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糖
五月白蘭盛開, 昭煜殿後的老白蘭樹已又長了九歲, 枝繁葉茂, 遮天蔽日, 清風一過便滿庭花香。桌案角落裏供了個湖藍的琉璃盞, 裏邊盛了清水, 幾朵白蘭漂在水上, 溫潤如玉,煞是動人。霍錚站在桌案後麵,穿了身月白的上衣與絳紫的下裳, 沒披外袍,長發齊束,風儀明秀, 恰似那琉璃盞中未放的白蘭花, 玉色暖人,花形如骨。
不知為何, 俞眉遠心情忽然愉悅。
這個男人總叫她覺得放鬆, 仿佛呆在他身邊是件舒服並且自在的事。
“嘿?”她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 “你發什麽愣?”
既然他說了以平輩論交, 俞眉遠在他麵前也不願拘泥身份。
霍錚回了神, 自忖失態,便將目光轉開。
“你今天氣色看著比上回好多了, 臉都有血色了。”俞眉遠嘻嘻笑著,繞著他轉了一圈。
上回見他時, 他一臉的蒼白, 今天臉色倒紅潤了些。
“咳。”霍錚將拳置於唇前,輕咳一聲。他倒不知道自己臉紅了。
“長寧公主呢?她喚我過來何事?”俞眉遠見他一直不開口,有些無趣,便想起長寧。
“長寧等你等得不耐煩,在殿上睡著了。”霍錚擱下筆,緩道,“也沒什麽事。她那個猴脾氣,聽說你進宮就想找你玩,又嫌別處規矩多,我這裏最自在,就邀你過來了。結果你來了,她倒跑了。”
俞眉遠“哦”了一聲,不以為意,又朝《竹林踏馬圖》上掃了幾眼,霍錚見她注意力一直在畫中少女上打轉,生怕她一會再問出古怪問題來,便邁步朝亭外走去。
“阿遠,過來。”
俞眉遠隻能放下那畫,跟在他身後下了霧華軒。
……
霍錚帶她到了白蘭樹下。
白蘭樹下搭著木架子,掛了幔帳,幔帳下頭擺著寬大的羅漢榻,榻上鋪了翡翠簟子,四周靠了圈大迎枕,榻上還安了張方幾。
俞眉遠望去,方幾之上擺滿碟碗茶盞,都拿蓋子扣著。
“坐吧。”霍錚招呼她坐在自己對麵,一麵伸手一一打開碟碗。
青瓷碗碟裏裝的全是吃的。
剝好的葡萄青翠欲滴,裏麵的小核都被挑掉,堆在素色的碗裏,看著就叫人直冒口水;晶瑩的荔枝剔透如凝脂,一打開便甜香撲鼻;去了皮的枇杷,還是用蜜汁澆透,琥珀色澤,十分誘人;楊梅倒沒去核,紫紅發黑,絨球般討喜……
俞眉遠瞪大了眼。
都是新鮮且稀罕的水果,除此之外,幾個碟子裏則是些幹果點心,全出自宮裏禦廚之手,鬆子百合酥、玫瑰凝、貓兒餅,形狀漂亮,個頭卻小,恰好姑娘一口一個,不會沾唇。
霍錚已經擺好茶盞,倒了杯暖茶推到她身前,見她半晌沒吱聲,不由笑道:“知道你……們今天過來,我特意備下的。長寧也不知什麽時候過來,你先吃著,不必等她。”
俞眉遠抿唇看了他一眼,覺得他那笑有些調侃人。
上次見他的時候,他就讓她吃,這次見了麵,怎麽還是吃?她在他眼裏就這麽饞?
