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怒
俞眉遠徹夜未眠, 好容易在火勢被救下之後歪在明間的榻上閉了眼。因大夥都被這場火驚擾了大半夜, 如今情勢已定, 青嬈索性便讓屋裏的丫頭們都回去休息, 也省得她們吵到俞眉遠, 因而此時屋裏就剩了霍錚與青嬈兩人在她身邊。
青嬈困得趴在桌邊直打盹, 卻也不敢離開, 隻有霍錚坐在榻邊守著。昨晚她去抱晚居時他也跟在後麵,隻是如今俞眉遠的功力見漲,五感的敏銳度較之以往成倍提升, 便是他也無法太過接近地跟著她,因而他並沒跟進屋子,不知道裏麵發生了何事, 隻知她出來後便神色冷冽。
大火在她前腳踏出屋子後便燒起來的, 他亦不知此事與她有無關係。
榻上的俞眉遠曲著身體側躺著,雙手環抱在胸前, 握著拳頭, 睡的姿勢並不舒坦。她做了個夢, 夢裏全是光怪陸離的景象, 兩輩子的畫麵交錯而過, 叫人分不清時間流逝。身邊的麵孔漂過,熟悉的容顏陌生的神情, 仿佛她從未認識過那些人。
霍錚見她在睡夢中蹙緊了眉,口中發了幾聲碎囈, 心猜她是做了噩夢, 便伸手要拍拍她的背,可一低頭他便瞧見她越握越緊的拳頭,骨節泛白,關節繃得死緊。
他看著心疼,便抓起她的手,輕輕掰開她的手指,握入自己掌中。那手柔軟細膩,展開後伏在他的手心上,隻及他手掌的三分之二大,他五指一收,便能徹底包住她的手。
“真是個小禍害。”他輕喃了一句,想要伸手撫平她的眉頭。
指尖才要觸及她的眉心,外麵卻忽有人喚道:“姑娘醒了嗎?”
是雲謠的聲音。
霍錚放下她的手,悄然走到門口,隻道:“還沒,怎麽?”
“有事要回稟姑娘。”
“等她醒了再說。”霍錚不想讓人吵她休息。俞眉遠才舟車勞頓回來,都還沒安生休息滿一天,那張原有些嬰兒胖的小臉都已經瘦出瓜子尖兒了。
外麵的雲謠頓了頓,打算離開。
“什麽事?讓她進來吧。”俞眉遠卻醒了。
霍錚轉頭,她已經坐起,正揉著眼睛看人。他拿她沒轍,便上前將迎枕塞到她腰後,讓她舒服靠下去後,才又轉身去給她沏茶。
茶是普洱,養養她的脾胃。
雲謠聞言便掀簾進屋,輕輕福身後方凝色道:“姑娘,剛才前頭的婆子來說了,最近務必小心火燭,昨晚南園一場大火,抱晚居燒得精光,連帶還死了個人。”
“誰?”俞眉遠閉了眼,心裏早已有數。
“原來服侍過老太太的慧媽媽。”
“知道了。”俞眉遠正悶悶開口,手裏忽被人塞進個暖融的茶盞,普洱茶香散出,叫人精神為之一醒。
“還有一事。”雲謠又道,“早上老爺大發雷霆,讓人把二老爺給捆到了肅正堂裏,不知為了何事,又要請家法,又要與二老爺斷絕關係,陣仗鬧得極大,把老太太都給驚動了,如今都往肅正堂去了。現在也不知怎樣了。”
一聽見這事,俞眉遠正將茶往嘴裏送的手便往下一沉,她倏爾睜大眼眸。
“我父親回來了?幾時的事?”
“今天一大早。”
俞眉遠沉吟起來,唇在杯沿摩挲著,就是不喝。
俞宗翰一回京連家門也沒踏就進宮複命,在宮裏呆了兩天兩夜才回來,這一回來就大發作,顯然是在宮裏得了什麽消息。
他這是為了俞宗耀買官一事才大動幹戈?
俞宗翰是皇帝的親信,而俞宗耀卻跟燕王搭上了關係。那人日後是要反的,隻怕皇帝早就心知肚明,隻不過一時半會奈何不了他罷了。如今俞家有人與燕王勾搭上了,這叫皇帝如何再信任俞宗翰?
