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

  俞府的這個消息, 來得突然。


  丁氏懷孕不足兩個月, 一直未曾顯懷, 而她自己也避而不談, 因而一直無人察覺, 直到昨日突然腹痛如絞, 不過半個時辰, 便落下胎囊。


  俞眉遠算了算時間,他們從東平回來恰好不足兩個月,丁氏那胎應是他們剛回來時懷上的。


  如今俞府上下為了這事雞飛狗跳。俞宗翰病重, 蕙夫人沒有管家權,俞眉初是待嫁的姑娘不方便管這些,府裏就隻剩杜老太太鎮著。話說回來, 俞家已經許多年沒傳出喜事, 結果好不容易有了喜,卻是這麽個開頭, 杜老太太震怒非常, 親自審理此事。


  不過這是家醜, 故並未外揚, 消息沒有傳入宮中, 俞眉安毫不知情,隻有俞眉遠因為布了眼線的關係, 方才在第一時間接到了消息。


  ……


  俞眉安這些時日卯足了勁頭練習。她和別人走了不一樣的路數,其他人都在努力練習舞步, 熟悉音律節拍, 她卻將注意力放到別處。


  除了正常的練習之外,她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悄悄看宮裏各處巡視以及守在城牆上的羽林軍,甚至涎著臉每日請教魏眠曦關於軍中兵士日常訓練之法。


  明裏暗裏的絆子與冷嘲熱諷依舊很多,倒沒能再激起她半點反應,她沉默得詭異。這人就像潭靜止的水,誰也看不出底下是活水還是死水。


  可要說是死水,她每日又都拚了命的練習,不管是與所有人一起上課,還是回來躲在角落裏偷偷練習,除了吃飯睡覺,她都沒半刻休息。隻不過不管如何練習,她的動作仍舊趕不上別人,反倒有越來越笨重的跡象。


  有人偷窺了她的練習,發現她每日躲起練的,不是走就是站,像軍營裏的男人,全無女兒嬌態。那人回來將這事一說,所有人都覺得俞眉安大概是想男人想瘋了,要麽整天看男人,要麽躲起來學男人。


  俞眉安依然故我。


  俞眉遠的話,俞眉安謹記在心。


  她沒有給出哪怕一點點的建議,俞眉安自己摸索琢磨著,循著她給出的思路走下去。


  不論是否能勝出,成敗皆坦然。


  ……


  在宮裏的第二十日,俞府傳出消息,俞宗翰不顧病體,與二房俞宗耀大吵了一頓,逼著俞宗耀辭去官職,便是老太太出麵,也沒讓這場爭執平息,反倒是讓俞宗翰更加鐵了心,隻說若俞宗耀不辭去官職,他便親自上奏皇帝,告發俞宗耀賄賂官員。


  這一番威脅嚇得二房在杜老太太麵前哭了一宿。


  第二天,俞宗翰病情忽又轉重,從前還能下床,如今竟連床也下不了。


  他這病勢驚動了皇帝,皇帝派了人親自上俞府慰問,傳回的消息並不樂觀。


  俞宗翰的病情,十分嚴峻。


  他依舊沒讓任何人近身。


  ……


  在宮裏第二十五日,太陽祭舞的舞步已經全部授完,除了日常的訓練之外,柳尚儀取消了所有舞訓課,改由諸人自行練舞。時間愈發緊迫,諸女都收斂心思加緊練舞。


  曜華閣裏的樂聲從早奏到晚,空曠的大殿之上是翩然起舞的少女,教坊的師傅不停在殿上遊走查看,每個人都循規蹈矩地練著。常規的舞步眾人早已倒背如流,但李司樂給所有人留了難題,宮裏所授的太陽祭舞沒有結尾,她要求要第二次選拔之時,每個人都要添上祭舞的結尾。


  因而諸女暗中都悄悄編排祭舞的結尾,每個人都守著自己的秘密,以求在正式選拔時能一鳴驚人,故而在曜華閣時,所有人都隻練常規的舞步。


  太陽祭舞為長弓舞,舞步乃從古時騰舞演化而來,動作皆以“蹲踏跳騰”為主,急蹴而騰,飛速而旋,疾時如射,緩時如眠。這舞舞姿灑脫大氣,與宮廷之舞或教坊娛舞皆不相同,對舞者的體力與靈動力要求很高,再加上長弓舞行舞之時弓不離手,長弓重量頗大,無形之中又給這舞添了難度。