不過眼前這一桌子東西,竟然樣樣都正合她的口味,倒是十分難得。
“給你。”霍錚用銀果叉戳了塊荔枝肉遞給她,“毓秀宮那裏人多,飲食侍候必不周全,晚上你就和長寧一起在我這兒用了飯再回去。難得進宮一趟,也讓我盡盡地主之誼。”
俞眉遠接了果叉,含進荔枝,頓時滿口香甜。
“嗯。”俞眉遠爽快點頭,她也不想回毓秀宮,對祭舞更沒興趣。
眼眸滿足地一眯,她感慨道:“真羨慕長寧,有你這樣的兄長疼愛。”
霍錚又挑了顆葡萄給她,眼也不抬地道:“有什麽好羨慕的?你要喜歡,我也做你兄長。”
他這些心意,本就都是給她的。
“咳。”俞眉遠被葡萄酸得皺眉,咳了兩聲,下意識拒絕,“我不要你做我兄長。”
並非葡萄酸,是荔枝太甜了。
“那你想要什麽?”霍錚挑了眉望她。
“我要你……”俞眉遠反射性接話,可話說一半她也不知道要接什麽,便生生卡住。
於她的回答隻剩下三個字——“我要你”。
霍錚給聽愣了。
俞眉遠反應過來,大窘:“不是,我要你做朋友。”
被他這麽直直瞅著,她的熱氣從腳蔓延到腳。
霍錚低聲笑了。
“我做你兄長不好嗎?還可以借這身份幫你挑個好婆家。”半晌,他方道。
那笑裏,便有些澀意,聽不分明。
不知為何,這話讓俞眉遠心裏膈應了一下,滿桌的美食似乎忽然失了味道。
她扔下果叉,淡淡道:“晉王殿下真是古道熱腸,連這事都要管。”
這口吻,這神態,霍錚知她不高興了,像小女孩似的發脾氣。
“聽你這語氣,莫非你還嫌棄我做你兄長不成?”霍錚飲了口茶,笑道。
“怎麽?難道做朋友,你就不待我好了?非要成兄妹?”俞眉遠反問他。
霍錚笑著長歎一聲,隻道:“好,都好,不管你與我是朋友還是兄妹,我都好生待你,行了嗎?”
“稀罕!”俞眉遠得了便宜又賣乖,不以為然地拈了顆楊梅送入唇中,忽然來了興致,壓著小幾的探過身去,咕噥道,“說起親事,霍錚,你心裏有人了?”
“有什麽人?”霍錚一抬眼,就瞧見她唇上沾染的楊梅紅汁,心裏便想起梅羨山陵墓裏事來。
“畫裏頭的姑娘!”俞眉遠也不知自己為何對這個問題充滿探究,她並非喜歡對兒女情長尋根究底的人,隻是這事擱到霍錚身上,她便莫明其妙想要知道。
上輩子《竹林踏馬圖》中可沒有這個少女,畫中少年灑脫卻寂寥,如今添了個人,憑生一股攜手天涯的率性圓滿來,讓她格外好奇,到底誰家姑娘能成為他畫中之人?
“……”霍錚沒想到過了這麽久,她還記著那幅畫裏的人。
“好眼熟,是不是我認識的人?”俞眉遠蹙了眉頭,在記憶裏挖掘著可以對號入座的人。
“別瞎猜!”霍錚忍不住在她額前彈了一下,“長寧來了。”
她再好奇下去,他就快招架不住了。
好在,小救星長寧來了。
……
長寧在宮裏簡直就是個翻版的俞眉遠。
驕縱霸道又任性妄為。
隻不過長寧的霸道裏帶著天真無邪,乃因帝後二人的寵愛而生,和俞眉遠的驕縱霸道卻不一樣。俞眉遠的霸道,說穿了隻是虛張聲勢的保護色,用來唬人的。
不過半日時間,長寧已經帶著她把整個昭煜宮上上下下都跑了個遍,這才拉著她回去找霍錚。
“長寧,你沒來過這裏嗎?”俞眉遠看著滿臉好奇的長寧,不禁奇道。
瞧她這新鮮勁頭,倒像是第一次到昭煜宮來。
“你不知道,我二皇兄平時很少呆在宮裏,我一年到頭和他也見不上幾麵。難得回宮一次吧,他怪毛病又多,平常昭煜宮是不讓人進的,誰的麵子都不頂用。就連服侍的人,都是母後硬塞過來,他才勉強留了一個下來。”長寧一邊帶著她回霧華軒,一邊說著話, “這十幾年來,他都沒一次在宮裏呆超過十天,這次從飛鳳山回來,他已在宮中呆了十多天時間,我母後不知多高興。父皇母後寵我,這宮中雖大卻沒有哪處是我去不得的地方,唯獨這裏,我還是第一次這麽玩耍。要是擱到從前,二皇兄早就嫌我聒噪,把我扔出宮去了!”