再加上這趟東平大災,而俞宗翰奉旨盜墓也失敗而歸,皇帝的臉色鐵定好不了。
要想取得皇帝的信任,他必須讓俞宗耀與燕王劃清界限。
不是俞宗耀和燕王劃清界限,就是俞宗翰和俞宗耀劃清界限。
以她對俞宗翰的了解來看,怕是前者的可能性多一些,隻是不知道若他得知杜老太太做下的事,還會不會認這個兄弟?可惜她沒證據,而陳慧又死了,秘密都隨著這把火化為塵煙。
眼前陰影晃過,俞眉遠回神,才發現自己捧著茶走神了,而霍錚正拿手在她眼前揮著,青嬈與雲謠也正盯著她看。
霍錚心裏有些擔心,俞眉遠很少有走神走得如此徹底的情況。
“我沒事。”她讀懂他眼中擔憂,笑了笑起身,“二叔鬧了什麽事,我們也去瞅瞅。青嬈,你陪我走一趟。”
這話裏,全是幸災樂禍的語氣。
“是。”青嬈上前扶她下榻。
行至門邊,俞眉遠忽將腳步一停,又折回裏屋。
“曇歡,你跟我進來。”
霍錚後腳跟她踏進臥房,就見她彎腰探入床尾尋物。
“曇歡,去櫃裏拿塊方布過來。”俞眉遠背著他道。
霍錚依言取來花方布走到榻邊,她已轉身坐在床沿,膝上擱了套衣服,看那花色,正是她昨夜去抱晚居時所穿的那套。
“拿去,找個沒人的角落把它燒幹淨。”俞眉遠將衣裳放到方布中,想了想又從床底抽出雙繡鞋,翻到鞋底後用指尖在上麵摸了摸,兩指一搓,便搓出片淡淡的紅痕來。
抱晚居的地上灑了朱痕粉,肉眼看不清,鞋子踩過或衣物蹭過後便會留下痕跡。這東西從前是後宮用來防止宮人偷盜的,頗為難得,看來杜老太太真的很怕有人接近陳慧,才灑了這麽多的朱痕粉。
“還有這鞋,也一並燒幹淨。”
“是。”霍錚簡單應道,手已將衣裳與繡鞋仔細打包好。
“切記,馬上燒。”俞眉遠交代完便起身離去。
……
俞眉遠並未順利走到肅正堂,她才走到聞蓮榭就被人給攔下了。
“俞眉遠!你站住!”嬌斥聲隔得老遠就傳來。
連名帶姓的喊她,顯然來者不善。
俞眉遠轉身,便有一個人朝她疾速衝來。
“三姑娘!”後頭有人跟著驚呼。
來人正是俞眉安。
緋色身影在眼前晃過,那人衝到她身前煞住腳步,不由分說伸手推她。
“不要臉!”
俞眉遠將笑收起,往邊輕巧一避。俞眉安這一推落空,人卻收不住勢往前傾去。俞眉遠裙下的腳一動,掃過俞眉安的腳踝,可那裙裾卻仍是穩穩垂落,沒讓人看出絲毫動作。
“啊!”俞眉安臉朝下跪摔在地。
“三姐,雖然你我許久不見,你再怎麽想我,也不用給我行這麽大禮吧。”俞眉遠站到旁邊,並沒扶她的打算。
“三姑娘!”俞眉安的大丫頭輕湖大驚失色,飛奔過來扶她。
俞眉安才剛站起就揚手給了輕湖一巴掌:“蠢貨,現在才來!”
