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舞

  俞眉遠手中抓著的東西是兩個粗糙的小布人, 布人的背後用朱砂寫著兩個名字, 一個魏枕月, 一個張宜芳。


  她們進宮時隨帶的包袱都被檢查過, 這東西是帶不進來的, 因而這小布人是俞眉安剛縫好的, 用的是不知哪裏找來的碎布頭, 針腳也粗疏歪斜,隻縫出人形,並沒繡臉, 裏麵的填充物也隻是些碎草。


  但即便是粗製濫造的布人,用朱砂寫著名字,也已犯了宮中大忌。


  不論哪個朝代, 巫蠱之禍都是件恐懼的事。哪怕是普通人家, 若有人在後宅用了這歪門邪道的詛咒之法,也為世所不容, 更何況這裏是皇宮!曆代帝王最忌諱巫蠱之術, 譬如前朝一位皇後在後宮大行巫蠱之術, 被人告發後不止皇後被殺、誅連九族, 就連與之走得近的黨朋與世家, 都盡數被誅,血流成河。大安朝雖然還沒很嚴重的巫蠱之亂, 然而這些年來因為巫蠱而獲罪的臣子、世家與後妃皇子,也不在少數。


  俞眉安這東西, 若是落到有心人手裏拿來大作文章, 就是十個俞家都不夠皇帝殺的,便是不牽連家族,她們兩個在宮裏的小命,也保不住。


  如此凶險之事,俞眉安竟敢沾手,俞眉遠氣得簡直想把她腦袋劈開看看,裏麵是不是裝了一堆雜草。


  “你簡直蠢得無藥可醫!孫嘉蕙平時都怎麽教你的,竟教出你這草包來!”俞眉遠怒不可遏,孫嘉蕙心計那麽深的人,怎麽教出這麽個女兒來?她無法理解。


  俞眉遠卻不知,孫嘉蕙實疼愛這一兒一女,她自己雖說心計深沉、滿腹陰損,對兒子的教育卻又十分嚴格,所以才教出個兄友弟恭的俞章敏。至於俞眉安這個女兒,她更是嬌寵無比,恨不得把所有刀光劍影都替她擋掉,以至於俞眉安一點風雨都未經曆,隻學去了她的陰損,卻沒學走她的心計。


  “夠了,你別說了!我知道我蠢我沒用,我隻會給我娘惹禍,要她善後。我知道我比不上你,還癡心妄想嫁給魏眠曦,是我自取其辱!你上次怎麽不幹脆殺了我,也好過讓我這麽丟臉地活著!”俞眉安索性也不站起,就坐在地上邊哭邊說起來,“你不在毓秀宮裏,根本不知道她們怎麽取笑我的,也不知道她們暗地裏如何針對我。今天早上我在魏眠曦麵前出了醜,回來她們都說我不自量力,恬不知恥,見個清俊男人就撲上去!還說我俞家女兒每個都寡廉鮮恥,說大姐死了男人不好好守著,還要再尋親事;說你不知廉恥,連姐姐的親事都要搶;說我們俞家果然是有爹生沒娘養的,娶的正妻是個低賤商賈,不會教養孩子,說平妻是妾,妾教出來的孩子,都是一樣的貨色……”


  俞眉安那點伎倆在俞府後宅,也就隻有孫嘉蕙撐著,她才能橫行無忌,便自覺手段了得,及至遇了俞眉遠,她幾次三番被打壓,銳氣早就大挫。


  後來一心盼望的親事被退,她成了全城笑柄,開始時有多少的美好,結束之時就是百倍的折辱,這個世界對女人,一向不公平。愛情成傷,她本已心碎,緊隨而來的又是逃不掉的嘲笑,她隻能縮在自己的繡樓裏,不敢踏出半步,怕看到或憐憫或幸災或嘲諷的眼神。


  再後來,她在俞眉遠手裏被嚇得魂魄俱散,淺薄的驕傲碎成渣。她既驚且懼,終日疑神疑鬼,又覺自己沒用,自尊自信同時被毀。


  如今到了毓秀宮,她又被迫麵對四周風言與明裏暗裏的種種針對,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她像被孤立於荒島,無人來救。