“他的脾氣……這麽怪?我怎麽覺得他平易近人?”俞眉遠覺得她們兩說的不是同一個人。
“平易近人?”長寧“撲哧”一笑,望了望霧華軒裏的霍錚,壓低了嗓音悄聲道,“說起來,這回他願意在宮裏呆這麽久,還讓我進來玩,可都是托了你的福。”
“我的福?”俞眉遠納悶了,這事與她什麽關係?
長寧拍了下自己的嘴,神秘兮兮地笑了兩聲,不肯多說。
兩人上了霧華軒的石台上,長寧還待與俞眉遠說笑,俞眉遠忽拉住她的手。
“噓。”俞眉遠一眼便瞧見霍錚歪在椅上閉了眼,也不知是假寐還是真睡。
昭煜宮安靜,沒有宮人來來去去,她們在這裏邊逛著,不拘規矩地說話,霍錚就在這霧華軒裏看書。霧華軒四麵無遮,他一抬頭就能看到俞眉遠的身影,遠遠瞧著那笑顏,心也跟著揚起,書看倦了,他便倚在椅背上閉眼睡了,耳邊隱約還有她的笑聲。
歲月若能永遠這般簡單靜好,該多美妙。他想要的並不多,無非抬眼時有張笑臉,伸手時能觸到溫暖,荒年攜手,盛世共遊,甘苦同享。
長寧瞧見自家兄長居然歪在椅子上睡著,便悄然一笑,扯了俞眉遠走到他身邊。
俞眉遠看到她這笑便知她心裏又琢磨起壞心思。
果然,長寧輕輕半蹲,伸手戳戳霍錚的手,霍錚的手從膝上滑落,壓在他手下的書卷便跟著滑下,被她眼明手快接住。
“真睡了。”她起身,在俞眉遠耳邊蟻語一句。
“你想幹嘛?”俞眉遠瞧他睡得愜意,不舍得叫人打擾他。
長寧翹了半邊唇角,賊笑著眨眨眼,從桌上提起一管狼毫筆,蘸了墨汁,往霍錚臉上畫去。
俞眉遠捂了嘴,不作聲,有點小興奮。
眼瞅著筆尖就要觸及他的臉頰,誰料霍錚忽然抬手一拍。
長寧手上那支筆就被他拍飛。
“長!寧!”霍錚咬牙切齒叫了她的名字,仍閉著眼伸手去拿長寧。
長寧早就往後退了半步,倒把身邊的俞眉遠給暴露到前頭。
霍錚沒拿到長寧,卻拽到了俞眉遠的手腕。俞眉遠心裏一驚,霍錚的手勁頗大,箍住她的手腕之後竟要扭到她背上,她便本能地反擊。
“你這丫頭!”他才笑喝一聲,便察覺不對。
掌中那手並未如他意料中那樣容易對付,反而反手攻向他的腕關節,他微感意外,一邊站起,一邊快速拿了“長寧”的雙手,“長寧”卻輕巧一閃,躲進他與桌案之前的空間之中,往回抽手。霍錚未妨此招,收勢不住,壓著她的雙手便俯下身去。
“霍錚,是我!”羞惱的聲音響起。
霍錚眼已睜。
他看到俞眉遠被自己壓在了桌案之上。
青絲散覆書案,嬌顏酡紅,似飲酒染蜜,那唇宛如剛才那碗楊梅擰出的汁水……
媚色無雙,讓他忘記所有。
始作俑者長寧公主見勢不妙,早已溜得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