  一段疾如驟雨的鼓點配合著高速飛旋的舞步,最慢的人,也要在這段鼓點之中轉滿三十六個圈,才勉強達到李司樂的最低要求。


  急鼓乍歇,殿上的姑娘步伐頓止。


  “砰”地一聲,有人摔在地上,手中長弓在地上滑出老遠。


  樂聲一歇,眾人都同時望去。


  摔的人是俞眉安。


  她轉得太快,忽然止住步伐,重心不穩,整個人摔在地上,竟滾了一圈才停。


  四周爆發出轟然大笑。


  “這不是我們的拚命三郎俞三姑娘嗎?瞧你每天都廢寢忘食地練習,莫非就這成果?”張宜芳捂嘴笑著,尖銳道。


  “就是,也不知怎麽混進來的,連個基本步都跳不好。”後頭有人附和了一句。


  旁邊的轟笑聲已歇,但竊笑聲卻不斷絕。


  俞眉安坐起,對一切置若惘聞。她低頭拍拍灰,就看到碧青的裙裾出現在自己眼前。


  有人俯身扶住她的手臂。


  她吃了一驚,忙縮手,抬了眼。


  眼前是俞眉遠。她已拾起俞眉安的弓,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俞眉安。


  俞眉安下意地捂住自己手臂,怔怔看她。


  “起來吧。”俞眉遠隻是淡道,並沒多說什麽。


  俞眉安便笨拙地爬起,接過弓,低了頭:“謝謝。”


  俞眉遠目光掃過她的手臂,笑笑,不再說話。


  “喲,現在在這兒姐妹情深呢?從前不是為了一個男人連臉麵都不顧了嘛。”張宜芳上前一步,擋在兩人身前蠻橫道。


  午膳前是自行習舞的時間,尚儀與司樂和教坊的師傅都不在殿上,無人約束她們。


  “別擋道兒。”俞眉遠聲音不大,沒什麽表情。


  “我擋道?我就是站在這裏,你想過去,可以繞路。”張宜芳不肯退讓半分。


  “你們別鬧了,正經練舞吧。”魏枕月從後頭上來,拉了拉張宜芳的手。


  張宜芳甩手:“魏枕月,你少做好人,你心裏恐怕比我更討厭她吧。”


  “我才沒功夫來這做好人,你們這麽鬧著,耽誤大家練舞的時間了。”魏枕月也沉了臉。


  張宜芳環視了一下四周,見眾人已團團圍著她們,她並不在乎:“那又如何,練也是白練,這祭舞的資格隻能是我的。”


  旁邊頓時響起幾聲不忿然之語。


  魏枕月卻咬了牙不吭聲,魏眠曦交代過她,張宜芳是淑妃家的人,與五皇子一派,讓她不要與之作對,是以如今她隻好吞了這氣。


  俞眉遠不耐煩了。


  “喂,你們看戲也看挺久了,這麽幹看著多沒意思。不如來打個賭,比比看吧。”她閑閑涼涼地開口。


  “好啊,想比什麽?”張宜芳鳳眼一挑,問她。


  “賭能不能進二選。輸的人給贏的人做一天的丫頭,必須言聽計從,誰敢跟我賭?”


  “賭誰?賭你能不能進二選嗎?”魏枕月蹙眉道。


  二選,會在二十個姑娘裏留下最後五個。如今的毓秀宮裏,舞跳得最好的當屬她和張宜芳及另外四人,俞眉遠從初拔到現在,一直表現平平,舞也中規中矩,然而她在初拔裏一鳴驚人,誰知道是不是留了後手。


  “哼。沒意思的彩頭。”張宜芳雖然不屑,心裏卻與魏枕月一樣的想法。


  俞眉遠才是這場二選的頭號勁敵。


  “那再加一個彩頭,如果我進了二選,而她沒進,我就放棄二選資格。”俞眉遠笑了。


  “她?”眾人不解。


  “對啊,賭的就是我三姐能不能進二選。她若進了,就算我贏,你們都給我當一天的丫頭;若她沒進,就算我輸,除了給你當丫頭,若我進了最後五個人,我就放棄資格。如何?”俞眉遠慢條斯理道。


