一跳,才側過半身,便有隻大掌無聲無息地掐上她的脖子。


  身著彩衣的刺客不知何時悄然上了天祭台。她的箭太礙事,引來殺機。


  手一鬆,聖弓從天祭台上落下。俞眉遠呼吸一窒,隻覺得喉嚨像被鐵箍緊緊箍住。


  呼吸不得,叫喊不得。


  那人掐著她的喉嚨,將她的人往欄杆外一按,她半身懸出欄杆。


  俞眉遠雙手握住他的手腕,手上聚起內力,握著他的腕朝外一擰。


  “啊——”這人慘叫一聲鬆手,手腕已被她擰斷。他大怒,揮掌重拍在她肩頭。


  她肩頭吃痛,人往後栽去,隻聽得“喀嚓”脆響,祭台欄杆斷裂,她人跌下祭台,隻剩一隻手緊緊勾住了旁邊的欄杆……


  ……


  “阿遠——”魏眠曦目眥欲裂,情急之下隔空高呼。


  分心之際,一劍刺來,他避讓不及,被劍刺過左臂。


  身邊四個刺客圍來,身後是大安朝皇帝,他無法救到她。


  他臂上鮮血如注,心卻懸在祭台之上。


  滿眼隻剩一個人。


  ……


  “叱——”棗紅色的馬隨著馭馬之人的高喝聲,雙蹄齊揚,飛馳而來。


  青衣纁裳,彩珠九毓,霍錚手持長/槍踏馬衝入承天壇,目光極速巡過全場。


  “殿下,那裏!”左尚棠疾呼一聲,指向天祭台。


  霍錚側頭看了一眼,臉色未改。他手中□□劃地而過,氣勁炸出,震開圍著魏眠曦與惠文帝的幾個人後,他方一扯馬韁,令馬轉頭朝著祭台馳去。


  ……


  天祭台的刺客舉起腳,正朝俞眉遠攀在欄杆上的手踩下。


  俞眉遠咬牙,不閉眼。


  祭台欄杆外並無踏腳之處,她的輕功無處施力。


  “阿遠,鬆手。”底下傳來熟稔聲音。


  俞眉遠心裏一喜,也不看下麵到底何人,隻將手鬆開,身體一輕,便疾墜而下。


  墜到一半,有人已經飛身而起,將她穩穩接進懷中。


  “弓!”她隻說了一句話。


  霍錚單手抱著她,折身坐回馬背之上,長/槍挑過,將地上聖弓挑到了半空,俞眉遠抬手,淩空接下。


  目光掃過場上,她神色一沉,輕喝:“快,往那邊騎!”


  她指了個方向,手跟著從背上箭壺抽出最後兩支箭,齊齊扣上弓弦,朝著某處瞄準。


  ……


  霍遠庭正舉著手中長劍,從惠文帝背後緩緩靠過去。


  他早早就避進了承天壇裏,隻暗中窺視外麵局勢,如今眼見惠文帝久除不去,情勢於他越來越惡劣,心中一橫,便趁著惠文帝等人隻著眼於壇前局勢之機,悄悄出了承天壇,從他背後襲去。


  隻要惠文帝一死,不管外麵如何,這局棋他就勝了。


  天下、江山,近在眼前。


  他手上施力,不管不顧朝惠文帝背心刺去。


  劍尖,停在了離惠文帝背心一寸處。


  有箭自惠文帝臉側飛過,他看到霍錚懷裏的女人朝著自己放箭。


  驚駭之際,身後忽然有細響傳來。


  第一箭被霍遠庭以劍格開。


  “哼!”他重哼一聲,這一箭傷不到他,惠文帝還是要死。


  長劍轉刺為劈。


  “咻——”


  電光火石之間,他眉心間忽淌下道血痕。


  俞眉遠的這一擊,發的是追魂箭。


  兩箭齊發,追魂奪魄。


  ……


  “逆賊霍遠庭已伏誅!你們還要頑抗嗎?”霍錚揚聲高喊,他的手圈在俞眉遠腰前抓緊了馬韁,另一手將長/槍往魏眠曦那處一掃,挑中了一個刺客背心之後,令馬又轉了方向,朝外頭行去。


  場上的刺客所剩無幾,不足為懼,憑魏眠曦可以解決。


  “阿遠,坐好了,我帶你去外麵闖闖!”他在她耳邊道。


  “好!”俞眉遠點頭。


  箭壺已空,她的雙手也顫抖到停不下來。


  心似擂鼓,更難平靜。


  相同的結局,不同的故事。


  這一世這一役,成就的不止是一個神箭俞四娘,還從來都隱而不出的晉王霍錚。


  長/槍挑命,羽箭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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