  她無計可施,除了這樣愚蠢幼稚的發泄,她想不出別的辦法。


  “……”俞眉遠站著,將布人緊攥在手,眼眸沉如此刻夜下樹影。


  俞眉安抱了膝蓋,把臉埋在膝間。有些話,她壓抑了許久,無人可述。


  “我隻是喜歡一個人而已,嫁不了他我認了,可為什麽她們那麽說我?我做錯了什麽?魏家夫人和魏枕月當初拉著我的手誇我,如今轉頭卻在外人麵前說是我自作多情,她們根本無意於我!”她的嗚咽小了下去,隻剩倦意滿滿的聲音。


  “可就算是這樣,我也還是喜歡他,我控製不住啊。不見的時候我恨他,見到他的時候我又喜歡得不行。俞眉遠你說,我是不是賤?”


  年華正好的姑娘,很純粹的愛著一個人。


  滿腔愛意,換回的是一世折辱。


  可哪怕如此,她都沒後悔愛上過他。


  她抬頭,仰起哭花的臉看著俞眉遠。


  俞眉遠無動於衷地站著,讓她猜不出想法。


  “算了,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懂。”她又垂下頭,愣愣看著地麵。發泄過後,她心情平複許多。


  俞眉遠沉默著。她不懂嗎?她怎會不懂?她用了十二年時間來體驗愛著一個人卻求而不得的苦,最後輸掉的,是她的整個人生。


  “把你的眼淚收了。”她冷然開口,蹲到了俞眉安身前,伸手捏著俞眉安的下巴逼她再將頭抬起。


  俞眉安怔怔的,臉上有些懼意,她想起上次抱翠池邊的事。


  “你的眼淚,除了你母親會心疼之外,對別人毫無用處!”俞眉遠的臉龐藏在夜色之中,叫人看不清是笑還是怒,“告訴我,你覺得這裏境況如此艱難,你又這般可憐,那你還留下幹什麽?你為什麽不滾回家裏,老實地呆在你母親身邊,讓她護你一輩子?你來這裏自取其辱為了什麽?”


  為了什麽?

  俞眉安忽然失語。


  因為……不甘心吧?隻要一點點就足夠成為她留下的理由了。


  留下,她才能替母親爭口氣,不讓她們成為別人的笑料。她知道,出了那事之後,她的新親事並不好找,她母親急得幾宿幾宿地失眠。


  留下,她才能再見魏眠曦,與他同站天祭台,雖然那很渺茫。


  留下,她才有機會贏過曾經取笑她的人……


  留下的理由太多,但她如今卻一個都說不出來。


  “你不甘心,對吧?”俞眉遠替她說了,“你想贏!”


  俞眉安隻覺下巴一鬆,俞眉遠已經放手,她卻沒再垂頭,隻是傻傻看俞眉遠。


  “想贏,就光明正大地打敗她們,別老學你母親愛用這些見不得人的東西!就算讓你勝了又怎樣?你一樣是個失敗者。”俞眉遠將布人在她麵前一揮,站了起來,居高臨下俯視她。


  “贏?我是想贏,可我……”


  心有餘而力不足,她差別人太多。


  “你可知何謂太陽祭舞?”俞眉遠淡道,“乾坤日月,天地陰陽,太陽為乾,太陰為坤,陰陽相合,方成天地。太陰神君為月為坤為天下女子,太陽神君為日為乾為天下男子,太陰祭舞是女子之舞,而太陽祭舞則為男子之榮。所以我們所習的東西,與公主們是不一樣的。”


  俞眉安目露不解,不明白為何她說著說著,卻突然轉到了天祭舞上。


  “昔年我大安□□皇帝於馬背之上打下這片江山,靠的是一鞭一弓,因而馬術與弓術乃是我大安朝從開國以來所有人都爭相追崇的技藝,這個你總知道吧?天祭祭的是天,也是祖宗,更是我大安朝曆來所信仰的東西。故而太陰祭舞也叫馬策舞,太陽祭舞則又名長弓舞,與一般的舞並不一樣。”


  “長弓舞……”俞眉安跟著呢喃一聲,眼中驚喜乍放,俞眉遠這是……在教她?