輕湖臉上頓時腫起五指印,眼眶跟著一紅,卻不敢落淚,隻垂了頭慌忙替她整理衣裳。這一摔可有些狠,俞眉安膝前裙子全是泥汙,雙掌也被石子蹭破,發散釵斜,頗為狼狽。
“三姐好大的脾氣,天氣漸熱,你可要多注意身子。”俞眉遠掩嘴輕咳兩聲,假惺惺笑道。
“俞眉遠,你這不要臉的狐媚子,嘴裏說著不喜歡魏大哥,如今卻跑來與我……與我……”
原來是為了魏眠曦,大概是誰把東平的事告訴給她了吧。
“與你怎麽?”俞眉遠倒要看她怎麽厚著臉說下去。
“我告訴你,別以為勾引了魏大哥你就能嫁進靖國候府,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魏夫人是不會允許你這樣的人嫁給魏大哥的!”俞眉安氣急敗壞,像隻炸毛的母雞,“你若還要臉麵,就離他遠一點,別讓人笑你不自量力,想攀高枝。”
“我若說我不呢?”俞眉遠笑得霜意無限。她不要魏眠曦是一回事,但俞眉安如此找磋,這口氣她可不咽。
“哼,你果然和你那商賈出身的低賤娘一樣,就知道主動貼上男人!魏大哥絕對不會看上你的,你別癡心妄想了……”俞眉安的嘴皮翕動著,一開一闔,喋喋不休。
俞眉安的眼徹底冷去。
一絲奇怪的暴戾感覺悄然自心底浮起,讓她想要狠狠掐住俞眉安的喉嚨,讓其再也無法說話。
“阿安,夠了!”俞章敏趕來,聽到這些話,怒喝一聲,快步走到她身,截斷了她的話。
“大哥,你別拉我,我哪裏說錯了。”俞眉安這氣還未消去。
“閉嘴!這些話是你一個女兒家能說得嗎?跟我回去!”俞章敏沉冷罵道。
“哥!你到底是誰的親哥哥!”俞眉安跺腳,“在東平時不幫我看著他們也就算了,回來了還幫她說話!你們……我恨你們!”
“俞眉安,不要以為以前我們寵你,你就能在家裏任性妄為,我已經說過這事和阿遠沒有關係。”俞章敏說著又朝俞眉遠開口,“阿遠,真抱歉,我代她向你道歉。剛才我和母親在屋裏商量和魏府結親的事,將東平的事略提了提,本想勸她小心魏家的,結果不小心被阿安聽了去,讓她誤會了。你別生氣,我這就把她拎回去。”
俞眉遠沒說話,冷眼盯著。
俞章敏見她一直沉默,目光卻似刀刃,全然不似平時笑嘻嘻的模樣,心裏不由發寒。
“我不走,我要和她說清楚!是她不要臉在先……”俞眉安不依,還要罵。
“啪——”
巴掌聲響過,世界清靜。
俞章敏甩了俞眉安一掌。
“跟我回去。”俞章敏見自己說了半天,俞眉安仍不依不饒,氣極揚手甩了她一耳光。
耳光不重,卻將俞眉安打愣。
直至被他拉出數步,俞眉安才尖厲叫起。
俞章敏正頭疼著,身後的俞眉遠帶著冷笑的聲音傳來。
“大哥,今天看在你的麵上,我暫不計較。他日若再讓我從她口中聽到那樣的話,就別怪做妹妹的不顧舊日情誼。這一掌,隻算是我收的利息,你可要看好她!”
聲如利箭,直透心髒。
她沒在顧忌。
……
那廂,暖意閣裏,霍錚將俞眉遠交來的東西抱入房裏,正尋思著不如帶出俞府再燒,外頭忽然傳來幾聲匆促腳步。
兩個小丫頭從他窗前走過,邊走邊說著:“三姑娘和四姑娘在聞蓮榭那邊吵起來,快找人去勸勸。聽說三姑娘還推了四姑娘一把,兩人鬧得可凶了。”
“這兩個小祖宗怎麽又鬧起來了?簡直是天生的冤家!”另一個人回著。
腳步聲與對話聲都漸遠。
霍錚表情一沉。
阿遠被人推了?
他迅速將包袱往床下一塞,轉身便出了房門。
走了沒多遠,霍錚忽覺得有些說不上的古怪,心裏隱隱約約有此不安。
俞眉遠有武功,俞眉安根本傷不到她。
他沒必要如此緊張她的安危。
這麽一想,他當即折回暖意閣,以最快的速度跑回自己屋中。
屋裏無人,安靜如初。
他走回床邊,俯身一看,那包袱還放在原處。
心頭稍鬆。
……
被俞眉安這一阻,俞眉遠到肅正堂時,那邊的大戲早就落幕。
聽說俞宗翰關緊了門教訓俞宗耀,誰都不知道裏邊發生了何事,再加上主子的事諱莫如深,下人不敢多語。
俞眉遠隻打聽到後來是杜老太太趕了來,幫著二兒子和俞宗翰撕破臉皮大吵一架,最後不歡而散。杜老太太氣得收拾了細軟,搬去了西園,任誰勸都勸不住。
大房與二房關係徹底鬧僵。