  “阿遠。”俞眉安一驚。她怎麽也沒想到俞眉遠拿自己來賭。


  “好,我同你賭。”魏枕月思忖片刻,先開了口。


  如今離選拔之日隻剩五天,憑俞三的舞技肯定過不了二選,然而俞眉遠就難說了,當不當丫頭她無所謂,她就想讓俞眉遠放棄資格。


  這場上諸秀中,隻有俞眉遠一個人,讓她毫無贏的把握。


  “我也和你賭。”張宜芳如是想著。


  “好,一言為定,其她不賭的人為證,記清楚了!”俞眉遠一改從前的淡漠,笑得賊精。


  ……


  上午的舞訓結束,一場小爭鬥漸歇,諸芳出了曜華閣回毓秀宮用飯。


  “你不需要為了我和她們賭?”俞眉安急衝衝跟在俞眉遠背後道。


  “為了你?”俞眉遠斜看她,“你想多了,我為的是我自己。”


  看不慣張宜芳和魏枕月,還有那起踩高捧高之輩而已。


  “可你用二選的資格……”


  “這與你無關,你跳好你的舞就是。”俞眉遠打斷她。二選她是絕對不會再上,資格這東西隻對想要的人才有吸引力,於她毫無用處。


  俞眉安站在原地,片刻後一跺腳,追到她身邊:“那這樣,要是你輸了,我……我替你當那一天的丫頭。”


  俞眉遠總算轉頭看了她兩眼,道:“好。的確也要該要你替我承擔這個賭注。不過,我不覺得我會輸,你也一樣吧?藏好你手臂和小腿上的東西,別叫人看出來。還有十天時間,好好練。”


  俞眉安猛地按住自己的手。


  她竟然看出來了。


  為了練力量與體力,她每一天都在手上和腳上綁了沉重的沙袋。這方法,還是她從魏眠曦那裏聽來的,軍營中常有將士將鉛塊綁在手腳之上做日常訓練,久而久之一旦習慣了這樣的重要,日後取下鉛塊時,速度和力量就會成倍增加。


  她綁不了鉛塊,隻能縫幾個沙袋綁上。


  希望有用……


  ……


  日子一天天過著,十天時間轉眼就過。


  宮裏三十天的舞訓徹底結束。


  魏眠曦的弓術課上足二十九日,一日未落。這二十九日裏,他與俞眉遠沒有更多的接觸,所有心思皆藏。他每日見她,無非也隻是一解相思之苦罷了。


  既然正常的途徑無法得到,他隻能另辟奚徑。


  這個機會,很快就要來了。


  ……


  七月中旬,酷暑難當,就算到了夜裏,也是悶熱難當。


  第二天就是二選之日,諸秀今夜都早早歇下,儲存體力。


  俞眉遠收到了新的消息。


  杜老太太查出害丁氏流產的主使之人,正是孫嘉蕙。這日下午,她著人將孫嘉蕙綁入黑房,不許任何人探視,對外隻稱孫嘉蕙急病,因是家醜,她也不準任何人往外傳。因事情未全部查清,孫嘉蕙身邊的所有人都被關入柴房,嚴密看守。


  這事一點風聲都沒走漏,外頭沒有任何人知道,就連孫嘉蕙的娘家國公府都沒得到一點消息。


  而俞宗翰一病,孫嘉蕙被關,俞家大房後宅徹底沒了主事之人,俞眉初雖有管家之權,卻始終是待嫁女兒,杜老太太嫌她經不得事,便將管家之權從她手上收回,三房寡嬸羅雨晴亦被趕回西府。


  借著丁氏流產的由頭,杜老太太又再行抄查之舉,將東園的丫頭婆子攆的攆,關的關,換上了一批不知從哪裏找到的新下人。


  一時之間,俞府大房上下人心惶惶。


  事態嚴重,福林三言兩語說不完,便將所有事情以蠅頭小字書於紙上,卷成細長紙條遞於俞眉遠。俞眉遠在燭下足足看了三遍,方將此信燒去。


  東園的這些事都不是最嚴重的,最嚴重的是福林在信的尾端所寫的一行話。


  俞宗翰對外雖是稱病閉門謝客,實則已經失蹤兩日,而俞章敏也忽然起了急病。


  上輩子從沒發生過的事,這輩子忽然爆發。


  如同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


  ……


  翌日,大晴天,毫無陰霾。


  太陽祭舞次選之日。


  俞眉遠早早起來,洗漱妝點完畢,踏出房門,第一眼就見到細心打扮過的俞眉安。


  她尚不知家中之事,正對今日的祭舞之選充滿期待,看到俞眉遠便露了絲笑。


  那雙眼眸裏,透著不諳世事的興奮。


  俞眉遠便想著,像俞眉安這麽活著,其實也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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