  “這長弓舞既然是男子之榮,就更不似普通的女子之舞要求身體纖柔靈巧。這舞講的剛柔並濟,需有男兒陽剛之態。你的體力不夠,腕力臂力都差,身形亦無男子之態,這些全是致命弱點。相較來看,魏枕月就好太多了,她出身將門,自小習過些武藝,是以比其她人要更挺拔;而張宜芳則勝在身形高挑,高傲張狂,舞技更是高人一等。這兩人,會是這次祭舞之選最強大的競爭對手。”


  若俞眉遠記憶沒出錯,上輩子得了祭舞資格的人,就是魏枕月,本當風頭無雙,可惜後來被她的“神箭”之名無端壓過,竟讓人淡忘了,想來這也許就是上輩子她嫁進魏家之後,魏枕月這小姑總也看不慣她的第一個原因吧。


  至於長弓舞,那是她成了郡主之後,宮裏派出的老嬤嬤來教她禮儀時,曾隨口點評了魏枕月的太陽祭舞幾句,點評的話雖不多,卻字字珠璣,叫俞眉遠慢慢琢磨出了味道。


  太陽祭舞的資格,她沒興趣,不過她現在不樂意看魏枕月或張宜芳得到資格。要勝這兩人於她而言太容易了,不過她本就是初拔頭名,贏了她們也不夠痛快。


  俞眉遠想換種方式來玩。


  若是俞眉安贏了她們,想必魏枕月和張宜芳的臉色,一定會精彩至極。


  “那我要怎麽做,才能勝出?”俞眉安將她說的話一字一句記入心中後,方問道。


  “我已經把此舞精髓告訴給你,剩下的要你自己想辦法。這世上沒有白得的餅,你想要贏,就得靠你自己。你親自領悟來的東西,遠比我三言兩語的解釋要更深刻。”俞眉遠勾起淺笑,無人看清,“你要記住,在天祭台上,你是獻舞於天之人,可不是獻藝的優伶舞姬要來討好那些看你表演的凡人。你高高在上,是他們要仰拜於你。”


  語畢,她轉身。


  走了兩步,她忽又轉頭:“這玩意兒我帶走了,你可別再犯蠢。再敢玩一次,我就不客氣了。”


  俞眉遠可不想把命交代在這裏。


  ……


  把俞眉安的小布人燒了以後,俞眉遠才安心坐到床榻上,盤膝運功,修習起《歸海經》。第二重的瓶頸被打破後,她再無阻滯之感,功力一日千裏,當真如海水浩浩,奔騰而匯。


  運功到天將明,她才收了功法,閉眼睡了半個時辰左右,便被叫醒。


  在屋裏洗漱更衣後,便有人送來清淡飲食。


  “小人見過少主。”送膳之人是福林。


  “福公公。”俞眉遠點點頭,目光卻望著門外。


  福林進屋後,並未將門關上。送早膳的時間很短,關了門惹人疑心,他們隻能把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


  “府中無異,不過主人的病更重了,二老爺仍頻頻與朱廣才接觸,似乎想借主人病重之機徹底投向燕王。後宅中,丁姨娘和桑南無異,倒是蕙夫人尋故罰了二姨娘,被老太太給擋下了,兩邊鬧得不太痛快。兩位公子也無礙,隻不過暗中保護大公子的人發現,有人在悄悄盯著大公子。”福林一邊緩緩地從食盒裏往桌上擺碗疊,一邊快速回稟著。


  “奇物坊那邊呢?”俞眉遠又問。為免徐蘇琰再行危險之事,她派了人暗中盯著。


  “徐公子出入很正常,沒有異樣。另外魏將軍那裏……他武功太高,暗梢屢次被甩,查不什麽來。”


  俞眉遠並不意外,魏眠曦可不是好跟蹤的人。


  “繼續盯著。有機會去找回賓閣的周素馨,問問她我要查的事可有眉目了。另外把府裏火道的圖紙找出來給我。”俞眉遠想了想又道,“拓印一份,也給徐蘇琰送過去,和這封信一起交給他。”


  她說著從袖中取出早就寫好的信,拿銀子壓著,一起塞到了他手裏。


  “多謝俞四姑娘的賞。”福林高聲諂媚一句,銀子放進腰間,信則貼身藏好。


  “公公客氣,有勞公公跑這一趟了。”俞眉遠簡單交代完所有,起身送他。


  福林便躬身退出。


  ……


  晨課第一堂,仍舊是由魏眠曦來指點的弓術。


  和昨天一樣,他又讓人逐一到前方展示握弓姿勢,由他一一糾正講解過後,他令所有人在日頭之下擺著握弓的姿勢,站足半柱香時間。誰出了差錯,便要再添半柱香。


  擺姿勢容易,但要抬著手臂、舉著弓堅持半柱香時間,還不許出錯,這對幾乎沒習過武的小姑娘來說,就有些困難了。不多時就有人被魏眠曦點了名字加時,其中也包括俞眉安。


  但叫人微驚的時,今天的俞眉安不似昨天那樣局促,麵對魏眠曦時雖仍舊臉紅,倒也鎮定,而身邊即便有嘲笑聲,她也像沒聽到般無動於衷,隻盡力按著魏眠曦所說去做。


  俞眉遠自然從頭到尾都保持著同一姿勢,無可指摘,時間一到,她便拋下弓,轉頭離去。


  魏眠曦沒有攔她,隻以目送她離開。


  他們沒有私下交談的機會,俞眉遠不想與他說話,他也不多作糾纏。


  隻是她們舉弓定姿勢時,他的眼睛看得最多的,永遠是她。


  ……


  為了選拔太陽祭舞最合適的人選,宮裏安排了許多課,從早到晚,直至天漆黑,而這些暗中彼此較勁,都想拔得頭籌的姑娘們即使是在宮裏的課結束後,也還是各自尋了隱蔽的角落習舞,可謂廢寢忘食。


  除了俞眉遠。


  俞眉遠在等霍錚。他答應過她想辦法讓她出毓秀宮,陪她拆招習武。


  可他的“辦法”遲遲未現,甚至就連長寧,也不再來尋她。


  連著三天。


  不知怎地,俞眉遠心慢慢就急了起來。


  為的不是自己的事,她擔心他出意外。


  ……


  第四日,就在她忍不住打算自己想辦法去找長寧時,長寧先跑來尋她了。


  “快快,跟我走。”


  午飯過後,長寧就進了毓秀宮,從她房間裏將她拉走。


  俞眉遠一頭霧水,問她什麽事,她也不說,隻是急匆匆地拉她跑去了昭煜宮。俞眉遠見她臉上一片急色,眼裏還有些怒意,心裏奇怪,不好的預感又浮了出來。


  及至昭煜宮,宮門早就敞開,長寧拉著她直接跑進了昭煜宮的主殿上。


  霍錚正斜倚在殿中的榻上看書,偌大的宮殿隻他一人獨坐,三分落寞卻有七分灑脫。


  “二皇兄,人我可給你帶過來了。”長寧氣喘籲籲地站在殿上,語帶怒意地揚聲道。


  “謝謝。”霍錚坐起,笑了笑,和平時一樣,“阿遠,對不起,這幾天有點事耽擱了,今天才把你找來。”


  俞眉遠隻看了霍錚兩眼,便轉頭問長寧。


  “長寧,他是不是病了?”


  一眼看穿。


  霍錚一滯。長寧卻笑了。


  “這可不算我說的了。”她朝霍錚抬抬下巴後,又扭頭向俞眉遠,“是啊,病了三天,昨晚才好轉的,把母後都嚇壞了,他偏還囑咐我要瞞著你!”


  俞眉遠沒了表情。


  “長寧!”霍錚蹙了眉,這多嘴的長寧,他就不該相信她!


  “老毛病罷了,已經沒事了。別說這些了,我們去外邊,我陪你過招。”


  他答應她的事,無論怎樣都要做到。


  “你看看,又逞強。阿遠,你替我們管管他!”長寧重重歎口氣。


  俞眉遠心裏想起的卻是上輩子……他早夭之事,心裏沒來由一陣慌亂。一直以來他都像個少年俠客,陽光明朗,以至於她忘記了傳說中他身染頑疾之事。


  又慌又急又氣,俞眉遠就沒顧及長寧話裏那有意無意將她與霍錚綁定的意思,隻是走到霍錚麵前,仰頭盯著他的眼。


  “為什麽要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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